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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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那青花茶壶已碎成了七八瓣。

“但你现在……总还是活着的。”这句话,谢家声怎么说觉得怎么别扭。

“不错,只要活着,总还是好的……”赵夜白忽然打了个寒噤,“但我这两条腿却算是废了。怎么,你不信?你来摸摸看……”

他蓦然夺过谢家声的手,谢家声一挣,竟没有挣开。赵夜白将那双手按在他的膝盖上,一寸寸缓缓向下。谢家声只觉得触手之处,筋骨匀亭,皮肉柔韧,绝佳的弹性像是立刻就能跳起来翻十几二十个跟斗似的,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正狐疑间,只听赵夜白道:“老头子第二天早上把我刨出来……我拼了命想要站起来,我不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但我的腿已经动不了了……”

赵夜白赤身裸体地被人从雪洞里拖出来,全身都融成和雪一个颜色,只有出去的气,没有进去的气。那老头绕着他转了几圈,将他上上下下都看清楚了,才慢悠悠提起腿,一脚踩在赵夜白命根子上,这一脚虽不如何重,但看见那灰色的鞋底踏上自己的胯间,赵夜白还是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

再好斗的公鸡,被人割了冠子就再也横不起来。人也一样,有些地方,是等闲碰不得的。

老头望着赵夜白笑笑,道:“赵小爷急什么,你那宝贝家伙还是好端端,我也是想要沾点你的童子气……这地方,是养气的。”

赵夜白眼看着那双糁得烟灰似的手,将他全身的筋络骨肉一点点摸了个遍,从后头到腰际,再落到膝盖上。他还记得老头子抱着他的脚踝啧啧赞叹道,刚而不硬,软而不糯……好好好!到最后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大笑着对赵夜白道,他就是上天赐予他这个老头子的一份厚礼!

从此,他改名叫做赵夜白。而他的小家伙仿佛还没从那惊吓中缓过气而来,这十几年竟一点儿也没有长大,还像幼童一般大小。他和那老头子成了一类人。

如今,功成名就的赵夜白正倾身坐在椅子上,当年踩着他肩膀爬上围墙的小孩子也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再不是那个动辄吓得尿尿的小娃娃,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赵夜白握着那双手,眼睛里又开始下雪。

“后来我的腿能动弹了,但我却老觉得被一只手使劲捏着,我伸不直……我的腿再也直不起来了——就像那老不死的说的一样,平日里我只是一条畜生,只配一辈子蜷着躺着,唯有走上戏台,开腔唱戏的时候,才觉得我真真正正是个人了……他把我变成了怪物!”十几年前的那一脚,踩着的不仅是两块肉,将赵夜白的桀骜也践踏得稀碎,他赖以为生的棱棱角角都被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个能唱戏的喉咙就成。

“那……那就别唱了……成么?”不知不觉,谢家声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赵夜白抱着他温暖的身体,一个劲往怀里偎进去。“不成啦,早就不成啦。我虽然恨他,但我是真的爱唱戏……若有朝一日我不唱了,也就是我的死期到了。”

谢家声只觉得有一股寒意在不经意间扑进他的衣怀,自他心腹间游走着,竟是说不出的舒坦。他猛一低头,见赵夜白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他的衣襟,蛇一样,撩起他的外衣,钻入内衫。千山万水的挡不住,何况一件不盈一寸的衣服。

“所以我时时刻刻都觉得……我还在那个冰窟子里似的,觉得冷……”赵夜白喝醉了般呢喃着,又将谢家声搂紧了些。他竹枝一样手指在谢家声从来没有其他人触碰过的皮肤上缓慢爬行,留下十道纵横交错的寒冷轨迹。那指纹化作年轮,将这十二年来日日月月的思念都镌刻其上。他听见谢家声咽喉里陡然呜咽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没了,就再也浮不上来。

“师弟,只有离着你近些,我才觉的暖和些……或许我也是个人了……”赵夜白咬着谢家声的脖子道,谢家声忽然就觉得他的牙里面有蜘蛛或是蝮蛇的毒,令他全身麻痹,动弹不得。赵夜白小心着将他抱起来,那沉甸甸压在他胳膊上的重量让他无比心安。他将他放在身下的软榻上,铺的厚厚一层的被褥顿时陷下一个人形的阴影。

“不,不是这样……”谢家声含义不明地挥了挥手,像是要将赵夜白推开,赵夜白何许人也,换以一招如封似闭,竟如同谢家声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里似的,做得个欲拒还迎,欲说还休。

“师弟,我一直是喜欢着你的……”

“喜欢?”

“好喜欢,喜欢到唱戏的时候心口都疼。”

谢家声胸前也猛然一痛,赵夜白的那只手正拈着他的乳珠,用指尖拨弄把玩着。“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赵夜白将整个人都覆上去,轻轻勾着他的耳垂道,“我已经忍了好多年了,打从再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想,这一定是上天垂怜我,才将你还给我的。若是……若是当年我没有放你走,或许我们师兄弟就能同一张台子上,唱同一出戏……”

他的声音极尽温柔,谢家声背上却是冷汗涔下。他面前的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唱好一场戏的名伶赵夜白,不是当年能在夜半时分拉着他狂奔的赵夜白。

外面的雪还下着,却早已不是那年的雪了。只在赵夜白心里,那夜的雪一直不曾停息,还在下,还在下,勾连起这风尘仆仆的十二年。

“师兄,”谢家声用尽全力才挣出一点声音道,“那我问你,是我要紧,还是唱戏要紧?”

