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四)+番外——蒟蒻蒟蒻
蒟蒻蒟蒻  发于:2012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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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这日的天气很不好,乌云蔽日,北风风势愈来愈大,吹得一片衰草都折伏到地上去了,然而两个男人还是固执的在辕门外的空地上半跪着。辕门附近的守卫都望着这边,有几个想过来把大将军和乌木合先扶回营去,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乌木合浑浊的眼珠并未停滞,他忽然伸手抓住了百里霂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虎口的力气大得像是铁钳:“我当初投奔大将军时,大将军不曾细问我叛离北凉的缘故,我也没有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北凉虽然没有中原那些礼法,但也知道忠义,知道叛国投敌是人生大耻。”

在北凉战火纷飞的那些年,大大小小投诚的北凉部族数不胜数,然而大多部族都是在炎军大军压境之时为求自保而降。而唯独乌木合这一支在昌朔三年的春天,两国仍在对峙之时便全族归顺,着实让百里霂也吃了一惊。他当时虽并未多加试探,也不曾细问乌木合投敌的原因,但心中不免还是存有疑虑。如今已是同袍数年,当初乌木合做这个决定的原因他也不想深究,然而在这个时候被乌木合主动提起,他便带着几分疑惑听这个北凉人说了下去。

“我们在北凉原上只是个小部落,比不上尊贵的大汗和汗王们,每年春天牧草不够吃的时候,各部族就为了争抢草场开战,哪个大部族要我们去参战,我们就得带着族中的男人们去。”乌木合低声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窝囊的,最可怜的是草原上的女人们,男人出去打仗或是打猎的时候,如果有别的部族人路过,会毫不客气的把这些女人们糟蹋干净。我的妹妹还没嫁人就被那钦大汗王的手下糟蹋了,自己抹了脖子。”

百里霂垂下眼睑,听着他叙述那个彪悍而野蛮的民族往事,紧抿着唇角。

“有一年,冬天的雪特别大,一般这种时候,开了春跑出来觅食的野兽就会特别多,饿极了很容易落入陷阱。这年冬天牛羊都被宰杀吃光了,只能出去打猎,我带着男人们离开的那天夜里,整夜的向天神祷告,祈求千万不要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被人袭击了寨子。”他说到这,木然的目光里露出一点温暖来,“那是我小儿子出生的第二个月,我想捕一只漂亮的狐狸,剥皮给他做一件袄子。”

“我们离开了二十天,回来的时候马匹上挂满了猎物,我满心欢喜的走到寨子附近,一眼就看见寨门外大片凌乱的马蹄印,那大约是近万骑兵留下的踪迹,我一瞬间心里都凉透了。”乌木合声音沙哑的说着,“我真的很害怕,很怕亲眼看见赛罕和孩子的尸体,其他的族人也都慌了,扔下猎物就往自家的帐篷跑。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帐篷里的,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百里霂看出他情绪起伏的厉害,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说下去。

“将军,你知道我掀开帘子看到了什么吗?”乌木合深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他用力的抓着百里霂的手腕,“我看见,我看见我家的小崽子躺在他阿妈的怀里睡得正香,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冲上去抱着赛罕就哭了。”

百里霂回想着他说的那年,忽然好像明白过来了:“你是说,那次路过你们寨子的是……”

“是将军的骑兵,”乌木合点头,“赛罕说那支军队全都是中原人,他们发现寨子里只有女人和孩子之后就离开了。我一直以为中原人狡诈又胆小,却没想到那个中原人的头领比每个汗王都值得信服,我跟赛罕商量了一夜,又叫了族里几个老人商议,最后就带着他们来投奔了将军。”

“原来是这样……”百里霂低声道。

“很多北凉人骂我是叛徒,说我贪生怕死,”乌木合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心口说,“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我的族人和子孙会继续过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当初那钦汗王的刀也没能让我低头,但我敬佩将军的仁慈,乌木合既然认定了将军,就不会更改。”

