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水灵月
水灵月  发于:2012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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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沈家庄,沈博文顾不上疲累,直奔书房。张如海讲,那画在书房最里间,可是,书房里面有山水,有花鸟,有仕女,然而,就是没有书生。

正泄气的时候,沈孝清进了书房,“昨晚去哪里了?”语气中有些责难。

沈博文正在心烦意乱,根本就无心答话,反倒是问道,“书房里的那幅书生图到哪里去了?”

“我看你是越来越混帐了。昨日刚刚沾了屋又跑出去,彻夜不归,现在慌慌张张跑回来,也不回答我的话。怎么,出去一趟,就出息了?”

“爹,昨晚我去了别庄。”

“好好的家里不待,去别庄做甚?”

沈博文不好隐瞒,“有个朋友,昨日身体有些不适,我就带他去别庄休息。”

“什么朋友,带回家里照顾不是一样的?”

“那时候没多想,觉得别庄清静些,就带他过去了。”那时候还不知道颜惜之是什么个脾性,一个鬼敢这么明目张胆往家里带吗?那不是害人吗?沈博文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小心交待。

“唉,”沈孝清长长叹了口气,“沈家三代单传,还指望着你承继家业。你自小聪明,年纪也不小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心里需掂量掂量。至于交朋友,我向来是不干涉你的,但是对方底细,怎么也要弄清楚。若是谈得来的好友,也不妨带到家里来让我也看看。不声不响带到别庄,难免会引起猜测。”

“爹教训的是。”沈博文恭顺地作了个揖。

“那你那朋友现下怎么样了?”

“要事缠身,眼下已离去了。”

“那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年轻公子。”

“哦。”沈孝清捋了捋胡须,“怎么突然想到找那幅画?”

“张伯说起那画,一时好奇,便想看看。”

“你呀,那画挂在书房多年,你也就是别人不提便不肯多看一眼的。”

“这么说,果然有画?现在在哪里呢?”沈博文两眼立时放光,一下子神采奕奕。

“在你爷爷房里。自从你爷爷前年中风,那画便移到他房里了。”

两年前的某日清晨,沈博文的爷爷沈世昌突然中风,眼口鼻登时歪了,吓得沈世昌妻子李笑云慌了手脚。匆匆忙忙找了郎中,命是保住了,只是从此瘫在了床上,除了眼珠子还能转,便是口也不能言了。李笑云与沈世昌夫妻多年,默契早生,一个眼神便知他要什么。别的不说,先就将书房那画移到了他的床面前,让他一张眼便看得见。

“那我这就去给爷爷奶奶请安。”向着沈孝清拱了拱手,沈博文便跑了。

“你说你这风风火火,几时这么积极去给老人家请安的?”看着沈博文匆匆忙忙的背影,沈孝清直摇头。不过,只要沈博文好好做人,生意上积极学习,这些小节,沈孝清倒也不甚在意。

沈博文的爷爷沈世昌所居住的,是沈家庄的东厢南苑。那院落里种了不少潇湘竹,风一吹便是一阵细细索索。

沈博文一路走来,身上起了薄汗,一进院门,竟是一阵凉气袭来,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进到里间,沈博文的奶奶李笑云正坐在床边。沈博文进门便叫了声“奶奶”。

李笑云忙招呼他坐到床边来。笑道,“博文来了。”

“奶奶,爷爷怎样了?”一进门,沈博文便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远远看着,便是一个书生。

李笑云理了理鬓边白发,叹了口气,“还不是那样。”自从沈世昌中风,饮食起居,便都是李笑云亲力亲为,生怕丫头下人有什么不周之处,“来,跟爷爷打个招呼。”李笑云起身,让沈博文坐到床头。

床上躺着那人,便是沈世昌。一头白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用根桃木的簪子固定住。皱巴巴的脸上,没有表情。此时,比起中风初时已好了不少,眼口鼻不歪了,目能视,口能食,就是动不了,讲不了。

沈世昌张大了眼睛,看到沈博文来了,浑浊的眼珠子里面也多了一分光彩,可是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看着沈博文。

“爷爷,博文来看您了。”

沈世昌眼睛眨了眨,表示听到了沈博文的问候。

“爷爷,博文这次去了江南,真是大开了眼界。江南物产果然比我们丰富呢。单就杭州丝绸,那质地啊,可没得说呢。还有苏绣,跟我们蜀绣比起来,那又是另一番味道。我们带去的峨眉竹叶青和蜀锦,也很受欢迎呢。”

沈世昌又眨了眨眼。李笑云忙道,“你爷爷啊,看到博文这么出息,高兴。当年啊,你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还没有出过远门呢。”

沈世昌瞟了李笑云一眼,李笑云又笑道,“我这里炖了银耳燕窝,我让人给你端上一碗。”说着便唤了丫头去厨房。

“奶奶,那大补的给爷爷才是。”沈博文有些不好意思。

李笑云替沈博文理了理衣领,“你呀,也该补补了。你瞧瞧这年纪轻轻的,都有黑眼圈了。出去一趟啊,黑了,瘦了,看得奶奶心疼。”

