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薛西莫尔的情绪一下子反转，从满溢的幸福转为满溢的凝重，爬起来朝衣服堆——电子妖精被埋在下面——问：「心语呢？心语也没办法传达吗？」

「根据海蓝特的预知，没办法。」

薛西莫尔沉默。他很清楚雷格斯的能力，这名血子在还是普通人类时就是生物学、电子工程的双料天才，成为夜血者后还将遗传自血主的空间跳跃、魔力融入，创造出近乎分身的电子妖精系统。

因此要破坏这套系统的难度也相当高，光靠人类的技术无法解析，以另一个世界的方式则不知从何下手，必须同时拥有两方的知识技巧，或是直接采取大范围物理性破坏才能毁去系统。

而四十三分钟后，他们碰到的是哪种状况？是人妖联手的骇客攻击，还是针对赌城的物理性攻击？

薛西莫尔将绯血堡遭物理攻击的可能性排除，原因很简单，若是四十三分钟后绯血堡毁灭，那么海蓝特会预知截然不同的景象。

有危险的是他们这边……薛西莫尔一方面替二科留守人员松一口气，另一方面又为强纳森的安全不安。

雷格斯显然也有同样的判断，在血主、重要实验检体极可能遭遇危险下，他说话的声调明显紧绷不少。

「未来的我有试图联络其他在中世纪欧洲庄园的人员，结果无论是四科、外交部官员、特警队、庄园客服、随机抓取的住宿者手机一百支，不管是哪个都无法联系上。」

「那庄园周边的店家、警卫呢？你有办法调附近的监视器吗？」

强纳森也加入讨论，他的表情和薛西莫尔一样严肃，手脚躯干微微绷起呈现警觉状态。

「「现在的我」已经把画面都接过来了，但是「未来的我」才刚开始入侵，粗略估算至少要三分钟后才能抓到影像。」

「三分钟……」

「因为四十三……啊只剩三十九分钟了，三十九分钟后整个赌城的电子通讯都很不稳定，地底电缆受损，无线传拨系统因气象和微粒子骤变也不顺……啊！」

雷格斯停顿了一会，声音低沉地道：「我大概知道庄园发生什么事，你们被拉到某群人的领地中了。」

强纳森问：「某群？不同人能共同展开领地吗？」

「我哪知道，只是单一的夜血者或黑魔法师不可能完全困住科长，所以我猜八成是一群人合力。科长你认为呢？」

「由多人合力展开领地是能办到，但是条件相当严苛，施术者的魔力、属性都不能相斥或差距太大，而且还要事先抽出所有人的一部分灵魂、血液制作成楔子，光是这个动作就会造成永久伤害，若是楔子遭毁坏更糟，很有可能集体丧命。」

雷格斯做出口哨声，让电子妖精从燕尾服底下钻出来道：「听起来是庄园内某人的大仇家舍命找上门。距离断线还剩三十六分钟，请两位进速返回房间清理身体，我去别处……」

「等一下雷格斯！」

强纳森爬起来严肃地问：「你有通知四科、外交部和庄园负责人吗？」

「讲了，不过别期待他们会疏散整座庄园。」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情报来源是海蓝特啊，海蓝特对他们来说只是只性别不对的人鱼神棍。」

强纳森捶墙暗骂脏话，愤怒和焦急全写在脸上。

薛西莫尔心头一揪，思索片刻后抓起衬衫披上道：「雷格斯，入侵庄园的系统发出火灾警报，要求所有人撤离庄园。」

强纳森回头看薛西莫尔，眼中充满惊讶和欣喜。

雷格斯稍稍往下飘问：「……真的可以？」

「一切责任由我扛下，你只要尽量在时限内送走最多人类就行了。」

「遵命。」

电子妖精安静地降落到地上，而在它落地后五六秒，休息室的灯光就转红，代表火警警报的铃声大声咆啸。

薛西莫尔松一口气，习惯性地往强纳森那方看，发现人类和自己一样放松肩膀吐气，还在做完以上动作后转头看过来。

两人对看几秒，同时扬起嘴角微笑。

可惜笑容无法持续太久，他们彼此都知道时间紧迫，在房内找来纸巾后迅速替彼此清理身体穿上衣服，简单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后决定暂时分别。