百里霂听着他诚挚的话语,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疼:“乌木合,你感激我没有惊扰你的寨子而跟随我,可是我却害得你损失了全部的人马……”

乌木合忽然仰起脸大笑,那笑声凄厉,近乎哭音:“我早就想过有这一天了,这些年打仗死伤了多少。将军的烽火营换了几批新人,五年前的老兵都已不足百名。”他直起腰,把刀插进了腰间的鞘里,沉声道,“我的大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等我回北凉去,那些孩子和小马驹子都长大了,过了今年冬天又是一批新的骑兵。这是我们北凉的种,不会断绝的。”

踏上及谷城低矮的城头,可以隔着平原远远的看到极西城的影子,百里霂被阳光刺中了瞳孔,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座城的形状还真是有些古怪,看起来像是机括里常用的齿轮形状。”

苏漓低声叹道:“可见当初筑城者是位奇才,将军戎马多年,应该知道,城角可谓城墙最坚固的地方,我们攻城从来都是要绕过城角选取薄弱处攻取。而这座城数处外凸的城角,简直就是块裹了刺的骨头,无处下口。”

“这么说来,也不愧它被称作永不陷落之城了。”百里虽然这么说着,口气里却还是有些淡淡的不以为然。

“我疑心的是,它的妙处并非只在表面,可能还有别的什么……”苏漓远远地望着那座城池,心里小心的斟酌着。

却听城墙石阶上一连串脚步响:“启禀大将军,都城的钦使刚刚抵达城中,请大将军前去接旨。”

“钦使?”百里霂眉毛一抬,询问般看向小亲兵。

这个亲兵像是感悟到他没问出的话:“这次……不是岳小公爷,是梁知秋梁大人。”

百里霂皱了皱眉,稍一点头,还没说话,就听一旁的苏漓凉飕飕的说道:“恐怕是皇上知道了你杀了他舅舅,所以派个近臣来下旨处置。”

百里霂回头一笑:“你不提,我都忘了杀萧翼的事了。”

钦使就候在城东的辎重营附近,曲舜和尹翟都早早的赶了来,每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毕竟前些时候一场内讧着实不小,这道圣旨看起来也很有些凶多吉少的意味。

梁知秋见着百里霂倒十分客气,寒暄了几句便命左右拿上那道明黄缎子的圣旨,朗声念了起来:

“敕安阳侯骠骑大将军百里霂:

朕闻伽摩捷报,衍纳得平,甚慰,举国欢庆,此乃七庙之佑,大将军之功也。又闻贺兰郡王萧翼,跋扈妄为,贱国法而轻朕躬,阻粮草、杀军士,不啻于国之巨蠹,将军杀之,大快朕心……”

听到此处,曲舜立刻瞪大眼睛看向百里霂,喜色溢于言表,其他将士也纷纷抬起头,几乎就要窃窃私语起来,梁知秋咳嗽了几声,接着念道:“将军国之肱骨,加封护国上将军,授上柱国,扩食邑五千户,赐紫金玉带……”

而百里霂直到听完,面上也只是些许的惊讶之色,他平平接过圣旨,并没有打开就递给了身后的亲兵。

梁知秋再次堆出笑意,向百里霂拱了拱手:“卑职该叫一声上将军了,我朝中本只有四位大将军,上将军现在只有将军一人,天下的兵权都在将军手中,还望将军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厚爱。”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将军还疑惑着一些事,卑职不妨给将军漏个底,萧郡王虽然是陛下亲舅父,但他实在是太过傲慢自大,又雄踞一方,皇上跟他嫌隙已久。将军这次也算是为陛下拔去心尖上一根肉刺,待将军荡平蛮夷,班师建墨之时,卑职愿为将军牵马提辔。”

百里霂笑了笑,幽幽道:“若是不能打败伽摩,梁大人要来提在下的人头么?”

