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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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夜白借着那雪地上的一丝丝亮堂,指给谢家声道:“你翻过这座墙,千万别走大路,小爷我都看好了,其他胡同都是死的,只有左边第三个胡同能通到外面,你只要往里面一钻,他们就算有狗鼻子也找不到你!”他给谢家声把鞋穿上,蹑着手脚打开门,只听吱嘎一声,后面突然有人见到鬼似的喊了一句“有人跑啦!”

赵夜白一拍谢家声的后脑勺,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跑!”说着拖起谢家声就是一阵狂奔,惊得松树上的积雪噼里啪啦往下掉。隔壁师傅的屋子里已经有了动静,紧着油灯一亮,一个人影打在窗户上,院子里也跟着闹腾起来,乱得像是没头苍蝇,到处乱串。

师傅咳嗽一声,气沉丹田道:“慌什么,还不把门堵住!”只这一句就将全场都镇下来了,赵夜白边跑边还在想,果然是梨园前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说得神完气足,早晚有一天,他也要有这份功力。

四面的门都被弟子们封上了,赵夜白拉着谢家声原地一转:“这边走!”

八岁的赵夜白,此时还不是赵夜白,也不知道他日后能唱红整个北平城。只见那天上雪下得正紧,正巧演一出夜奔。他听见后面杂乱的脚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抟把着,轻的重的,高的低的,竟渐渐捏合成一场韵味铿锵的鼓点,黑夜中看不见的呐喊如同满堂满座的喝彩,就等着他粉墨登场。赵夜白抓起一把雪拍在脸上,立时化成汩汩雪水浸到他的脖子里。仿佛那些人都不是来追他的,而是来听他唱戏,唱夜奔。

但他现在不能唱!

赵夜白咬紧了牙,和谢家声一起在没过了脚踝的雪地上奔逃。

前面就是围墙,两人高,一尺厚,青砖砌成。传言这里是前清一个大官的宅子,后来坏了事才败落下来,因为嫌不吉利一直都没人肯住,只有这样的戏班子百无禁忌。

赵夜白想也不想,蹲下来就道:“来,踩着我的肩上去!”

谢家声拖着快要哭出来的腔调,撕扯他的袖子:“我们……一起走吧!”

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上源源不绝地掉下来,挨了多少棍子也不觉得怎样的身子板忽然像是被砸疼了一般缩成一团,赵夜白看谢家声两爿黑漆漆的睫毛颤啊颤,从被雪糊得平平展展的脸蛋上刺出来,像蝴蝶的须子。

笑话,冬天哪里来的蝴蝶。

“我……我也没有法子……没有!”赵夜白听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赶忙抹开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举到肩头。谢家声两个腿紧紧夹着他的脖子,他有些费力的转动着颈项,一双眼使劲望向上面,将目光搭成一把梯子,直勾到墙头。

“快!爬上去!”赵夜白在他的腿上掐了一把。

“我想尿尿……”谢家声一双小腿哆哆嗦嗦,站不起来。

“出去,出去再尿……”赵夜白小心哄着。他伸手扶着谢家声的腋下,还不够那样大的手掌箍着他的两排肋骨,谢家声颤颤巍巍直起双腿,两手抓着墙角上凸出来的砖石,最后回头望了望他的师兄,只看得见白晃晃的大地上,他顶心的那一撮黑发像一座孤岛。

“你真的不走?”

“哪有这么啰啰嗦嗦的!”赵夜白抹了把眼睛,仰起头呵呵笑道,“你就等着看小爷我成角儿吧!”

谢家声刚翻过墙就咕咚摔在地上,有一层厚厚的雪垫着,也不觉得如何痛楚,他爬起来往前面跑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墙根叫道:“师兄!师兄!”

“还不走!等着被人抓么!”里面赵夜白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我枕头下面还藏着几个钱,你拿去买东西吃吧!”

“算你小子还有良心,算是我借你的,小爷以后当了角儿,赚了钱就还你!”