强纳森赶回房间启动外骨架系统，并和其他二科科员会合；薛西莫尔则到晚宴会场应付四科、外交部，假火警势必会激怒这两个单位。

他们将集合点定在晚宴会场，理由很简单——薛西莫尔在三十分钟内肯定没办法回房间。

强纳森将燕尾服外套挂在手臂上，掂脚亲了薛西莫尔的嘴唇道：「抱歉，没办法让你把东西清掉，那个光靠擦的擦不干净。」

薛西莫尔莞尔一笑：「是你的话我不介意。」

「这话我收下了。对了，虽然我明白现在不是谈私事的时候，但我能要你考虑一件事吗？」

「什么事？」

「等我们回绯血堡后……」

强纳森抬起手碰触薛西莫尔的脖子认真地道：「把这里的旧咬痕去掉。那是你留来纪念那混蛋的东西吧？不要把会束缚自己的印记留着。」

「我会考虑。你启动系统后就尽快过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房间。」

「蒙特和亚克听到你这样说会生气喔。」

强纳森又偷吻一下，在被送回房间前，蓝瞳中都映着爱人的脸庞。

薛西莫尔容许自己享受这短暂的甜蜜，在强纳森完全消失后才戴上面具，转身走向休息室门口，打开门穿过窄廊回到晚宴中。

晚宴受到警报影响，和他离开时完全不同，舞池、长桌附近只有被主人抛下的包包或丝巾，打翻的饮料、翻倒的食物落在黑石地板上，舞台上也只剩倒卧的椅子和破损的琴谱。

薛西莫尔在空荡的餐厅内走动，正在思考要到哪找四科和外交部官员时，他想找的人就自己跑上门了。

威尔逊和几名四科科员出现在餐厅入口，他们的头发、制服都相当凌乱，看样子是在奔逃的人海中逆向泅泳一番才归来。

威尔逊很快就发现薛西莫尔，英俊的脸染上几分恼怒，跨大步走到夜血者面前问：「这是贵科的杰作吧？居然在没有谘询我方的同意，就用假警报强行驱离宾客！万一那只人鱼的预测出错怎么办？」

「我信任我的科员，虽然我比较希望二十几分钟后什么都没发生。」

薛西莫尔往入口处看看，没见到其他人进来，稍稍蹙眉问：「外交部的人呢？」

「被冲散了，非人者也是，我是为了找你才……」

威尔逊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后退两步瞪大棕眼，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薛西莫尔不懂威尔逊在看什么，刚想开口问，眼角馀光就瞄见一名四科的成员痴痴呆呆地靠近自己。

威尔逊反手打晕该名科员，一手拎着该人的衣领，一手从长外套底下翻出圣水，咬开盖子直接往对方的脸上淋。

该科员醒过来猛甩头，抬头看上司的脸疑惑的问：「科长，我是……」

「被迷惑了。」

威尔逊简洁回答，一把将人推到后方喊道：「其他人也警觉点！接下来不确定会出什么事，看好自己的搭档，将抗魔和除魔具准备好。」

「是！」科员们同声应话。

「现在到餐厅外待命，我要和薛西莫尔科长单独谈谈。」

四科科员离开餐厅，对于上司的命令没有一丝犹豫，因为他们信任自家科长——无论是判断还是实力。

威尔逊看着属下一个个走出去，直到所有人都消失，才转过头盯着薛西莫尔问：「你身上的媚香是哪来的？」

「媚香？」

「刚刚让我的部属走魂的香味啊，已经弥漫半个宴会厅了，你完全没发现吗？」

「没有。」

薛西莫尔在回话时抬头往四方嗅一嗅，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和休息室内没有不同……等等，和休息室？

