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像看透了他的心事,只是上前一步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淡淡道,“你一直都是自由的。从你到我府上第一天起,任何时候,你后悔了便可以离开。没人敢拦你。”
他苦笑一下,“是啊,我一直都是自由的。”纵是后悔被杀又如何?一直以来束缚住他的是自己的心而已,心里还割舍不下对王爷的那份依赖、牵挂,否则就是刀架在脖颈上又如何?灵魂也会是自由的。不走,只因为不想;到想的那一时,没有人可以阻拦。
15.生疑
丑时,刘聍被叫起,宫里来了人传旨皇上召见。小舞眠的一向浅,饶是刘聍极轻地起了身,还是叫他觉察了,轻道,“这么急着召你进宫。”虽是轻描淡写,话里却露出了一点担心的意味。
刘聍一向处变不惊,当下只是微笑,道,“还是把你吵醒了。”
见枕边人一双妙目紧紧盯着自己,心头一热,在小舞颊上亲了亲,温声道,“再睡会儿,我回来以前都不要起身。”
小舞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什么。刘聍深知他性子,也不多说,笑了笑换上朝服,站起身出门。
出了门,他先是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探问皇上深夜传人的用意。一向与聍王府交好的陈公公这次却是脸色严肃,刘聍再细一看,发觉除了陈公公外,这次跟来的都是生面孔。当下走近几步,望陈公公袖内推进一块银元,边跟着走边低声问道,“公公可知是什么事这样急?”
陈公公摇一摇头,脸色仍是严峻,只低声道,“此次进宫务必小心答话。”
刘聍愣了下,心知再也问不出结果,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缓步走着。
这时节已是宫禁,行至宫门,只见陈公公拿出令牌,两旁的人亦不多问。刘聍心道:“今天倒真诡异得紧,往年他也有过深夜进宫的前例,大多是叫他立即出发去带兵,这次却是刚从边关回来,想来不为带兵的事。奇的是往年就是到了要立即带兵出京的时刻,这些守门禁的开门关门前也是照例与公公打哈哈。陈公公对人也一贯客气。今儿这样,实在是紧张得不自然。”
这么想着,一个禁卫在他们进门时不留神撞了他一下,刘聍皱着眉,他一贯以骁勇善战又修养极好的面貌示人,这时刻不愿节外生枝,便没叱骂。刘公公瞥了一眼那禁卫,也是轻描淡写,“守差小心些。”
那禁卫侧脸对人,只唯唯诺诺答好,似是犹豫了下叫道,“王爷,这玉坠子是您掉了。”
刘聍一摸腰间,玉坠果真不在了,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这么一撞怕是碎了,他心下奇怪,怎么都没听到玉器掉落击碎的声音,但见那禁卫恭恭敬敬地捧上那玉石,也就顺手接了。那禁卫这才偏转脸看了他下,却是陆皓。
他吃惊不小,立即觉察手中的玉石实际不是自己常常佩戴的一块。握了玉石,没再多说,跟着陈公公一干人往前去了。
他以指腹摩挲玉石背面,是刻了字的。“家奴暴露”。他心里好生奇怪,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么想着将玉坠子收入怀中。宣正殿已是到了。
小舞在刘聍踏出门的那刻起,便也起身了。心下清楚,这一次,只怕是真触了王爷的底线了。
直到日上三竿时分,果见王爷青着脸回来。实际他见到的已不是王爷暴怒的状态,回来时,平日颇受恩宠的淑王妃找了王爷,王爷怒的不看是谁便一把推开。淑王妃一贯以贤淑示人,惊叫了一声,一双妙目满满是泪,倒也没再多口,平日里王爷必定是要好好哄得淑妃欢心,今日却只是哼了一声,面上的愧色一闪而过,拂袖而去。
小舞现在见到的便是青着面皮的王爷。他还想若平日一般轻轻笑笑,问道,“怎么了?”可这笑竟是僵在面上,好久,晾成一个苦笑,唇无奈地弯了弯。
“哼!”刘聍拂袖,重重地坐到乌木凳上。小舞忙上前斟了碗茶。
他啪地掷下碗,碗里的茶水泼了两人一手。茶水滚烫,两个人都像不觉一般。刘聍这些年多在行军打仗,双手布满茧子,这一下手上红通一片,小舞皮肤细嫩,手上立即就燎起一片水泡。
刘聍盯着他看了好久,才叹了一声,站起身拿过烫伤药。因为小舞暗地里做事的缘故,他房间里备齐了各种药物,刘聍也熟知,拿起后握住他手,不甚熟练地替他上药。
小舞道,“王爷也伤着了,先上药吧。”
这么一开口,立即又勾起了他的怒火。刘聍啪的一下扔了药瓶,“府上的奴才,是你做了主拨给淮瑜王的?!”