第一百零九章

原本喜气洋洋的厅内忽然冷了下来,梁知秋僵住了脸,举起衣袖轻咳了一声,才道:“大将军莫要同卑职说笑,当年北凉祸乱边境,蛮横了近百年,还不是一朝被将军平复。伽摩地域稀薄,远非北凉可比,如此夷狄怎会是将军的对手。”

他拨开话后,略缓了缓又笑了两声,向百里霂作一长揖:“卑职还要回京复命,先告辞了。”

百里霂抬了抬手:“既然如此,就不留梁大人了,尹翟,你带一队人护送梁大人回贺兰郡。”

“是。”尹翟立刻应道。

待钦使一行人刚走出门外,厅内立刻炸开锅来,各营校尉纷纷上前,七嘴八舌贺道:“恭喜上将军晋升加勋。”

百里霂虽然没有莫大的喜色,但也一直半扬着嘴角,一一答谢过后吩咐道:“犒赏的酒肉之物分发下去,今夜让将士们痛饮一番。”说完,便转身叫过一旁武校尉低声道,“我让你勘探极西城周遭地形,进展得如何了?”

武戎俯身道:“四周地形土质山脉水源已查明一二,将军可随时垂问。”

“好,你跟我来。”他一回身从厅后走出,武戎则快步跟了上去。

正挤在人群中的百里陵有些奇怪的望着叔父的背影,偏过头向苏漓道:“按说皇上没追究叔叔杀郡王的罪,还加封了这么多了不得的头衔,是件莫大的喜事,怎么叔叔看上去还是没有多高兴。”

苏漓嗤笑一声:“你见过你叔叔多高兴的样子么?”

百里陵挠了挠头:“在建墨的时候……好像见过。”

苏漓一搭他的肩膀:“不必管他,今晚我约了曲将军喝酒,你也来。”

“啊?”百里陵张大了嘴巴看向曲舜,却见曲舜正若有所思的望着百里霂背影消失的方向发呆。

这西域气候,极是难捉摸,白日炎热,夜间却寒至骨髓。百里陵从闹哄哄的大营房溜了出来,来到苏漓的屋子,一进门便是酒香扑鼻,只见案中放着一只红泥小炉,煨着一锅喷香的鱼汤。站在屋里的另一个人却不太领情的样子,他对着桌上硕大的酒坛叹了口气:“你说有事和我商议,原来是叫我来喝酒?”

苏漓夸张的打了个呵欠:“商量事情和喝酒又不矛盾,”他眼角瞥见百里陵进来,立刻道,“你看少将军也来了,我们一起入座吧。”

百里陵向转过头来的曲舜讪笑了一声:“曲将军,请。”

曲舜对他一直甚是客气,点了点头,三人围桌而坐。

桌上的鱼汤还没完全煮滚,苏漓打破寂静先取了酒道:“两位尝尝,这些日子西域的酒喝腻了,还是老窖的杏花酒有滋味。”

“杏花酒?”百里陵抬头望他,他知道这次犒赏三军的大多还是兑了水的烧酒,方才出来的时候营房里士卒喝的都是这个,杏花酒这金贵东西即使在建墨一斗也要好几两银子,怎么苏漓在这蛮荒边陲竟弄到了一坛。

苏漓明白他话中的疑问,呵呵一笑:“钦使赏将军的,我看他没有饮酒的兴致就顺过来了,难为他们运这么远的路,浪费了多可惜。”

曲舜微微皱眉:“今晚虽然不禁酒,可是杏花酒醇厚,喝醉了根本醒不过来,我怕耽误了军务。”

“怕什么,”苏漓和气的拍了拍百里陵的脑袋,“有什么军务让少将军替你去办。”

百里陵一怔,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今晚溜出来蹭这顿酒,而苏漓已举起白瓷长嘴壶,在他面前斟了满盏酒液。