威尔逊看薛西莫尔脸色骤变，料想对方已有头绪立刻追问：「是怎么回事？以你的能力，不可能让梦魔把媚香沾到你身上，香是怎么来的？」

「……对不起。」

「对不起？」威尔逊抱胸挑眉。

「那个是我发出的。」

「你……怎么可能！你以为我分不清夜血者和梦魔的味道吗！」

「对不起，我也很惊讶，但那真的是我发出的。我看强纳森没什么异状，就没注意到身上……啊！」

薛西莫尔停下来看威尔逊，在瞧见对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同时，涌起把自己毒哑的冲动。

他这么说根本是暗示威尔逊，自己方才和强纳森在休息室做什么啊！

威尔逊把头偏到一边，紧紧皱眉瞪着窗户低声道：「虽然早就猜到他是你的挚血，不过搞到……你们稍微看一下场合好吗！」

「对不起。」

「算了，反正一定是霍普中尉主导，他看起来就是很重视肉欲享受的人。」

「不，强纳森不是那种人，他是为了安抚我才那样做，你误会了。」

「你才别因为对方是人类就掉以轻心，夜血者被人类设计，这种事传出去会笑掉人大牙。」

薛西莫尔想起强纳森装发作的事，正感到尴尬时，忽然留意到另外一个点问：「威尔逊，你能接受我找人类当挚血吗？我记得你一直很反对异族交往。」

「我当然反对，因为你们是天生的诱惑和欺骗者，假如有夜血者找人类当挚血被我发现，我一定杀了那个夜血者，然后送人类去除魔。」

「那为什么……」

「你是例外！我知道你不会为了私欲去控制别人，而且也懂得如何和人类相处，所以才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西莫尔心中升起暖意，感动又感谢的凝视威尔逊道：「谢谢你。」

「不用，我只是信任自己十多年的观察。」

「十多年……也对，你在十岁以前都是我负责带，那个时候的小威尔逊……」

「快二十年的旧事别提了！」

薛西莫尔愉快地轻笑，举起手想让威尔逊冷静下来，却突然察觉到有道视线狠狠打在自己的背上，他立即警戒起来转身回视。

这一转令薛西莫尔整个人僵直，想转开目光却连动一根手指都办不到。

看着薛西莫尔的是一名青年和一头超过两公尺高的狮鹫兽，不过使他僵硬的不是狮鹫兽，是那名青年。

青年长相俊美，灰色短发俐落干净，橘色眼睛璀璨如宝石，白皙的皮肤与粉红嘴唇宛若处子，配上高挑修长又不失阳刚感的身材，活像是从伸展台上走下来的男模特儿。

同时，他也是薛西莫尔记忆中的伊兰诺殿下，唯一的差别是当年的殿下如春风般柔软温暖，眼前的美青年则是被冷冽的风雪包覆。

薛西莫尔感到窒息，过往的回忆压在他胸口，被龙血消去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然而也在疼痛升起的同时，他想起强纳森强悍的宣示——看到了吧？知道是谁拥有你了吧？不是那个叫伊兰诺还是伊斯兰的家伙，是我强纳森。霍普，你是属于我的夜血者。

沉重和疼痛被这席话压下，冻结薛西莫尔的力量缓缓消失，他握紧拳头呼唤被挚血拥抱而非被切割的记忆，用人类温暖、充满阳光气息的手臂胸膛做武装。

能牵动夜血者的心的只有挚血，而此时此刻他的挚血是强纳森不是前方的青年，因此自己没有理由心痛或恐惧，一点也没有。

薛西莫尔反覆回忆强纳森的话语，挺起胸膛迎向伊兰诺道：「这位先生，待在此处并不安全，请你……」

「您就是幽紫的龙主吧！」

伊兰诺打断薛西莫尔的话，一反刚现身时的冷漠尖锐，挂着满满的笑走过来道：「我是努比亚的狮鹫主的么子伊兰诺，代表父亲大人前来和人类的政府作交流。」

「代表……你是狮鹫主的继承人！」

薛西莫尔难掩口气中的惊愕，他还记得伊兰诺的几位兄长是多么能干狠辣，而伊兰诺自身又是如何文静内向，无论就辈分或能力都无法想像小殿下能拿下继承人之位。

伊兰诺笑了笑，理解地耸肩膀道：「我的兄长们因为意外和作战一一身故，所以继承人的位子才会落到我头上，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啊。」