赵夜白一怔,道:“在台上自然是唱戏要紧,在台下,谁也比不过你。”

谢家声极认真地道:“你将你自己劈成了两半儿,而我只得了半个……但这世上却有人要把一个完完整整的自个儿给我。你说,我该选谁?”

“沈二爷这浪荡公子说的话,怎么作得准?”

“他既然敢说,我就敢信。”

“他是在骗你呐……”赵夜白又软下来,温声劝道,“听师兄一句话,天下谁的话都信不得,只有师兄我,永远不会害你。或许,或许你是嫌我是个怪物?”赵夜白忽然放开他,他胯下的那个小东西又在闹腾了,绷得硬邦邦的,像一个小锤子,很小很小的锤子。但他就想用这个小锤子,砸碎谢家声双腿,这样他就再也跑不掉了。

谢家声从床上坐起来,眼神勾着妆台上的那支吗啡针道:“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厉害?”

赵夜白嗤的一笑,斩钉截铁道:“一次上瘾,再难戒掉,犯起瘾来欲仙欲死,要死要活,比鸦片烟厉害一百倍……我保证沈二爷以后再离不开它。”

谢家声小心着将那针托在手心里,像是捧着个婴孩似的,他竖起针尖向赵夜白比划比划,赵夜白连忙闪躲起来:“好生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谢家声翘了翘唇角,一抬手就将那针头刺进了自己的胳膊。赵夜白眼睁睁看着,竟忘了阻拦。等着那透明的液体蚯蚓一样,都注射进谢家声的肌肉,那里顿时隆起一个红红的小肿块,瞳孔似的,正半睁着瞧他,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

“头有点晕……也没你说的那么了不起。”谢家声丢了针管,晃晃悠悠扶着床沿站起来。

“你疯了!”赵夜白的腿脚又开始怕冷似的颤抖。

“师兄,你拿命救过我,他也拿命救过我……”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人不是人,畜生不是畜生,赵夜白不是赵夜白,他谢家声也不是谢家声。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竟是山羊一般的蹄爪,而赵夜白的额头上则生出角来,颊边两道长须被怒气吹拂翻动,一截结着鳞片的尾巴从他的长山底下伸出来,盘在他的膝盖上。窗外人来人往,不是牛头就是马面,那一张脸忒长了。谢家声想,原来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人了,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牛鬼蛇神侵吞了个干净。他们就像封神榜里的妲己一样,修炼了几千年,变成人模样,同吃同住,一同交媾,生下孩子之后就将他们吃掉……再也没有姜太公那样眼睛清明的人,也没有郑伯那样不怕鬼的人,于是他们越发肆无忌惮。

而那个叫沈绍的小子,八成是头狼精托生的,爪牙才那么利,腰板才那么硬!

“师兄,我不去警察局,这事儿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算是还你一条命……我还要回去陪着他,一道活,一道死,也将我的命还给他。”

“我当年救你不是让你填还别人的烂命!”赵夜白突然暴跳起来,抓起夜奔里林冲使的长枪直挺挺向谢家声心窝一扎,那枪头刚碰到他的身体就哐啷断成两截,赵夜白还是不依不饶,就着这枪杆子一猛子朝谢家声捅下去。谢家声原地站定了,不闪也不避,眼看那软木枪杆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可怕形状,忽然啪的一声,碎成四五段。赵夜白愣愣握着手里那截残枪道,对谢家声道:“戏里面的东西,果然是假的,半点也信不得……但师弟,我确是喜欢着你的。”

谢家声只怕自己再留片刻就真的离不开了,他回首看赵夜白身上挂着的那件暗花长袍,烟灰似的颜色像是又深了几分,他将小瓶中那些黑黢黢的粉末都倒进桌子底下的炭火里,顿时有辣蒙蒙的油香在不大的屋子里蔓延。

“师弟!”

谢家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听见身后赵夜白叫了一声,他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赵夜白的声音,是当年一口一个小爷的那个人,一边跑一边攒着劲儿对他说,跑,快跑,逃进巷子里,他们就再也追不到了!

这时,赵夜白忽然撕开嗓子唱道:“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那音色是从未有过的高亢嘹亮,像一把尖刀插下来,割裂谢家声的回忆,耳中的那个声音骤然断了。

谢家声再次回头,看赵夜白正倚在门廊上,一只脚跨出门槛,另一只还被绊在里面,檐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看不清他的面容。

“师兄,你还是唱戏的时候活得明白些。”

26.

谢家声高一脚低一脚从戏班子里捱回饕餮居,见跑堂的店小二竟在店里忙东忙西。

“不是还有两天假么,就不多陪陪家里人?”

那小二手上不停,笑得倒是腼腆:“家里早没什么人了,我这人就是这点贱,忙久了就歇不下来,这几天闲得我浑身都快长癣了!”