“记得芒野一战那年庆功宴上,你还缩在角落里不肯饮酒,”曲舜晃着杯子,有些感慨似的,“怎么一转眼,变得这样嗜酒如命了。”

“那时候年轻,不知道酒的好处。”苏漓扬脖就是一杯,又笑道,“再说我也不算嗜酒,顶多算是贪杯。”

“不止这个,”曲舜也饮了一口,歪头看着他,“这些年你变了很多。”

“曲将军倒没变,”苏漓在热气氤氲中眯起双眼,“大将军也没变,可惜有些事终是变了。前尘往事如烟云,再回首,便是沧海桑田。”

百里陵对他们叙的旧事一无所知,自然也没什么兴趣,自顾自的夹了鱼头上来吃得正高兴,就见对面的曲舜放下了酒杯,别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将军,鱼不好吃吗?”少年打了个酒嗝,没头没脑的问道。

曲舜回过神:“不,很好……”他露出个干涩的笑容,重新看向苏漓,“这几个月,萧郡王的死总像是我心中一块半悬的大石,今日总算落了下来。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皇上竟然没有追究将军杀萧郡王的罪责。”

“你放下心了?”苏漓冷冷一笑,“我跟你想的倒不一样。”

“若今日是降旨问罪,削了将军的品职甚至召他回建墨问罪,我都会觉得安心些,”他连饮了几杯,微醺的瞳仁里泛出一抹冷意来,“可是这道加封的圣旨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苏漓,”曲舜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有些急切的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纵使皇上和萧翼有嫌隙,纵使他们舅甥并无交情,可武将手刃郡王,终究于理不合,确是犯上之罪。”苏漓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就算皇上是爱惜将军,也该略加惩戒,以儆效尤。他这样一味褒奖百里霂,正如他刚登基那两年一味的封赏泸晏王。”

曲舜背脊一凉,酒杯直滚落地上,突然的声响将半醉的百里陵也惊醒了,茫然的望着他们:“曲将军,苏军师,发生什么事了?”

曲舜顾不得答他,激动的连声道:“泸晏王暗自攒兵,意图谋反,大将军为国为民,出生入死,怎能混为一谈!”

“泸晏王?那个谋反的王爷和我叔叔有什么关系?”百里陵皱着眉,用力的晃了晃脑袋,方才反应过来苏漓刚刚说的话,也跳了起来,“苏军师是说皇上想对付叔叔?这不可能!我还在禁宫的时候,皇上常在众人面前夸赞叔叔忠勇,让禁宫守军都要以他为楷模。”

他刚饮过酒,情绪起伏的厉害,又道:“再说皇上他是个明君,无论是赏是罚从来都让人心服口服,怎会做这种残害忠良的事。”

“是么?”苏漓不以为然的应了一声,“那你以为,我们是为何千里迢迢来西域攻打伽摩呢?”

“自然是因为伽摩人凶残,杀害我大炎官商子民和戍边守军,皇上才派兵征讨。”百里陵立刻答道。

“哦,据说这场交锋中还失踪了一位游击将军是么?”苏漓低低冷笑,“你为何不去问问西北军中那支被伽摩人杀戮的骑兵和那位游击将军究竟下落如何了?保不准他们现在就在外面喝酒吃肉呢。”

看着百里陵吃惊而睁大的眼睛,苏漓又扬了扬唇角:“少将军年纪还小,怪不得还这么天真。你难道不懂这件伽摩人袭击边境的事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需要这个借口出兵,”

听着他懒洋洋的调侃口气,百里陵的脸慢慢涨红了,不服气的看着他,却又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敢相信这是你心里那个光明正大,正气凛然的皇上下令做的?我倒很是欣赏他的手段。再说,也不能说他不是个好皇帝,毕竟一个好皇帝很难是一个好人。”苏漓左右瞟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的两人,低头饮尽杯中的残酒,“将军也真是善解人意,特意让尹翟去送钦使,想必梁知秋也有皇上的体己话带给尹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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