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四)+番外——蒟蒻蒟蒻
蒟蒻蒟蒻  发于:2012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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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宁回过神,恼怒的甩了下衣袖:“不用摆饭了!”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临近的厢房只有几十步之遥,岳宁远远看见几个丫鬟小厮都在长廊下闲话,不由得骂道:“你们几个不去伺候百里先生,倒在这里偷懒?”

一个丫鬟忙解释道:“老爷冤枉,不是奴婢们偷懒,是百里老爷说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吃饭,不让我们在旁边伺候。”

岳宁愈发觉得古怪,放轻了步子向男人居住的屋子走了过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间传来轻微的“啪嗒”一声,然后又静默了下来。鬼使神差一般,岳宁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悄悄捅破了窗纸向里看去。屋内的圆桌上摆了几样菜色,百里霂一人坐在桌边,面前放着半碗米饭,碗边零星的都是饭粒,他额上隐隐有些汗珠,举着筷子的右手抖动的厉害,几乎是十分艰难的把饭菜送到嘴边,没吃两口又泄了力气似的垂下胳膊,面上掠过了一丝痛苦。

岳宁瞪大眼睛长久的看着这一幕,直到视线模糊不堪,咸涩的泪水顺着面颊滚到嘴唇上才转过头,他像是在短短一瞬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沿着朱漆的轩廊滑坐了下去。他第一次这么清楚的感受到,距离当初相识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时光,战争和权势的争斗带走了当年那个雄姿勃发,使敌闻风丧胆的名将,留下的只是一个病弱的中年男人。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发出“吱呀”一声,百里霂的脚步停在他面前,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又在我的房门外哭?”他对上岳宁通红的眼睛,有些发怔,然后抬起左手在他的头顶摸了摸,“起来吧,地上湿气大。”

岳宁视线朦胧的看着他,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了?”百里霂有片刻的僵硬,然后又放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只是些旧伤,不是什么大事。”

“我可以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的手不方便,我可以喂你吃饭,替你穿衣服,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岳宁哽咽道,“求求你,不要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受苦,我心里实在疼得受不了。”

“岳宁……”百里霂苦笑了一声,“你一番爱恋不就起源于在灵州见我耍威风,以为我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么。我现在不比当年了,是个每逢天阴下雨就骨头发痛,连筷子都举不动的废人。我真的很怕,怕你看见这样的百里霂,会露出失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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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李商隐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听完这番低语之后,岳宁像是再也无法遏止住内心的苦痛,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远远回廊外的下人们纷纷侧目过来。为免让他失了颜面,百里霂揽着他闪身进了自己卧房,又牢牢掩了门,在照进夕阳的暮色里轻声叹了口气。

岳宁好容易缓过来一些,抬脸断断续续问道:“你的胳膊究竟是怎么了……”

“当年攻打北凉,强渡格尔木河之后,与敌军主将交手时被一柄长刀穿胸而过,当时不觉得什么,可这些年年纪见长,身体渐渐不中用了,右半边胳膊常痛得抬不起来,旧伤么,总是没奈何的。”

“那……这些年你还在深山里打柴为生……”岳宁忍不住颤抖了声音,几乎不敢想象他经历过的日子。

百里霂淡淡摇头:“其实并没有多么辛苦。”

岳宁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慢慢松手放开了百里霂的颈项,低头道:“还好有紫淮先生陪着,多少总能让你有些慰藉,他虽然经历那么些坎坷,但好歹还与你厮守了这些年……”

“紫淮此生遇上我,绝算不上是幸事,”百里霂垂下眼睑,长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太多了。”

岳宁见百里霂的目光直盯着自己,忙道:“你可别说对不起我,我不要听这个。”

百里霂收回目光,突然很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有些话,我只在今日说。”

岳宁拿不准他要说出什么来,屏住了呼吸,怔怔的等在那里。

此时的屋子里,窗棂的阴影打在鬓角沧桑的男人脸上,他沉寂了片刻,像是喃喃自语:“紫淮曾问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是何时。少年时身份卑微,被父兄嫌恶。自荣登将军之位以后,辗转于沙场硝烟,看尽生死离别。封侯犒赏,何等风光,转眼间便灰飞烟灭。回想来,唯有在一个人身边的日子,才是一生里最快活的。”

岳宁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他想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自从那日在你抽屉里见到那叠信笺我就知道了,你要记挂他到什么时候。

“岳宁,”百里霂忽然唤了一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我……大约知道……”岳宁闷闷的答道。

“你不知道,”百里霂伸手摸着他的脸颊,脸上带着苦闷的笑意,“你这个傻子。”话语里的深意却浓的像是要化开。

岳宁怔在那样的话语和眼神里,过了许久,方颤抖着问道:“你……你说的是我?”