谢家声也笑道:“那我指使你个事儿,你干不干?”

“干!”跑堂的一腾身跳起来。

“你先把门拴上,今儿我们不做生意了。再烧一锅汤,我立时要用。”谢家声一件件吩咐下来,肩膀上扛着的那个脑袋越来越沉重,他知道是吗啡的瘾头发了,强自打起精神道,“还有饕餮居这几天都不开门,谁来也不能开。”

“赵老板呢?”

“决不!”

“好嘞!”这伙计将抹布往肩上一搭,一溜烟地去了,他手脚利索得很,片刻就将一切都料理好。谢家声系上围腰,净了双手,蘸起清水往面粉堆里一和,擀出二三十斤的馄饨皮来。他再从后厨将饕餮居的新鲜猪肉都搬出来,抄起两把菜刀左右开弓,都细细密密剁成肉末子。

伙计看得眼花缭乱,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当然是做馄饨,你难道看不出来么?”谢家声不再理他,翻起十指有如一阵乱雪飞舞,那几十斤馄饨都纷纷下了锅,腾起白刷刷的水雾,将整个厨房都包拢在里面,瞧得人叹为观止。谢家声将橱里所有的碗都拿出来,盛满了馄饨,从桌上到地上摆了一屋子。那伙计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禁张大了嘴道:“妈妈呀,我这辈子是再也不想吃馄饨了!”

谢家声两条腿都在打颤,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挺多久,咬着牙道:“你将这些馄饨都摆到我屋子的门口去,待我进去后再用木条子将门钉死了,只在下面挖个小洞……记着,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开门,你自个儿最好也别呆在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那伙计不得要领,却不敢违拗,连声答应了。

谢家声长吸了一口气,端着碗馄饨走进屋里就将门掩上了。他看见床上黑漆漆的一团,掀开被子露出来的那两只手却是白得分明。他轻轻叫了声:“沈绍?”

“你跑到哪里去了……”床上的人动了动,声音却没有力气得很,“饿死我了……”

“我这不就是去给你做吃的了么?”谢家声听见外面叮叮当当钉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心窝子上一样,是沉默的钝痛。

“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沈绍身子躺在床上,舌头还在山南海北地跑。

谢家声笑道:“自然是你最喜欢吃的辣馄饨。”

一听辣馄饨这三个字,沈绍就像是被人扎到了屁股,蹭得从床铺上跳下。一把就将谢家声手里的汤碗抢了去。他连筷子都来不及拿,一手捏着碗,一手就着五根手指西里呼噜直往嘴里塞,像是要把碗都整个儿吞下去。吃着吃着,他突然肩头一僵,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慢些吃,多得很,没人跟你抢。”谢家声以为他噎着了拍着他的背道。

“不对……”沈绍的声音闷闷的。

“什么不对?”

“什么都不对”沈绍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是这个味儿!”

“什么?”谢家声一时没听清,凑上前去忽然被沈绍抓住了衣领。“你骗我!”

谢家声抖了抖嘴唇,压着舌头道:“我哪里骗你了?”

“不是这个味儿!我以前吃到的馄饨不是这个味儿!该死的你骗我!”

“我没……”

沈绍将谢家声往桌子上一按,掐着他的脖子道:“你不是他,你不是谢家声,他做的馄饨烧成灰我都能尝出来,怎么是你这个骗子能冒充得来的!”

谢家声听了这话,心里倒有一大半儿是欢喜的。沈绍被大烟瘾折磨得死去活来,虽发了狠,手上的劲道却比平日消减了五六成,谢家声也情愿被他这样扼着。他从袖子里抽出只手抚着沈绍的脸道:“你现在病得厉害,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怨你……你只要想着我是谢家声,我是真心为你好的。”他猛然一翻身,将沈绍的手臂反扭到身后去,痛得那东北男人拉长了脖子痛叫一声。谢家声却不管这些,自腰上抓出根绳子将沈绍牢牢绑在凳子上。那绳索足有二指粗,任沈绍怎样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谢家声只觉得身上像是越发的冷了,上下两排牙齿都开始瑟瑟发抖,他脱了鞋袜上床,裹着被子将自己缩在墙角,眼望着沈绍失了元神的两个眼睛道:“我现在跟你一样了,你放心,有我陪着你呐……”他四肢百骸都像是寒冬腊月被浸到冰雪里,终于知道赵夜白在当年的那个夜晚是个什么滋味,想着真的有因果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赵夜白熬了一个晚上,谢家声不知道自己能熬多久。

屋子里的炭火还不够暖,被子还不够厚,谢家声觉着那寒意是从骨头根里面渗出来的,教他身上的寒毛都一根根支楞起来,将外面穿的衣服顶出一个个小洞,千疮百孔。这吗啡的果然厉害,像是有千百万只蚊子都在齐齐吸他的血似的,将他浑身的力气连同脑髓都抽干了,就这样一点点地空白下去。谢家声开始拼命回想以前的事情,他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遇见赵夜白,第一次逃跑,第一次独掌门庭,第一次听赵夜白唱戏,还有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想要决定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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