薛西莫尔的手微微握紧，想起自己的兄弟和父亲，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好。

「闲聊就暂且停下吧，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两位科长。」

伊兰诺看向薛西莫尔、威尔逊问：「这里并没有发生火灾吧？为什么人类要发动假警报呢？」

「我的科员预见三十分……正确来说是十九分钟后庄园的对外通讯会全面中断，我们猜测是有夜血者合力张开领地导致，为了避免伤及无辜，所以假借火警疏散群众。」

薛西莫尔越讲越失落，原因不是他只能拿海兰特的预测当证据，而是伊兰诺的态度。

他每多看殿下一秒，就越觉得这个人陌生，而且此种陌生感和对方的穿着、发型等等外在表象无关，而是更深沉的性格甚至灵魂。

薛西莫尔认识、养育到大并且爱上的伊兰诺虽善解人意，可是不会以此刻意迎合他人；笑起来很好看也很爱笑，不过从未拿笑容去迷惑人；教养良好用词有礼貌，但却不会给人缺乏温度的感觉。

然而站在薛西莫尔面前的伊兰诺完全相反，只是戴着温和有礼的面具，至于底下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他一点也看不出来。

四百多年会改变很多人事物，薛西莫尔自己也变了许多，他明清楚这点，仍忍不住感到空虚惆怅。

伊兰诺听完薛西莫尔的解释，理解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如果这里出现战斗，的确会对人类造成相当大的困扰，我安心了。」

「安心？」威尔逊自伊兰诺出现后首次出声。

「我还以为这场混乱是人类给我方的下马威，或是和某些愚蠢之士联手想趁乱除去狮鹫主的继承人，没有如我猜测真是太好了，我可不希望头一次到人间就必须杀人。」

伊兰诺从口气到表情都温和轻松，但话语背后的意义却叫人毛骨悚然。

这种程度的威胁之语无法牵动薛西莫尔的情绪，可是对威尔逊而言是莫大羞辱。

四科科长双目灼灼怒瞪伊兰诺，抽出腰上金色的圣十字长剑举在胸口道：「我以天主所赐的恩典发誓，只要汝等未加害主的子民并按时离去，我必会履行成为汝等剑盾的承诺。」

伊兰诺似乎吓了一跳，稍稍后退摇着手道：「你言重了威尔逊科长，我只是开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

「……那我就收下你的承诺了，在我回到父亲大人身边前，就请科长多多照顾了。」

「我会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努力，如果你刻意去招惹人，请恕四科不与你一同承担后果。」

薛西莫尔站在一旁看两人一热一冷的互动，思绪渐渐飘到远处，看着墙上的复古挂钟算时间。

他和强纳森分开已经快二十分钟了，把启动系统、到达餐厅的时间加起来，人类最慢五分钟前就该到，怎么会拖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薛西莫尔越想越烦燥，刚想找电子妖精送讯息催人，妖精就自己飞出口袋发出爱人的话声。

「科长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现在就过去。」

「现在！」

薛西莫尔喊的太大声惊动其他人，转头尴尬地笑一笑后，揪着电子妖精到角落低声道：「你在房间做什么，拖到这么晚才出发？」

「洗澡，其他科员坚持要我把身上的味道洗掉才能出来。」

薛西莫尔抓妖精的手往下跌十多公分，情绪从不悦转为愧疚。

「麻烦死了，我问他们是什么味道一定要洗掉，他们通通不说，反而聚在一起开小团体会议。科长你知道是什么吗？」

「……」

「科长？亲爱的你还在吗？」

「我在……」

薛西莫尔小小声回话，他实在说不出「那是我激动下发出的媚香」这种话，身为夜血者居然做到发出媚香，就算对象是挚血也太淫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