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个衙役穿得就略为单薄了,听了好一会子同事的骂骂咧咧,只是专心扫街,这一阵子抬起脸,面上已聚了一层密密的汗粒子,看上去年纪略长,劝道,“老张你还是快扫吧,老爷交代下来的事,有什么办法?”
“啐!”老张照着雪地就是一口唾沫,道,“咱哥俩也是真倒霉!按说那个谁失了踪干咱哥俩啥事儿?!亏得能想出来那道河流归老爷管,连累得我们上下受罪。那一个死人还能漂到哪儿去?!”
“吓!”安静扫街的衙役喝到,“不要命了么!老爷都为这事受了牵连,你倒还在这里得意!”
老张讪笑笑,“老爷倒霉不过是一时,如今复了差怎么也不记得调咱哥俩回去了?这扫街的营生哪儿是咱们做的?”他四下看看,天色还没放亮,路上静悄悄的,便道,“我听说,那个董,董什么来着的?并没有死,顺着水漂到……”
“少说话!”稍作歇息的衙役猛打断他,“还没有复职你便这样张狂!”
老张摇摇头,“王哥,你就是谨慎,如今还不是落到跟我一样。”
老王再不理他,执起扫帚专心扫街。
王府里,刘聍的卧室,与董贤相拥而睡。雪停了有一会儿了,四下里更显寂静,忽然雕花的楠木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显出推门的男子的焦急与粗鲁。刘聍睡眠一向是浅,何况是这样明显的响动,立即翻身起来。董贤倒是没任何反应,梦中努努嘴,继续睡着。
刘聍披上衣服,抬眼看了下闯进来的小舞。小舞一愣,想是没料到王爷床上还会睡着人,脸上的焦虑一瞬就放下,撇嘴道,“我还以为王爷的房间轻易是不留人宿的。”
子夜时分被吵醒心情本就不会好,刘聍抑住怒气道,“有事说事。”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沉睡的阿卿。
这个小细节被小舞尽收眼底,很倔强地微一摆头,不答。
刘聍才觉得自己的失态,走至他跟前,顺手在他头上一拍,“来,跟我去书房。”
小舞一下就挣了开去,吱呀一声又拉门出去,这一下终于闹醒了床上睡着的人,阿卿惊了下,揉着惺忪的睡眼,幸而小舞已经出去,他软软地问,“你去哪里呀?”
“我有点事儿,你睡着。”
刘聍平日是很体贴的,尽管也有些拒人千里的冷漠,可这时候就显得尤为冷酷。董贤有点懵,看着刘聍快速踏出卧室,轻带上门,心内发冷。
待到书房内,瞧见小舞已先在等着了,这短短一段路的距离,已叫他完全理清了思绪,倒没再急着问事情,淡淡一笑,“什么事儿就这么十万火急地赶来?”
小舞自是了解他的性子,心道你已经完全想好了措辞,我还能有何话说?撇撇嘴角道,“军机处那几个职缺,由东宫那边的人顶上了,皇帝那边没有什么大动作。”
“哦?”他反射性地皱起眉,“这么快?”
“是。”
“刘欣那边的人,都没什么反应?不该啊。”他仍是皱着眉,缓声问道。
“不仅没有反应,皇帝那边的人,还被调出去一批去边地驻防,连夜离开的京城,这会子大概在城外二十里了。”
“哦?”他又是这样淡声一句,自语道,“这是他想要收我的兵权,还是跟东宫那边联合做戏呢?”
“东宫太后也不是皇上生身母亲,按皇帝的性子,不至于吧。”小舞与他说话向来直来直去,遇到他不高兴时才不敢品论,此时对着着朝中大事,亦是由着性子顺口猜测。
刘聍眉心渐渐舒展,不愿再多说,轻轻拍拍小舞脑袋,“我知道了,烦你这样冷的时候还过来报信。”
他厌憎他这样听完了回报就回复冷漠的样子,淡淡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哄他,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大人了,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鸾宠,相信他的每句话,这样想着,赌气的性子又上来了,道,“我原本也是这样做事,只新人来到,王爷便忘了我罢了。”
“他怎能跟你相比?”王爷淡淡一笑,“你的性子也要改改,有这么跟主子说话的么?”