百里霂轻轻点了下头,看岳宁一脸不肯相信的神色,他又低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朝廷在通缉我,还巴巴的跑到建墨来送死。我只是想再见你一次,或是看一眼也好……没想到,你还是跟当年一个样子,一样那么傻……”

岳宁看见男人漆黑的眼珠里隐隐有泪光闪烁,只觉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百里霂……你是说,这些年你也想着我么……你没忘了我么?”

百里霂苦笑:“怎么可能忘了呢……”

他话音未落,岳宁已按捺不住扑了上来,紧紧抱着他的背:“你今天的话,就算是骗我,我也知足了。”他的手指颤抖着落在百里霂鬓边的白发上,你不要再走了,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你不怕朝中下旨抓我,连累了你吗?”百里霂轻轻笑了一声。

岳宁立刻抬起下巴:“他们敢!你留在我府中,谁也不敢乱来。”他眼睛红红的保证道,“我会保护你的。”

百里霂又笑了一声,那笑容渐渐变成了感慨的神色,然后回手抱住了他。

连续几日阴雨后终于放了晴,岳宁在自己门口见到了多日未见的儿子,忙喝道:“澜儿,这些天上哪去了,整日的胡混,像什么话!”

岳澜收住脚步:“父亲几日都不在自己房内,儿子也是满腹疑惑。”

岳宁涨红了脸:“你……你……”

“不说这些了,”岳澜脸色有些凝重,“我这几日去查阅了百里世叔的案籍,几位老大人都赞颂说这位百里将军是大炎朝治世以来的第一名将,我想如今只能请他出山了。”

岳宁倒吸了口气:“你要请他做什么?”

岳澜咬牙道:“伽摩新王亲率二十万大军与讫诃罗耶联军进犯,西疆防线已愦,西州岌岌可危,军情万分紧急。我听说……这段时日皇上也在找寻百里将军的下落,大约是想请他披挂出征。”

岳宁脸色刷的白了:“你把他的下落告诉那个白眼狼了?”

岳澜猛的跪下:“父亲……”

“啪”一巴掌落在青年的侧脸上,岳宁扇完这巴掌之后,拔腿就往书房走,岳澜忙追了上去,却撞见这个平日懒散的父亲正抓着把剑杀气腾腾的走出来。

“爹!你要做什么!”

“进宫。”岳宁硬邦邦的回道,一面向外喊,“老张,牵马来!”

“持剑不得入宫啊爹!”岳澜急急阻拦。

岳宁扬起手:“你爷爷当初拿着这把剑替崇帝爷平了仁疏王之乱,你爹我用它斩了三城守卫强行出城押送军械,今日小皇帝敢逼我交出百里霂,就让他先用这把剑斩了我!”

算来已有好些年不曾踏入过这座皇城,宫殿恢宏如昔,正门外守着一队严整的羽林军,为首的认出马上气势汹汹的睿国公,忙上前俯首作揖:“卑职见过岳公爷。”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拦住了他的马。

岳宁跳下马时略有些气喘,随即竖起眉毛道:“你们是来拦我入宫的么?”

“公爷误会了,”羽林军统领陪笑道,“卑职奉了皇命,特意在此恭迎岳大人。”

岳宁心下狐疑,仍是虚张声势的“哼”了一声,提剑就向内走去,其余守卫们盯着他手里的剑,竟无人阻拦,全都默不作声的站到了一旁。

昌朔帝并不在往日议政的泰安宫,而是在西侧的麒澜殿,这座宫殿建在湖水之上,梁间辅以薄纱轻幔,仿若仙境。

岳宁自然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大步走进殿内,却见殿内并无宫女内监,只有皇帝陛下一人穿着便服坐在软椅上,神色平静的向他点头:“岳大人来了?”

“景旸,”岳宁直呼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帝,“你究竟要如何?”

昌朔帝缓缓站起身,垂下眼睑打量着岳宁握剑的手:“好些年不见,怎么岳大人的第一句话就让朕听不懂呢。”

“那好,我就说一句你听得懂的,”岳宁把剑拍在他面前,“你当初如何对待百里家,如何逼死百里霂的亲娘,以他当年的本事,你以为他杀不了你?你这样对他,现在竟还敢要求他带兵出征,替你守卫国土!”

皇帝轻声叹了口气:“岳大人,这些年你一直不肯见朕,更不肯听朕的解释。你一厢情愿的以为百里老夫人是死在朕的威逼之下,还把这样的消息通报给了当时戍边的百里将军,险朕于何等险境。”他摩挲着椅边的沉香扶手,低声道,“那时若是百里将军一怒之下领军叛乱,何来这十年的大治盛世,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那么真正的幕后贼子就要高兴了。”

岳宁愣了愣,拧眉道:“什么幕后贼子,你又要找什么人替罪,当初找借口请老夫人入宫的不是你?”

