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自然也是在千府赖了几天的小王爷告诉千影的,这个时候正好该喝药了,丫鬟们端着银制的药碗进来交给自发照顾人的百里钧遥。
“来,喝药了。”他将碗往床头重重一放,有些泄气。这几天乱七八糟天南海北的事儿跟千影说了那么多,千影的反应却很让人失望。
果然,千影只是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锦被上的纹路。醒来之后的千影精神状况奇差,药都是给强行灌进去的,然而强灌的结果便是吃什么吐什么比怀了孕的小夫人还来劲。百里钧遥实在不放心愣是死乞白赖在千府霸王了两日。三王爷被大石头砸死的消息,也是他为了开导千影才讲给他听的,结果,千影听了貌似精神更差了。
而千飏,从千影昏迷再到醒来,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再没见过他。千飏安排了一堆丫鬟侍女大夫,却不再前来探望。
“喝了,不要逼本王动手灌。”虽然知道这件事对千影打击蛮大的,但是也不带这么作践自己的。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百里钧遥怒道,“烦死了!”一手抓着碗一手拎着千影的领口强行往里面倒。
“咳咳……呃……”千影挣扎不过咽了下去,不一会儿胃里翻江倒海立刻便往外吐。这一次吐出来的东西泛着暗红的颜色。
百里钧遥大惊失色,立刻传了大夫过来,“你!”狠话又说不出口,戳那儿除了当盆栽也没别的用,当下便要去找罪魁祸首千飏。刚要走,衣角被人死死拽住。
“撒手!”百里钧遥怒道。扯住衣角的那支手苍白的手背上青蓝的血管根根毕现。
“不准找他……”千影咬牙切齿挤出这几个字,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生动,一时间仿佛所有冬眠的神经都活回来了。
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了,无论谁对谁错,双方都不应该再见面的,哪怕他其实是那么想,想说即使你卖了我也没关系,可是,很怕看到千飏眼中的不屑。对于如何修复关系,他真的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对于那天千影大胆的要求,百里钧遥虽然是瞠目结舌,不过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贵族子弟,对这样的事自然是见惯不怪了。而且心中还暗自有些高兴。
“碰上你本王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就真的那么好了?”百里钧遥又坐了回来,问了大夫到底如何,那大夫也只说千影是心伤所致,郁结于胸,药补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小王爷听了那几句重复的话就不耐烦,挥手斥退了他们。
要是心药能弄过来,至于到现在这个样子么?
“钧遥,小王爷……”
“别,就叫名字吧,小王爷这头衔也就是用来骗吃骗喝的,反正你们几个也从来不当回事儿。”百里钧遥不以为意。
“我那时,一直都在想,那天我们从战场上下来之后,他那么紧张,紧张得连责罚都顾不上了。他是真的在担心我吧……”
“应该是吧,你毕竟是他弟弟呢……”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三王爷和太子还是兄弟呢,都掐成什么样儿了。
“可是这次,这次……他怎么能……”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眼眶先红了,五官纠结地拧着。
“好了,我要是你,就放药迷倒了他直接上了,哪里来的那么多拐弯抹角的事。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怎的忒小气了。”
“你……”千影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本事没练硬了,我怎么敢啊,回头被打断了腿可怎么办。”
“打断腿了再给本王接回来,讲这样孬种的话,千影你是不想混了!别说你大哥要打你,本王也要打!来,叫两声儿哥哥来听。”
“哼……”才大人家三天也敢耍赖。千影扭过头去不理他,不过精神总算好些,慢慢房间中安神香的药力上来,千影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梦中他骑着自己心爱的小义,穿着合身的明光铠,踩着敌人的尸体,对着斑驳城墙上的一个人影,昭示着他的胜利。那人站在一片夕阳下,旁边是猎猎战旗,那人为他骄傲……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胳膊,回头一看,一张风干的橘皮脸,鹰钩鼻下一张黑洞般的嘴,干树枝样的爪子轻易就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戈壁滩的碎石子突然变成了流沙,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啊——”于惊醒中坐起。瞳孔如见鬼般睁得老大,手指抓着锦被不停缠头,浑身汗津津。夜深人静之时,百里钧遥这个养尊处优的小王爷累了几天终于撑不住早已回去睡觉,现下房中无人,只有一个大丫头睡在隔壁小间。千影那声惨叫虽然自己觉得特别凄厉,其实却是嘶哑而低沉,并未吵醒那丫鬟。
在空荡的环境里,千影紧抱着膝盖,浑身脱力般靠着床头,待胸前的起伏平静了之后,缓缓举起右手,愣愣地看着掌心纠结的纹路,手指突出的骨节。
闭目暗自运功,丹田处一阵刺痛,像被某个小瘪三用最劣质的小刀捅了十七八刀。
这样的折磨,他究竟还要忍受多久——无望的感情,失落的梦想,残破的身躯,逃不开的梦魇……
于深夜无人的时刻,他所爱的所恨的所牵挂的一切,俱已远去,他要了断这些。记忆中,曾经独自悄悄来过大哥的书房,好像在哪个抽屉里,有一柄从番邦赢来的弯刀来着,据说番邦的冶炼技术,已经不逊于中原,今天且来试试看大哥的战利品是如何锋利……
隔壁房间的大丫头听得房间里有动静,以为是千影有什么事来着,于是点了灯撩开帘子,问道:“七少爷想要什么唤一声奴婢就是了,身上不自在且好生躺着吧……啊——”
一时间丫鬟的尖叫响彻整个小院,千飏只听得外面说什么“七少死了”,大惊之下也不顾外面更深露重,只穿着件单衣便朝书房飞奔,值夜的丫鬟只得拿着裘皮袍子跟在后面。
一进房间只见千影倒在地上,身下盛开着一大滩鲜血,好像整个身体的血液都将流尽。幸而守夜的大夫已经即使止住了出血,不过不敢搬动他。周围站了一圈人,见千飏来了赶紧让开。
千飏强定了心神问道:“如何?”
