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四)+番外——蒟蒻蒟蒻
蒟蒻蒟蒻  发于:2012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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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奚一眼看见那驾着马车的两匹神骏,一匹赤金,另一匹火红,正是逐日和炭火马。他知道百里霂疼惜自己的坐骑,从不肯用它驾车,而这车内装的又似乎不仅是行李,不由得疑惑起来。

“车内是我的一个家人,要同我一起上路。”百里霂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思,解释道。

“一起?”于奚更加惊疑,“将军,这一去凶险,不如把你的家人暂安顿在这附近州郡吧。”

百里霂笑了笑还未答话,车帘就被一只细长的手撩了起来:“不妨,我陪将军一起去。”

探出帘外的身影十分单薄,一双瞳孔灰暗的向着前方,于奚认出了他,一时讶异极了:“紫淮先生?”

紫淮微微低下头:“多谢于统领还记得在下。”

百里霂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淡淡道:“进去吧,小心受了风。”说完,自己也一脚踏上车辕,撩起衣袍就去拉缰绳。

于奚连忙下马,上前道:“我来为将军驾车。”

百里霂笑了笑:“你堂堂御前大统领,我一个待罪之人怎么敢当。”

于奚垂下手,黯然道:“将军这话当真让人不敢当。”

百里霂便不再多话,将缰绳递给了他,再一抬眼,奇道:“我记得你们来时足有三十人,怎么现在那边不过十余车马?”

“回大将军,我昨日已命部分人马轻骑赶回建墨,告知皇上将军已移交兵权,”于奚顿了顿,接着道,“免得路上耽误了时日,给人进谏谗言的机会,若是催着皇上再下一道旨意,恐怕将军的处境要更艰难了。”

百里霂淡淡的听完他的话,颔首道:“多谢你了。”

于奚坐在车架上,不再像先前那样劝百里霂改主意,他低着头,轻道一声:“将军,我们启程了。”

这一日,从贺兰郡里涌出成千上万的士卒平民,看着那一小支都城来的车马绝尘而去,他们知道那马车里坐着一个将军,一个几乎可以改变炎朝历史的将军。有人在城门外从清晨站到了夜晚,似乎并不相信那个人会这样轻易的被带走,这样陨灭在权势的阴谋里,而那条通往边陲的路上却始终再无声息。

昌朔八年,五月二十三。

建墨城晌午的大街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东大街上缓缓走过一队印着禁军十六卫标记的车马。其实在这样车水马龙的地方,就算是西域的驼队大批路过,也没有人会觉得稀奇,偏偏一旁茶摊上有个眼尖的,大声道:“咦?那不是百里将军的马吗?”

行人们纷纷因为这句话侧目过来,那匹毛色赤金的骏马世间再难有第二匹,况且当初荡平北凉时,百里霂骑着这匹马招摇过市,很多人都记得。

立刻又有人喊道:“是不是大将军回朝了。”

这些骑马驾车的人显然有些慌了,甩起长鞭想要从这拥挤的大街上脱身出去,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了上来,一脸兴奋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甚至有个手快的追在车边撩起帘角向里偷看,驾车人一脸震怒的踹开了他:“大胆!禁军的车马也敢碰!”

那个倒霉家伙一头栽在地上,很快被人扶起来,七嘴八舌的问道:“里面是谁,是大将军吗?”

“哎哟……”这人捂着额角,大声吼道:“什么大将军!里面什么也没有!”

当夜,避役营统领于奚入狱。

第二日朝廷就下了一道诏令,细数了护国上将军百里霂数条罪状,如不守君臣之礼,目无王法,妄杀国舅,私通他国,图谋不轨等等等等,诏令中还说百里霂不奉诏回朝,私自逃逸,现已通报各级州郡,严令通缉。

这道诏令下了没多久,一个传言就在平民百姓甚至士族间流传开来:那个战功显赫的将军已在回都城的路上被杀害,而诏令不过是朝廷为了掩盖自己谋害忠良的戏码而已。也有人说那位将军是在狱中被人强迫服毒自尽,更有人说,百里霂像当年的封凛一样,在泰安宫外车裂而死。

两年后,百里家族的大部分人都被放出牢狱,贬为庶民,一转眼风光不在。安阳侯的封邑田产全部充公,百里霂昔日的政敌大都护蒋松、尚书令李袁等人弹冠相庆,至此这一场弹劾武将的风云才算落幕。

无论如何,这个书写过传奇的人物离开了人们的视野,而之后的几年,因为朝廷的严令,百里霂这三个字最终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无人去说,也就渐渐淡忘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昌朔十七年,秋。

对于建墨城来说,这个秋天未免过于炎热了,集市上的糖水摊和凉茶铺子便显得格外热闹,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

然而东市里的一处精致茶楼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不过是傍晚时分就紧紧关了镂花木门,并不上锁,任凭热闹的人声从隔壁大街上传来。