皇帝抬起脸看他:“是朕没错,那时候参百里霂造反的上疏有多少你应该知道,朕请老夫人入宫,一来是令百里霂有所顾忌,二来也是堵住群臣之口。只是朕没想到,老夫人在宫中听了奸人之言,以为朕是拿她要挟百里霂返回都城而后杀之,她爱子心切,竟在宫中自尽……”

岳宁连声冷笑:“你的皇宫里还能混入别人的奸细?”

“是当时的贵妃蒋氏,你应当记得,她父亲是大都护蒋嵩。他们为了逼百里霂造反,想出这样恶毒的计谋,”皇帝冷冷的说道,“你以为当初真能凭李明义一人扳倒蒋嵩么,他犯的那些罪怎么也不至于牵连全家是不是,朕不过是为了百里将军的事责罚他们罢了。”

岳宁听完这些话,心中惊疑不定,却仍然冷着脸:“这么说,你倒是替天行道了。那我问你,你母亲亡故之后,是谁待你如己出,多次在后宫倾轧中施以援手,保你登基。你为什么刚坐稳皇位,就逼死了端仪太后!”

皇帝忽然阴沉了脸色,秀丽的眉眼显出慑人的压迫感:“当初德妃娘娘对朕照顾颇多,朕虽然感激,却也知道她的目的。她膝下虽无皇子,但只要朕登上皇位,这后宫便可落入她的掌控了。”他说到这,长出了口气,“朕并不想要她死,只是太后权势过大,睿国公在朝中举足轻重,朕不能不忌惮……”

“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呢?”岳宁咬着牙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斩草除根,就算今天给百里霂平了反,等他退敌之后也免不了要他一死,你不如先杀了我好了。”

皇帝忽然笑了笑,宛如春风:“朕断不会伤害岳大人,当初少年时,身旁多少尔虞我诈,唯有岳宁舅舅一人毫无心机,还记得你带朕出宫去骑马,不知挨了父皇多少骂,还总是维护朕,”他颇有些感叹的仰起头,“朕心里一直对你十分感激。”

“你……”岳宁想起旧事,也是心绪如麻,放缓了声音,“皇上若当真感激我,就不要再去找百里霂的麻烦,朝中将帅无数,平定边关并非难事,更何况……更何况如今的百里霂早已鬓发苍苍,衰败不堪了……”

他说完这几个字,忍不住痛哭出声:“他现在连双筷子都举不动,你难道还要他提枪上阵么!”

皇帝神色变化不大,只是低声道:“这么说,百里将军是旧疾缠身么,想必该用些好药调理阵子,说不定会有所好转,”他说到这,缓缓抬起眼睛,“对了,岳大人口口声声说朕逼迫百里将军,难道不知道他已在一个时辰前入宫请命率军西征么?恰好这两日兵马粮饷都集结完毕,朕便授了他征西大元帅一职,领兵前往西州抵御外敌,说不准,再过一会就要出师离都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建墨城西,浩浩荡荡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牛马拉着数不清的辎重军械缓缓前行,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打着一面数年不曾出现在中原大地上的军旗,那面属于百里霂的火红色军旗。

“将……将军。”随行小兵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神秘将军始终有些忌惮,结结巴巴的禀报道,“有一支车马在我们队伍后面追赶,要派人去查问吗?”

“不必,我知道是谁。”百里霂低声说完,拨转战马,向着队伍的末梢疾驰而去。

这次气势汹汹而来的并不只是岳宁一人,还有国公府的大批随从,骑在马上的岳宁脸色隐隐发青,像初见时那般无礼的高声喝着百里霂的名讳:“百里霂,你给我回来!”

真正到了近前,他的气势又降了许多,光是望着男人穿上久违的战甲,就不禁满腔酸涩,哽着喉头道:“你为什么又要走,为什么要去请命出征?”

“岳宁,”百里霂的眼睛在额铁的阴影下难以看清,声音是温和的,“边关危急,我来不及知会你就入宫……”

“住口!”岳宁忽然指着他的鼻子叫道,“你不就是怕景家江山不保么!你一直说心里惦着曲将军,惦着苏军师,惦着我,其实你心里只有那个荒唐皇帝,就因为他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所以你宁愿全家被害死,也要把一腔热血喂给那个小畜生是不是!”

他边说边紧握着拳头,咬牙冷声道:“百里霂,你对皇家当真是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你说错了,”百里霂摘下重盔,一双瞳仁依旧是灿若星子,他举起佩剑,沉声道:“百里霂这一生,忠的从不是君王,是这万里家国,大好河山。”

岳宁怔怔的听着他的话,他突然发现,即使这个男人年华逝去,鬓角沧桑,连战马逐日也褪去了旧日的锋芒,但他依然是百里霂,他骨子里的血性与刚勇,从不曾消失。

“西州一旦失守,整个中原都会暴露在铁蹄之下,事关万千性命,家国荣辱,我不得不去。”百里霂一字一句说完,忽然柔软了神色,伸手抓过岳宁的手,“岳宁,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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