“是。”他低顺着眉眼答。
“你!”刘聍猛一下站起,顺了好久才压抑下怒气,“誰给你的权力,我府上的人也敢随意拨给旁人。”
“只是个小角色,淮瑜王要了,我也不能不给,我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能爬到如此高位。”
“原来你知道!你知道他受了淮瑜王重用,知道他亦参与了,参与了……事情,竟然瞒而不报!”饶是刘聍修养极好,也忍不住手臂上扬,手臂在空中停了下,愤然放下。
小舞静静地看着,道,“也只比你早知道两日。”
刘聍怒得急了,猛捉住小舞手腕,“淮瑜王策划谋反,我府上的人有卷入,你是想要我如何跟皇上解释?还是要看我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
小舞并不闪避,低声答,“两年前我也想不到你送给我服侍我的人里能有一个参与到日后淮瑜王的大事中的。你若以为我存心要害你,人就在你面前,杀了我就是!”
“混账东西!”刘聍大怒,“你见了哪个朝代除了谋反的事皇家不是灭族处理?难道说因为是两年前调拨过去的人,皇帝就会放过聍王府?”
“那您现在不也好好地站在小舞面前发脾气么?!”小舞赌气的时候就冷冷地不理人,称谓都跟着变得客气。
刘聍气得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霎时小舞白净的脸颊上便多了几个红红的手指印,刘聍下手不轻。
小舞狭长的丹凤眼里早已蓄满泪,只是极力忍着不让泪珠掉落。这是进府后王爷第一次对他动手,他微微偏过头。
“到底!你心里还是向着那个皇帝!”
小舞扑闪着睫毛,不答。只见一颗泪从他眼中滴落,嗒的一下掉进桌上空着的茶碗里,刘聍心里一动,却还是气的不行。
其实皇帝叫他过去也不能拿出证据说那个奴才就是出自聍王府,王府的奴才都是数以千计,加上一些歌姬舞姬,就是寻常臣子与王府间来回走动,见了出色投口的女子或是小子,要了去太正常不过。有时也有两家互换的,不过多位女子,碰上这样的情况,管家都懒得记录,换来的歌舞姬妾便还是叫早先被换走的女子的名字。何况那奴才是两年前送给淮瑜王的,刘聍自己是一头雾水,那奴才在瑜王府得势后也绝口不愿提在聍王府做事的一段,觉得折辱了自己。知他根底的极少。刘欣毕竟年轻,与聍王这样的老狐狸相斗,还差着一截。加上刘聍又得了陆皓的提示,进了宣正殿几句话一听便想明白了,虽是惊险,皇帝却也奈何他不得。善后的事,府上能人多了,他自己也是滑溜得紧,一放了回来,刘欣再想抓他把柄就难了。叫刘聍恼怒的却是,小舞明明是知道这事了,竟拖了两天还不报;尤其,淮瑜王这事一出,宫中必定加紧防范,只怕自己的策划也要无限期望后拖着。
他暗骂一声蠢材!谋反这样的大事,准备还未做足,就先叫宫里抓了把柄,这个淮瑜王也是蠢的很了,却又累的自己要拖着大事。心里烦躁得很,抬眼望了下小舞高高肿起的面颊,冷声道,“你是想挑战下我的耐性么?本王没记错的话,你进府四年了,怎么?不想在这里待上第五个年头了?”