事实上也并不是完全看不见人,二楼的窗撑子底下伏着两个小儿,正在窃窃低语。

“你不是说来这有新鲜看吗,怎么只有个说书的老头?”头发稀黄的小孩先问道。

“你就听着吧,这老头说的东西,包准你没听过。”年纪大些的同伴得意洋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毛小孩擦了擦鼻涕:“这里都没人来听,怎么会是好故事。”

“看见左边那屏风没有,后面有人呢,每次那个人都包了整个茶楼让那老头给他说书听,肯定是个厉害人物。”为了使自己的话更加可信,小孩又指了指楼下,“你看那边围着茶楼的,全是他的人。”

黄毛低头一看,果然黑压压站着一群人悄无声息的守在茶楼外,吓得一吐舌头:“听什么故事,要费这么大的劲。”

茶楼上正中坐着的说书老人刚喝了一口茶,把那醒木一拍:“且说这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到了北凉王帐,却不料那北凉人狡猾,早在道路两旁设了层层埋伏,就在两军相遇的一刹那,突然漫天飞沙,那是伸手不见五指……”

黄毛听到这,嘀咕道:“不就是跟北凉打仗么,我听我爹说过,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嘘……”同伴不耐烦的竖起食指,示意他闭嘴。

屋内说书人的声音十分清亮:“……只见千军万马之中,一人一马冲出阵前,直取北凉主帅,那人英姿飒飒,身手好生了得,正是大将军百里霂!”

屏风后忽然传来拍掌之声,还有低低的一个字:“好!”

说书人忙弯腰垂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屏风后又道:“今日就说到这吧,后面的故事我下次再来听。”

窗外的黄毛小儿根本没听见那两人的对话,愣愣的只管道:“打下北凉的大将军不是姓尹吗,百里霂又是哪个?我明个问先生去。”

话音未落,嘴巴就被同伴捂得结结实实,伴着压低了的声音:“今天听到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他想了想,解释道,“我爹说那个将军当年很厉害,以前每个茶楼都有说书的讲他北伐西征,可是后来他被奸臣害死了。而且那些奸人还派了很多人在集市里抓人,不论是谁只要敢提起那个将军的名字,都要割舌头,所以就没人敢再说他的故事了。”

正说到这,木板咯吱了几声,屏风被移了开去,屏风后有好些端茶打扇的婢女仆从,而正慢慢站起身的应该就是方才说话的人了。他肤色保养得白皙如上好的瓷器,眼角几道细纹却透露了年纪,神色有些许的慵懒,略挥了挥手,小厮立刻道:“照旧例赏。”然后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围着他下楼去了。

茶楼的门刚刚打开,外面守卫的数十人立刻一齐俯身行礼:“恭请公爷上轿。”

一顶华贵的软轿早早的停在了那里,眼看天色渐暗,连睿国公府的灯笼也打好了。岳宁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了上去,低声道:“回府吧。”

管家张晋跟着轿子一路小跑,隔着轿帘小声道:“老爷,这说书的那几段演义您都听了几十遍了,为什么还是常要来呢?”他口气中不无忧虑,“怎么说这也是朝廷禁忌的东西,您虽然不在朝了,但总归有些人爱揪贵人们的短,万一哪天……啧……再说咱们每次出门都这么大排场摆着,想不被注意也难。”

轿子里半天才回了一句:“你说的不错,下次我只一个人来吧。”

张晋一惊:“那可使不得,老爷您千金贵体,这大街上闹哄哄人来人往的,万一把您磕着碰着了,小的怎么担待得起。”

轿子里再无声息,似乎是懒得搭理他了。

转过一个街角时,一阵吵闹声陆陆续续传来,岳宁挑起轿帘问道:“老张,什么事?”

张晋立刻殷切的回道:“回老爷,没什么大事,街角酒肆老板家女儿和他家小伙计正在骂一个醉汉呢。”

这种市井纠纷自然再稀松平常不过,岳宁兴味索然的点了点头,又摔下了轿帘。

然而轿子路过那街角时,少女清脆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你这人,怎么老来赊我家的酒,又不给酒钱。我们今天都打烊了,你还进来抢酒喝!”

“小姐,不要跟这疯子废话了,我看他就是个无赖,看我把他赶出去。”

几声推搡之后,少女又叫了起来:“阿祥,你不要打了!”

岳宁从风吹开的纱帘缝隙里看见那个小酒肆的情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坐在酒肆门槛上抱着坛子大口饮酒,丝毫不在意背后那个踢他的小伙计。那伙计也是急了,拿起门闩就向那人脊背上打去,一旁的少女似乎不知道怎么阻拦,正急的满脸通红。

张晋看那门闩跟擀面杖差不多粗细,被打的那个居然始终闷声不吭,看样子神智就不清醒,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轿夫赶紧抬着软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轿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停下!”

张晋一惊,还没上前去,就见岳宁疯了一样跑了过来。

“哎,老爷……”

岳宁挥手挡开管家的阻拦,两步冲到那高大的醉汉面前,喘了口气才怔怔的问:“你……你是百里霂吗?”