大夫答道:“伤口极深,幸好那时丫头醒了及时发现,再晚些怕是救不回来了……大少爷和老夫一起将七少抬到榻上去吧。”
那么深的伤,千飏咬牙暗道:小子你怎么不把左手整个切下来!!!
都收拾好了之后,下人端来了一直煨在炉子上的参汤。千影牙关咬得狠紧,都不知道一个失了这么多血的身体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千飏屏退了下人,自己喝了一口,俯下身子贴上千影的唇,哺喂了一口,只是也只流进去少许,更多的沿着嘴角滑了下来。
再来一口,一边默念医者父母心,一边用舌头撬开了千影的牙关,一点一点哺喂进去。千影的唇很凉,透着丝丝羽化的意味,丝毫没有那个混乱夜晚的甘甜和柔软……
喂了一大碗之后,到底是千年人参,千影的脸色终于稍微好了一些。叫了大夫进来,大夫诊断之后也面露喜色。说是总算没被小鬼儿勾走,魂还在阳间。
拿起下人呈上的弯刀,“锵”一声,宝刀出鞘,刀刃上的鲜血及刀身上喷溅的血点虽然已经有些凝固了,却依然鲜艳,如冬日里被大雪压住的梅。
听闻千飏这里出了事,冷面冷心的老头子亲自跑过来探望。
“父亲,这大晚上的惊动您,是孩儿的罪过。”千飏连忙将弯刀还鞘顺手塞到床下,起身迎接。
“老子不来行么,几个小畜生,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了!”千骋气得拿手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直响,“这个非常时段,前些日子出了事所幸钦天监没有多嘴,若是我们千府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让有心之人拿了,你的媳妇娶是不娶,老五老六的陪房丫头都生了孩子出来,你是不气死老子你不顺心是吧!”
“父亲息怒,这不没出事嘛。有孩儿在这里看着——”千飏笑道,过去扶了千骋在藤椅上座下。
“老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小畜生!怎么都生出你们这些冤孽来!”千骋喝了茶火气低了一些,问道,“千影呢?叫过来,看老子不好好教训他!”
“爹,弟弟伤得重,现在还没转醒。再说了,儿子年轻力壮,教训起来也免了爹爹劳累不是。”千飏解释道,心中不禁暗骂:小子啊,这回没死透,看我不要你日后想起死就怕!
昏迷中的千影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命虽然捡回来,只是另外一个地方,却要因为承受千飏的雷霆之怒而牺牲了。
23.算账
这一次,千飏将公事再次搬回了书房,办公的同时还可以看着人,并且为了以防万一,用白绸将千影的四肢绑了起来。的确,就如千骋说的,他们家目标这么大,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容易成为别人的把柄。这个时候若是婚事告吹,千影在家里没有容身之处不说,还容易与朝中其他势力交恶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参汤吊了好几天,千影总算醒过来。其实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通常都伴着无法忍受的头痛和恶心,且有些短暂的记忆空白现象,从而将昏迷之前的许多事忘记或者当成梦境,自然是不会出现哭嚎着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了之类的”这种现象。
熬过头晕之后,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绑着不得动弹,当下狠命挣了几下,挣不开,于是他便放弃了,露出一个惨笑——不会这个噩梦还没醒吧,还是他又被谁抓了……
“好了,才醒来别折腾了。以后我会看住你的。”千飏合上书卷,起身走到榻边,观看千影的脸色。
“大哥……”千影模糊地唤了一声,脑子里嗡嗡的,下意识有点怕。好像做了什么事情让千飏很生气,但是,是什么事情却想不起来……
“大哥,可以不绑着我么……”心中抗拒着这样的姿态,尽管大牢换成了床榻,铁链换成了白绸。
“不绑着你,回头让你又去寻死么?”千飏怒道。那天大夫说,晚一会儿就没救了……
寻死?那不该是他会做的事情啊……想撑起身子,手腕一用力,感觉到痛,空白的记忆才突兀而来。心中暗叫惨了,虽然他现在和千飏的关系已经冷到极点,但是这不排除千飏打人的可能……
心中又有那么点点期待……
或许当时的确是一时冲动,但是能带来的好处确实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转瞬即逝,不过这仅仅一瞬的蛊惑也足够了……
“大哥……”