“你又何尝信任过誰?”小舞的声音低不可闻。
刘聍难以置信地向他逼近两步,“你说什么?”
“我说,你从来也不信人,做任何事都不会完全相信一个人。所以,你不是早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吗?你身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背叛你,我也不例外。反正,你从来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下,气得刘聍脸色由青转红再变为铁青,小舞只觉脸被刘聍刀子一样的目光一片片割着,疼得厉害。泪眼迷蒙间,竟觉得刘聍的眼光里有着一丝失望,一丝不甘。他心里跳了下,跟着王爷这些年,极少见王爷怒,也极少见他笑。他脸上的神情多是不在乎,或是微微厌恶,心情好的时候淡淡一笑,笑得没有灵魂,冷漠不在意的样子。原来他也是会不甘的。
他忽然间觉得王爷的嗓音有点内伤的感觉。“我是早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我也从来没有拦着你走。你若想离开,随时可以,这话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
“是。”小舞惨淡一笑,“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哈!哈哈!”王爷竟笑了,还是若从前一般,一脸不屑,“难道我偌大的聍王府离了你梅舞便再也不能支撑?我告诉你梅舞,你太高估自己了!”
小舞轻哼了一声,脸上也挂上了微微嘲讽的笑。
刘聍收起了放肆的笑,仿佛在自语,“我做每件事以前都考虑好了最坏的结果。我知道,终有一天我身边的人会背叛我,离开我,他们要依附的不是我刘聍这个人,而是瑾淳王这三个字。不过,我想不到,那个人会是你。梅舞,你可真是长大了。”
“我还跟从前一样,是王爷到了今天才看清罢了。”
“你是皇帝插在我身边的人!”刘聍忽然暴怒,大声道:“这么些年,我把你养在身边,我从来不提这件事,可你到头来还是他插在我身边的人!”
这一下击中了小舞软肋,他摇摇欲坠像叶子般从空中跌了下去,再也笑不出来,眼里又是满满的泪,“王爷想听实话还不容易。这些年我怎样为王爷做事王爷心里头清楚。王爷的确是不提我的身份,小舞都不知道算得王爷身边的什么?一条狗吗?一块用旧的破毯子?还是一只不合口的茶碗?”
他瞥向碎了一地的瓷盏。
刘聍气的一脚踢在他肋上,听得小舞闷哼一声,摔在地上,手腕也被瓷片割伤好长一道伤口,他像拧小鸡一般从地上把清瘦的小舞拧起,狠狠砸在床上,欺身过去。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只见他咬牙切齿地道,“我以为我宠着你爱护你你都知道!我以为只有你不会背叛我!原来是我想错了。”
小舞又是惨然一笑,“你宠爱我就像宠爱一条狗不是么?高兴时候抱过来逗弄逗弄;心烦时候就差我出去做事,不再看到我;生气时候也可以打我骂我,像现在这样。不是吗?”
“梅舞!你可不要逼人太甚了!”刘聍话里透出了危险的气息。
小舞挣了一下没有用,肋间被踢的一脚甚重,霎时满嘴血腥,因是脾气要强,跌倒的一刻深深咽了回去。这一下被刘聍压制住,只觉肋间痛得不行,满眼冒金星,几乎要晕去。可是倔强的性子倒被激起了,硬气道,“那你杀了我好了!陆……有人跟了你那样久,做错了事情,你不也还是毁他容颜!你杀掉我好了!!”