谢家声跑出老远,突然听见院子里赵夜白的声音像是海浪里冲天而起的一只信天翁,刺透密密匝匝的松叶,连漫天的雪都在那一刻停了一停。

“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

他终于可以唱戏了!

谢家声想起当年那个一口一个小爷的赵夜白,最爱叉着手站在院子里,是时不时来一段荒腔走板的戏码,将正在午睡的师傅吵醒了,抄起根棍子就撵得他满院子跑。但是当谢家声几年后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再也不说小爷了,只说在下。

在下,赵夜白。抑扬顿挫,韵味悠长。

“你是还惦记着那十几个钱,找我讨还来了么?”

“你被师傅抓到以后……他打你了么。”

“现在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谢家声叹了口气:“以前我问过,你总不肯告诉我。”

“我是怕你吓得又要尿裤子。”赵夜白将头搁在椅子的靠背上,他的喉结很小,枣核一样,结在喉咙上,随着他的呼吸一动一动,仿佛也带上了特别的韵律。

谢家声知道无论是赵夜白,还是赵夜白,都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皮肤白净,面容清秀,按说这样的戏子该当去唱旦角的,不知会迷倒多少痴男怨女。男人看扮女人,女人看男人扮,两边都能落上好。但他偏偏不愿意——是他自个儿不愿意。

他不但要唱生角,还要专唱老生,一把口髯将那张白光光,清落落的脸遮去一半,只剩下一抹平整的额头上,硬生生被勾得竖起来的两道细眉。赵夜白的好看只绽放在戏台上,离了那些喧腾的鼓板,他身影就显得有些冷清寂寞了,在他从台上下来的那一刻,魂魄都像是睡着了似的,等着下一轮登场的时候再将他唤醒。

“我是个戏痴子,”赵夜白对自己下了个断语,谢家声听来竟是公允得很,“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但不痴到这个地步,就成不了角儿。我不招谁,也不惹谁,可偏有不长眼的人来招惹我,我……我也没有法子……没有!”他看谢家声寂寂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忽然一花,仿佛还是那年踩在他肩上的小孩子一样,浑身没半点重量,眼看就要随着那雪花一同化去了,终于狠下一条心,决意挑破那一层窗户纸,道:“师弟,你还记得苏千袖么?”

每当他叫师弟的时候,谢家声都会拿他没辙。他勉强一笑:“自然记得,当年顶红的角儿,那一出牡丹亭唱的,真能让人堕泪,听说有户大家的小姐听了他的戏回来,竟茶饭不思,抑郁而亡。”

赵夜白脸上的表情也活泛了些,道:“师傅曾说,这苏千袖天赋极好,是百年才出得了一个的奇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梨园之王……但这样唐明皇转世一般的人物,却毁在了那沈二爷手里。”他往前一勾身,正对着谢家声的鼻尖,盯着上面渗出的几颗薄汗。“我去八大胡同里的三等堂子找过他……那还是唱着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苏千袖么?”

“他还能唱么?”

“能,当然能……多少人就是冲着他的嗓子去的,他很红。”赵夜白像是还没从那条沉闷漫长的胡同里走出来,两边高墙红灯轻摇,传来声声调笑,一步一脚泥淖,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但他现在只能唱我妹妹我将哥哥你好有一比……他勾着脸,又浓又艳,两腮桃红,翘起三根手指头,边唱边飞着眼,就这样,这样……我可学不来。我问他,还能唱一折游园么?他支起眼睛看着我问,什么是游园?”

苏千袖还没有游园,却先惊了赵夜白的梦。他仓皇逃离那座铺满了胭脂香粉,飘着酒意笙歌的活坟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落得跟他一个下场,我不要!”赵夜白才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喘着气,低低道:“但是,连苏千袖那么聪明的人都斗不过他,我比他不知笨多少,我的的戏都是苦功夫,一天一天磨出来的,怎禁得住他沈二爷一朝相杀!”