“养好了我会在婚前给你一个交代如何?”千飏揉了揉他的头发,问道,“感觉可好些了么?”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交代是什么,依千飏的个性千影不免有些担心,不过既然他不想谈,现在也不宜解决问题,千影只得点头道:“好些了……大哥,放开我好么,我想喝水。”
“行了,这几天以来你犯的事儿不算少,要算账也不在一时。养好了再还。”千飏放缓了脸色,倒了杯水扶着放在床头,轻车熟路地将人揽进怀里小心地喂着,不让任何一滴水珠脱轨。
千影微抬下巴望着千飏坚毅的轮廓,眼光先是犹疑而彷徨的,不知这样一个坚硬的堡垒,究竟还要花多少心力才能攻得下来。可是看着看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置之死地的缘故,心中的执念,却仿佛更深了……
过了些时日,千影因为心中不是那么郁结,情况终于大好了。下了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大夫终于宣布他可以起床。
只是可以起床又怎样,过了今天,还不是又得重新趴回去——闷闷地想着,心中到底有些怕。千飏可是说过等他好了要算总账的……
又过了两日,千飏满脸严肃地走近书房坐在书桌前,将戒尺放在桌上,严厉地注视着千影。千影默默吃完一小块糕点,又喝了杯水,然后起身朝化身为刑床的桌案走去。两人的动作如同演练了千百遍一般,默契十足。
伏身的时候,到底是满腹的委屈心酸,自己男儿之躯一腔热血,交付出去就落得这般结果,而如今,还想用这样屈辱的方式换得一个和好继续的机会……
“你先起来。这个事情不给你个交代,就这样教训你显然你不服气。”千飏淡然道。
千影闻言诧异地看着他,小心地直起身子——难道不是打一顿就算了么?
千飏抬手解了衣带,脱掉外袍,然后是中衣,然后……精壮的胸膛裸露在空气中——还好墙里烧了炭火书房里并不冷。上面的每一道伤疤都突兀得扎眼,却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千影一见之下砰然心跳,脸颊通红,差点没流下鼻血。不过这份兴奋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千飏的下一个动作给截断了,一柄鞘上带了些铁锈的匕首被千飏从一个锦盒里郑重地拿出来,然而一出鞘,透着杀意的寒光逼得人眼睛生疼,千影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千飏的声音比这柄匕首还要冷上三分:“是男人,今日三刀之后,这件事再不许记恨任何人!”
“什么?”千影移开手臂瞪大了眼睛,见匕首抵在千飏的胸口,大惊道:“大哥你做什么?”那匕首虽然刀鞘挫了一些,不过一看光芒就知道不是公子哥儿们用来显摆的东西,想他千飏手中,哪样不是神兵利器。
“不要,大哥!我没有记恨真的没有,我不恨你!”千影扑上去想要抢,被千飏喝止,“站住!”千飏的眼睛狠辣而坚决,丝毫不似作假。千影即使起先还有一些怀疑他的用意,这会儿也烟消云散。即使真的只是做给他看的他也不管了。
“我只恨自己没用逃不出来,我不恨你我不恨!大哥先把匕首放下好不好?”千影劝道,眼睛紧紧盯着千飏,生怕他有异动而自己反应不过来。
“不好!”声音未落,寒芒已经悄无声息地刺了进去。“啊——”千影尖叫一声撞了过去,匕首被撞得一偏,并没有刺得很深,却也在致密的肌肤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因为并没有伤到心脉,鲜血只是慢慢地滴落下来,鲜红刺眼宛若眼泪。
千影手忙脚乱地翻了大夫留下的医箱,找了绷带要给千飏止血。千飏静静地任他摆弄着,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等他都忙得差不多了,才抬起手臂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千影因为一直在养伤长发披散下来,千飏突然从中发现了一种中性的静美。
“啪!”千影卯足了力气狠命扇了千飏一个耳光,骂道,“千飏你卑鄙,你连这些恨的理由都要剥夺!你怎么能!做了这样的事你连我想一下的自由都要剥夺,你!”话说不下去,千影咬了唇低下头去,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掉不下来。胸口大大地起伏着,如同刚刚跑了四十圈。
千飏慢慢摩挲着半边麻痛的脸颊,发出了一点笑声,并不很冷,甚至包含了一些可以理解为开心的意味,“养了这么久,肉没养出来几两,胆倒是挺肥了。”
千影将脸偏到一边,赌气道:“待会儿您只管打回来就是,反正您要大,我还能躲了不成……”
“哈——”千飏笑道,“我打你还需要理由?”伸手抬起千影的脑袋,迫他与自己对视,“小子,皮痒得紧了?敢以下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