听见这三个字时,张晋只觉得脑子嗡得一声炸开了,张大了嘴巴看着那浑身脏污男人,心想老爷这可不是疯了吧,疯了也就罢了,只是这人可千万别是那个通缉重犯啊!

醉汉像是没看见这一身重锦的华衣公爵,乱发下的眼睛微闭着,仰头只顾喝酒。

岳宁看了他片刻,眼眶渐渐红了,颤声道:“百里霂……”

醉汉终于放下了那空空的酒坛子,睁开眼睛看向他,打了个酒嗝,声音含混的道:“岳宁。”

岳宁像是怕他跑了似的,赶紧伸手牢牢抓住他的袖子,哽咽出声:“真的是你。”

他们身后的酒肆伙计傻呆呆的抱着门闩,愣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小声道:“这位爷你认识他吗,他欠我们铺子三百文酒钱呢……”

岳宁听了这话,一转身拭去脸上泪水,冷声向张晋道:“老张,拿十两银子给他们。”

他家小姐忙道:“不用那么多,只有三百文而已。”

岳宁眼睛虽然还红红的,但脸上已换了平日的倨傲神气,向那少女冷笑了一声:“酒钱自然不会多给你,那十两银子不过是给你家伙计请大夫的诊金罢了。”

少女十分困惑:“什么请大夫……”

“来人!”岳宁对着身后那帮孔武有力的家丁微一伸手,“把那小子拖出来,给我打。”

“什么?”少女和伙计惧是一惊,立刻就缩进了店铺里,家丁们却早已得了令,大步冲进了这家小小的酒肆,把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岳宁伸手拿过小伙计怀中的门闩,敲了敲他的肩膀,咬牙道:“你知道这是谁么,居然敢拿门闩打他!”他恨恨的笑了一声,“我现在脾气不如当年了,用不着打死你,打断两条腿便罢了。”

他这一说,那帮家丁立刻上前就要动手,而一直沉默着的那个半醉的男人却忽然在岳宁后脑勺上一拍:“别闹了。”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岳宁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在家丁的拳头快揍上伙计鼻尖的时候喝了一声:“算了。”

张晋适时的蹭过去低声道:“老爷,我们该回府了吧。”

岳宁看了他一眼,转向百里霂:“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百里霂似乎仍在醉中,轻轻动了动嘴唇:“好。”

直到回了睿国公府,岳宁还有些如梦似幻的恍惚感,轮番来了下人替他更衣洗手,他都是一副怔怔的模样,不知在出什么神。张晋一直挨在门边,到哺时终于按捺不住,进来请了个安,搓着手道:“老爷,这位……这位百里大人您准备如何安置啊?”

岳宁猛地回过神:“百里霂他又走了吗?”

“不不不,”张晋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刚着了几个小厮给他沐浴打理呢,看他一身邋遢,好像过得并不如意……”

他越说越小声,一面抬头去窥视自家老爷的神色。

岳宁咬着下唇,又蹙起了眉头:“是啊,不知他这些年受了多少苦,”他长吁短叹了一会,又吩咐道,“把我卧房西侧的那几间屋子收拾收拾给他住,一应用具都跟我一样,有半点差池你就自己回家养老去吧。”

“是是是,”张晋又是一叠声应着,他牙疼般的抽着冷气,低声道,“老爷,这位大人朝中通缉好些年了,犯得又是谋逆大罪……哎老爷你别生气,我我我知道这是被冤枉的,不过,这万一被人发现他藏在我们国公府,那可全都要受牵连的呀。”

岳宁僵着脸看他:“我家中若是出了卖主求荣的下人,也是你调教出来的。我全府若是被株连,你也跑不掉。有这功夫跟我废话,倒不如把今天那些人的嘴堵严实,你当了三十多年的管家,这点事总不会办不好吧。”

“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办!”张晋连连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岳宁叫住了他,“澜儿回来了吗?”

“回老爷,少爷说他请了新登科的才子们喝酒,要晚些回来。”

岳宁嗤了一声:“等他回来之后若是问起百里霂的事,让他直接来找我,”他顿了顿,又道,“百里霂现在在哪儿?”

“暂时安置在老国公卧房后面的厢房里,我一会就去请那位大人移驾。”张晋小心翼翼的道。

岳宁却一摆手,起身整了整衣襟:“我去看看他。”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旧宅院的夜晚显得有些冷清,岳宁摒去了左右的侍女仆人,独自走进了那间亮着烛光的厢房,两人同时抬眼,各自微微点头,当年那千丝万缕的氛围已丝毫不见。

岳宁站在门边,借着明亮的灯火细细打量起这位故人来。洗去了尘埃的男人露出熟悉的眉眼,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原本乌黑的两鬓竟覆了一层白霜。这突兀的白色刺得岳宁心头一阵酸涩,只觉得满嘴都是苦味,过了片刻,勉强笑了一声:“你在这还习惯吗?”

百里霂看起来比先前要清醒了一点,眼神却依旧有些滞涩,答非所问:“你家有酒么?”

岳宁愣了愣:“你还没喝够?我看你刚刚……喝了有一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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