“你问我那晚是不是又被师傅打了板子,我现在倒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没有——他自己没碰我一根手指头……”他见谢家声松了口气,心头一凉,禁不住冷笑道,“千年梨园,面儿上光鲜,私底下阴损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不打不骂照样能折腾人去半条命。”

赵夜白想起师傅拉着众位师弟,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圈,插翅难飞。他直挺挺站在中心,做得个大义凛然林冲样,果然是宁死不屈,响当当硬邦邦的好汉子一条!师傅拈着两根山羊胡子觑着他就笑了,赞一声:“好儿郎该当如此,你若能熬过今天,就是苍天保佑,你定能成一等一的红角儿!若熬不过……乱葬岗外一掊土,我们师徒一场,我亲自发送你出去!”他眼神骤然一厉,两点寒星似的,招呼班子里的其他孩子们:“来人,把他给我扒光喽!”

“慢着!”赵夜白张口一喝,精神抖擞,字正腔圆,虽被这北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但喉咙里带出肺腑中的那点精气神儿,却是豪气干云。他蓦地一抖衣襟:“不劳诸位师弟们动手,我自己来!”他抓着襟口两边一分,扣子崩裂,噼噼啪啪落过一阵急雨。赵夜白将外面的棉衣往地上一扔,通身被冷风一激,脸上顿时泛起两沱潮红,他环顾四周,见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们都被这阵势吓到,竟没有一个人出声,底气更足。未来天下第一生的破棉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布衫,他两只手搭在那一个个盘扣上,慢条斯理地解起来,边解边昂着头道:“你们别看小爷浑身没个四两肉,三九天的永定河小爷敢横渡,你们敢么!”他挣开半幅衣衫,露出冻得青白的肩膀胳膊,啪啪拍着瘦楞楞的胸膛,一拍一个红掌印,“就这点儿冷,呸!小爷还真不放在眼里!”说罢,他赤裸着上身,立得像一杆红缨枪,寒冷的北风打在他的胸腹间,腾起阵阵白霜。

师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杆,挑着烟嘴冲他下半身一指:“等等,还有裤子呢……”

赵夜白夹紧了两腿叫起苦来:“师傅,您看……这么多人……”

老头子扯开狐狸一样的眼睛笑了:“你小爷的东西是不是小得紧,才怕给别人看哪?”

“谁说的!”赵夜白说着将裤带一扯,那条薄兮兮的单裤应声而落,他大摇大摆地从裤管里跨出来,挺着腰道:“看看,都睁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小爷的家伙比你们哪个的小!”他专门绕到老头子面前,一只手撩起裆下的那个软绵绵的家伙事儿杵在他面前道:“老不死的,你的那个……怕是只有蚕茧一样大吧!”他哈哈大笑着,孩子们也偷偷跟着他笑。传说这师傅是个天阉,一辈子娶不了老婆才改行唱的戏。赵夜白曾偷看过他洗澡,只见他胯间黑黢黢缩起来的一溜,比指头还小,比筷子还细,插进肚脐眼儿都嫌太宽敞了,任哪个女人也受不了。

老头子被戳到了痛处,脸上神色却没有大变,还是那样一副半截入土的模样,只见他手腕一招,身后几个十五六岁的大徒弟一拥而上,旱地拔葱一样将赵夜白抬起来,往旁边一个掘好的冰窝子里一墩。“哎哟轻点,你们将小爷的蛋都要抖掉了!”赵夜白扯着嗓子哇哇乱叫,他早就瞄到这个刚挖出来的坑,以为是师傅下了狠心,真要把自个儿给活埋了,心想横竖是个死,不如临死之前骂个痛快,索性将平生所见所闻的粗口浪话都像那老头子脸上泼过去。这老头在梨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早已浸淫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翘着山羊一样的下巴,冲赵夜白扬了扬道:“我是看你小兔崽子是个可造就的,才好心跟你赌这一局,要是旁人犯了这样大的规矩,我就早叫人打得臭死喂狗了。”他绷起脚尖往赵夜白身上铲了一脚背的雪,转身离去,走出老远还听见他教训弟子们:“你们都给我记好了,想成角儿,就别把自己当人看——你们就是一条狗,穿上戏装,站在台上才勉强算是个人了!”