沈博文心里头一暖,便觉得眼眶有些热。

不一会儿,丫头就端上了银耳燕窝。

沈博文一边吃,一边说着江南的趣事见闻,李笑云不时点点头,夸赞一番。

沈博文一直惦记着那画,吃完过后,将碗交给丫头,便走到那画面前细细端详起来。

画中一课老松,松下一个青年书生坐在一个大石头上面,一手撑着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那书生一身青衣,两鬓的发收拢在脑后, 别了一个好看的簪子。额前的几缕碎发,让他看上去多了一分洒脱与飘逸。

狭长的眉,细细的眼,挺秀的鼻,薄而不失丰润的唇,尖尖的下巴,那不是属于颜惜之的容貌吗?

他看着不知何处的远方,神情中似藏有淡淡的伤感。他看着哪里,在想着什么?

沈博文的魂仿佛被他牵引,一时竟挪不开眼。

“博文!”李笑云的声音将他唤醒。

“奶奶,这画上的人……”这时,沈博文方才注意到那画左下角的落款,没有红印,只有墨迹赫然,“子衿庚辰年腊月十六”。沈博文无法置信地退后两步,“子衿……是谁……”

“子衿是你爷爷少年时的朋友。”身后响起李笑云冰冷的声音。

“那画上的人……”沈博文颤声道。

“他很好看是不是?”李笑云看着沈博文的眼中少了原本的慈爱,冰冷得让人惊心,甚至藏了几分怨毒。

“不是……”沈博文无法抑制剧烈的心跳,摇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李笑云长叹了口气,“那是一个故人。他风姿绰约,却是少年夭折。这画是子衿费尽心血画的,所以才会这样栩栩如生,难怪你被他吸引。”

“那子衿……是谁呢?”沈博文小心翼翼问道。

李笑云满是皱纹的脸上,硬是挤出一抹笑容,“不是说了,是你爷爷少年时的朋友吗?这画是五十年前画的,子衿将画送给了你爷爷,从此便消失了。”

“消失了……”

“子衿离开了这里,从此就没有再出现过。”

“画上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当日他与子衿关系很好,他死了之后,子衿便画了这画,送给你爷爷,他自己就离开了。”

“为何要送给爷爷?”

“子衿不是个安分的人。若画在他身上,谁知道几时就被毁了。放在你爷爷这里啊,他才放心。”

“原来这画是这样的……”原来,爷爷和子衿是认识的,那是不是也认识颜惜之呢?想来一定认识了,否则,保存一幅画,又何必挂出来,天天看着呢?难道说,与颜惜之的相遇是冥冥中的缘分?

“博文怎么突然也关心起画来了?”李笑云深知,以沈博文的脾性,便是名画摆在他面前也不会看上一眼的。

“之前听张伯说起这么一幅画,一时觉得好奇。”

“是别院的张如海吗?”李笑云若有所思。

“正是他。奶奶,博文打扰二老休息了,这就告退了。”沈博文向着李笑云深深行了个礼,又走到床边行礼,“爷爷,博文这就告退了。”却是看到沈世昌老泪纵横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退到院子里,沈博文只觉得有些憋闷,便坐到石凳上,不由一声叹息——惜之啊,你不该离开我,说不定,还能看看子衿为你画的画呢。

天空中大朵的云,像棉花一样飘着。

惜之,你到哪里去了呢?

第 10 章

接下来的两天,沈博文待在沈家绸缎庄帮忙料理生意。绸缎庄上新上的货,便是沈博文从江南亲自采购的。沈孝清有心让他历练,两年前便让他在沈家各个店铺上帮忙。沈博文天生聪明,学得很快,各个掌柜赞不绝口。

然而,这两天,沈博文却有些心神不宁,一静下来,就想起颜惜之的样子,优雅的颜惜之,放浪形骸的颜惜之,就像图画一样轮番在眼前上演。颜惜之清越的声音,魅惑的声音,耳边轮番响起。

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眼皮子底下渐渐生出淡青色的影。对着镜子,沈博文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憔悴。

沈博文揉了揉太阳穴。午后阳光正艳,将青石板的大街晒得白花花的。看着这明晃晃的太阳,沈博文想起颜惜之那日在阳光下憔悴苍白的样子。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躲到哪里去了。

再过三天,便是颜惜之回去的日子了,不知他能不能找到子衿。想到沈世昌屋里那画,沈博文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爷爷是认识颜惜之的,那时候,他泪流满面,分明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

“少爷在想什么呢?”绸缎庄掌柜吴言看沈博文没精打采地发愣,便问道。这吴言大概六十岁上下,精瘦矍铄,留着一缕山羊须。他自小在沈家庄长大,一路从伙计干到了掌柜,深得沈世昌沈孝清父子器重。

“吴掌柜,我没事。”

“少爷有心事,瞒不过我。”吴言笑道。

“我……哪有什么心事啊……”沈博文心里仿佛被小鹿撞了一下,登时一紧。

“少年人总是少年人,瞧瞧,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啊?”沈博文下意识摸了摸脸。

“少爷,可有什么烦心事,老吴能帮上忙的?”吴言的三角眼笑得月牙弯弯。

“其实也没什么。吴掌柜,我告几天假行不行?”