“杀了你不是称了你的心意?本王偏偏要留着你!你不听话,城郊二十里外不是还住着你妹妹么?”刘聍又恢复了冷漠的语调,只是眸子里透着股阴狠。
“刘聍!”小舞猛一挣扎,身子抬起一点,又猛然落下,痛得他闷哼一声。
刘聍扳正他脸,恶狠狠地望他唇上压过去。他吃了一惊,这个时候,要用这样的方式罚他吗?一瞬间他有些怀疑,却又不知在怀疑什么,手脚更剧烈地挣扎,腰间痛到麻木。
终于在猛烈的咬噬中晕厥过去,听到肋间咔的一下,肋骨断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梦里听到王爷断断续续地说话,“我后悔了。我不会放你走。梅舞,你这一生都是本王的人,不能反悔。”
他心道,梦里也不放过我么?猛地一下惊醒,之间一双冷冷的眸阴恻恻地看向自己,是王爷。
“醒了。”王爷轻描淡写一句。
“唔。”他自己也吃惊竟然这样平静地答话,仿佛先前的事没发生过。却听一个老者声音道,“三天不到,这时醒了,危险期便过了。”
他讶异。竟睡了三天?微一动,肋骨间痛到不行。
“你下去吧,”王爷吩咐那老者。待老者离开后才淡淡道,“伤筋动骨百天。这百来天你不必做事了,养着吧。”
“嗯。”他好生奇怪,难道自己晕厥了三天王爷就不再怪罪自己了?瞧这样子虽是冷淡,怒气却是散了。
“嗯。”王爷也嗯了一声,站起身要走。
“王爷。”他叫了他一声,问道,“事情结束了?”
刘聍回转身,久久凝视着他,突然道,“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样恨我。”
他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嗫嚅道,“小舞逾越了。”
“嗯。”王爷应了一声,又要走。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王爷留步。那我的家人……”说话间,声音打颤。
刘聍又是回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浅声道,“既已用不到你做事,你的家人,便放了。”
“真的吗?”
刘聍没再多答,一推门走了出去。
16.宫变
他搬离了王府。
不过,也无所谓。
因为从来也不曾真正进过王府。
他跟董贤一样,并未真正在王府深宅里住着,一直以来都是在僻门处再开的小院住着。不过从外面看来,他还算是王府的人。只有自己知道,进入府内是多么不容易。
这一次,不过是搬得更远些。离王爷更远些。
也没什么不好的。
在刺客里武功原本算好的,不过也好不过陆皓去。他天性并不爱武,讨厌厮杀之事。好在王爷养着的一般刺客里,好些是更偏于动脑子的。如他,如陆皓算的上文武双全的,王爷对他们的功夫要求也就尔尔。不过说是这样,跟在王府做事的,这之间吃了多少苦也只有自己知道。单看陆皓,不仅在王府做事,还在皇宫谋差,双面谍便是形容陆皓这样的人了。他却知道,陆皓还不是王爷的底牌。王爷,一直离他很远。
出了王府后,他真的只在细细养伤了。王爷没有给他安排任何事情,只是在一个幽静的庭院将他安置下来。钱财下人替他安排好。
所有服侍的人都换了。不知道算不算是监视。
算来,王爷有三个月没来看他了。
伤筋动骨百天休养。这三个月,也够了。
他闲暇的时候,会随意翻翻书。刘聍是爱看兵书的人,恰好他性子也静,平时偶尔得了闲也不大练武,而是随意看书。倒也没什么章法,手边有什么也就将就着看。这一两年里越来越忙,他得闲时翻书就少了,有时也随意与王爷调笑,王爷很少跟他生气的,王爷总是保持得修养极好的样子。如今得了闲,重新翻看书了。
王爷调过来服侍他的人并不多,好在他喜静不喜闹,平日都少叫下人打扰,这样的生活也还平静。
这一天,他正随意地翻看一些词赋。跟聍王府牵扯的文人墨士很多,不少人花了财力精力以求聍王向皇帝推荐自己做官儿。王府的词赋自然不少,有些还是手稿,封在信封里散着墨香。刘聍一向傲气,很少瞧得上什么人,送进来的词赋礼物大多没有拆开,他走的时候顺手就抱走了一堆手稿。
听得窗轻轻开了。
他本能地抬头看,见了王爷站在窗外,忙起身道,“王爷进来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