25.

赵夜白那个时候还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日后大名鼎鼎的赵夜白,他半拉身子被埋在雪地里,一丝不挂,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左右两边的关节都硬成一片,像是一块铁板。

师傅派他的两个弟子看着他,赵夜白之下而上看见他们灌满了凉风的裤管,脚踝上被吹成起一点淡淡的绯红,就像是玉带上攒着的红缨石。

“嘿,哥儿几个,我肚子饿了。”

“你不是吃饱了才敢跑么,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饿了?”有个师弟蹲下来,拨拉着他的短发,“都是因为你,师傅罚我们每个人一天不准吃饭,我还饿着呢!”

赵夜白嘿嘿笑了两声,抻着脖子道:“好师弟,好师弟,师兄平日也带你不薄,有个什么包子窝窝头也少不了你的份。师兄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倘若你给师兄我一口半口吃的,日后师兄定当加倍报答!”

“你真想吃?”另一个也凑过来问道。

“我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赵夜白伸了伸红红的舌尖。

那两个弟子相视一笑,在地上抓起把雪递到他面前道:“好,师兄,我们就请你尝一尝城东名小吃——雪玉包!”

“我操你大爷!敢戏弄小爷我!”赵夜白对对着他们的脸就啐了一口,“等小爷出来,不整死你们小爷就不姓赵!”

“师兄,我们哥俩可是一片好心呐……你是自己吃,还是我们喂你?”

赵夜白翻着眼将他们的脸瞅得清清楚楚,知道若由他们来喂,自己恐怕得不了好,顿时换了副笑脸道:“哪里敢劳烦两位师弟,我自己来。”

那两人又是彼此一笑,将一捧雪送到赵夜白唇边,赵夜白凑上去闻了闻,嘻嘻笑道:“果然是正宗的雪玉包,香!真香!”只听雪地里猛然蹦起一声尖厉的惨叫,赵夜白嘴里叼着那半截手指,咬着牙道:“这卖雪玉包的八成是家黑店,连人肉都跑进包子里去了……”他呸地将手指吐出去,舔了舔嘴角边新鲜的血迹道:“这哪里是人肉,分明是狗肉!畜生……呵!真臭!”

那两人已被吓傻了眼,一个抱着血流如注的手瘫坐在地,另一个比他好不了多少,三魂去了七魄,除了喘气儿已没有别的动静。赵夜白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小爷就算是饿死,也不受你们这些小人的作践!”他突然就抖开嗓子,压着雪落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唱道:“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夜奔,还是夜奔。

这雪下得正紧,风吹得正疾,恰对得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出走投无路,千古绝唱!管什么礼义忠孝,只顾着疾走忙逃,若不是这冰窟子太窄小,定然是拳打南山,脚踢东海,扩一域朗朗乾坤,浩浩天朝!赵夜白猛然一个摆头睁眼,正唱道“高俅!贼子!定把你奸臣扫!”好一个登场亮相,目光往那两个小子头上一罩,真如同八十万禁军教头复生,梁山好汉豹子头还阳。那两人吓得魂不附体,头也不回地逃了。

远远地听见老头子在院子那头喊:“好小子!好嗓子!看你还能硬几时!”

“我原以为凭我的身子骨,怎么也能撑两三日,哪知只半夜我就熬不住了。”赵夜白像是渴得狠了,仰脖就将青花茶壶里的残茶喝了个一干二净。“这一招忒是阴狠……”赵夜白的神情也阴郁起来,“那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没过几个时辰我就觉着,自个儿膝盖像被钉上了一把锁,一动,就有几千几万只手拉扯着,真想一头撞死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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