“少爷言重了。有什么要做的,便是抓紧时间去做,若是错过了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是啊,若是错过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沈博文重复着吴言的话。

“有什么事少爷就去处理吧,店子里不缺人手。”

“吴掌柜,谢谢你。”沈博文向着吴言一揖,便往后院牵马去了。身后的吴言捋着胡须,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前两天与张如海的闲聊,若有所思。

日头正盛,沈博文骑在马上,漫不经心走在青石板上。他正思索着颜惜之可能躲在什么地方。

剑川是蜀中最大的城镇,但是布局规整,四四方方,严格说来,并不是很大,骑马也不过大半天就能逛完。

但是,颜惜之是从别庄离开的,他不一定就进了城。

想想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沈博文不禁自嘲。但是既然溜了出来,那还是转转吧。

转了老半天,不觉竟是来到一处僻静之所,一条小巷的尽头。看着尽头的关得死死的木门,沈博文不由叹了口气,怎地就进了条死路。正掉转了马头准备出去,耳边却是响起人语声。

那声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若不仔细听是肯定听不到的。

侧耳倾听,沈博文细细分辨声音的来处,正是那扇紧闭的木门。

木门原来的颜色已无法分辨,那门上斑斑驳驳的,不知道是什么留下的痕迹。那门与墙之间,竟是一丝缝都没有。

沈博文轻轻推了推门,那门旧是旧,却是纹丝不动。

看看这墙,沈博文掉转马头,沿着这墙往回走。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沈博文不觉便转了两个弯,来到一扇敞开的大门前。

其实,那门板已经被拆下。门里面杂草丛生,足足有半人高。

沈博文找了个柱子将马栓好,在杂草中细细分辨声音的来处,不觉穿过前院,进了内院。

看这废墟的排场,可以想见这处宅子也曾经风光过。但是,沈博文并没有印象在这城里还有这么大一片废宅。

那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却是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的呻吟,就像心尖被羽毛撩拨,熏熏然,酥酥麻,直到了骨子里。

那声音对沈博文来说,就像一道烙印般清晰,让他的心登时就到了嗓子眼。那不是颜惜之是谁?

沈博文小心翼翼贴着墙根像那声音的源头寻去,越走心跳得就越急,直到院落深处的一间房。

站在门口的沈博文瞬间仿佛化作石雕一般,站在那里再也迈不开步子。他只觉的背脊上嗖嗖冒着凉气,而眼前的情景,是说不出的诡异。

那还是他认识的颜惜之吗?

只见颜惜之雪白的身体上趴着一个人,那人的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腰间,从那衣裳的质地来看,当算是出自富足之家。

但是,那人还能称作是人吗?只因那人竟是一身皮包骨,肩胛高高耸起,皮肤更是蜡黄干瘪。

细看之下,颜惜之与那人嘴对着嘴,他正一脸陶醉地吸吮着那人的嘴唇。那人趴在颜惜之身上动也不动,他的表情看不真切,但那脸颊却是凹陷的。

颜惜之并不理会沈博文的突然闯入,雪白的手臂将那人搂得紧紧的。吸吮间,颜惜之的喉咙漏出甘美的呻吟,正是将沈博文吸引过来的。

渐渐地,那人的身躯缩成骨架的形状,变得漆黑。再一会儿,竟是化作黑色的粉末散了。那衣裳散了一地。

这个时候,颜惜之方一脸满足地看向沈博文,毫不介意自己身上未着寸缕。他不慌不忙捡起自己的衣裳,穿在身上,淡淡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你这是……”

颜惜之敞着领口,露出雪白的胸膛,款款走到沈博文面前,“你看今天的我是不是更加肤若凝脂?”

沈博文冷冷看着他,“你在害人。”

“你看上去却是精神不济呢。”颜惜之将手伸过去,想要拍拍沈博文的脸颊。然而,就在手指将要触上沈博文时,颜惜之却是突然缩回了手,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到了墙角。

颜惜之一脸骇然,“这是怎么回事?”

沈博文冷笑,“该问这个问题的,应该是我吧。”

“怎么会这样?”颜惜之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沈博文。

“因为你是鬼,还是只恶鬼。”沈博文走向颜惜之。颜惜之动不了,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不……我是被逼的……”颜惜之使劲摇头。

“那时候,你也可以这样对我的,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子衿吗?”沈博文每靠近一步,颜惜之就抖得更厉害。

沈博文挑起颜惜之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你……你……怎么……可能……可能找到……这里……”因为沈博文的碰触,颜惜之只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啮自己的身体,每一根血管,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神经。他眼中的沈博文在渐渐模糊,可是,他偏偏清楚得听着他讲的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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