恍然又回到四年前他刚刚接触这个男人的时候。一直是傲然的性子,面对生人并不爱开口多说,这个男人也就是笑笑,不强迫也不责怪,熟悉以后,偶尔地也会责骂他性情过于倔强,他记得这男人给他的评价,“小舞过于看重情义二字,往后必定受累于此。”
他那时候就站在门外,听到王爷是这么评判他;他那个时候也不算是一心一意地向着他,霎时泪就蓄满眼眶。他才知晓,原来重情义对于皇室的人来说是一种负累,完全不若平民爹爹教导他的那样,重情重义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地下定了决心,放下刘欣,那个高高在上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天子,或者也因为他其实没爱过,与刘欣一起的时候仅仅是顺从,是依赖。他听到书房内那个副官不解的疑惑,“小舞重情,不该是好事情吗?这样才能忠于王爷啊。”
男人嗤地一声冷笑。他印象里王爷就不会冷笑,起码在对待他时,就是气他性子骄傲,也是淡淡地不动声色地点到为止,王爷就不爱表达自己的喜怒哀愁。大概,这才是一个皇族真正的风范。那时节,他仍没习武,想来也因为这样,王爷一直待他客气,心情好的时候也是纵容他的。后来习了武,王爷待他就严厉了些,时不时地派给他一些差事;到最后,他习得一身好武艺,王爷又渐渐待他客气起来。
那天他站在门外,一不注意就碰上了窗棂,咚的一声闷响。窗棂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制成,坚硬无比,一下子撞上去,痛得不行。他却是愣了一下,就见窗猛被推开,一张又惊又恼的脸孔探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脑袋,退了几步。
却是那副官,王爷的影子忽明忽暗地匿在窗后那一片光影里,只听副官惊呼一声,“怎么是你?”
而后王爷沉声命道,“你先去吧。”
副官连忙答是,从他身边绕了过去,他那时节也想跟着那副官一块儿逃跑,心里这么想,脚下步子就迈开了,被王爷拽住,“还没让你走。”
他心虚,不敢说话,眼里仍是满满的泪。王爷却也没怪责什么,握住他捂住脑袋的手,淡声,“是跟谁学了站在窗外偷听人说话的毛病?”
他不答。心里想王爷必定是要大发雷霆,反正父母也不在了,刘欣也是弃他不顾,王爷如何罚都无所谓。王爷却没再逼他,只道,“往后不要这样了,”顿了下,又问道,“撞的这下不轻吧?疼不疼?”
他才意识到王爷已放开他手,伸手覆在他头上了,温暖的手掌在他头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说不出的感觉。男人道,“我也该给你找点事做。”
心里竟是眷恋面前这个男人。就在上一刻还真真切切听到这男人对自己嗤之以鼻的评断,下一刻却仍是贪恋这个男人不动声色的气度温暖。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自己本就是无依无靠的粟米,沧海一粟,除了依靠王爷这条大船他又能如何呢?
于是便点头,答好。
王爷怜爱地搂他进怀,道,“性子这么强,早晚是要吃亏的。”
他那一刻是真感觉到了王爷对他的爱怜的,像此刻一样。
这么杂七杂八想了许久,他一抬头,见王爷还是目光淡淡地看着他,嘴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仿佛还在等他回话,他心里清楚,有些话不答也是成的,反正这些年来王爷也是纵容了他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方式,对于他的想法,王爷干涉得一向是少,只要把交代下来的事做好,大多数时候王爷还是懒怠去计较他的任性倔强的。不过这些年惊涛骇浪中求存,他嘴上已是厉害了许多,笑道,“小舞的性子,这一生也改不了了。若不能再用,王爷让我走就是了。”
又是这种重复了百千遍的赌气话,刘聍却不恼,朗声道,“你要走我还拦着你不成?你想离开只管走,我可不想到最后听你怨我拴住了你!”对着他时,刘聍的耐性真是发挥到了极致。
他自然不会相信这句话,若是真走,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了他性命叫他彻底闭口,这男人才能安心。最重要的,他根本下不了这个决心,离了聍王府,他真的无处可去。便只笑笑,岔道,“下一步小舞要怎样做呢?”
“京城这个地方已不再是我久留之地,”王爷又恢复冷静的语调,“或者是该上书去边防的时候了。京城这边,你要照应。”
小舞张张口,没说出话。
王爷一下就识破了他心思,道,“怎么?舍不得我?”
他这几年里倒真没有跟王爷分离过,纵是前年去战场,王爷也是将他随军带着,这一次却要他留京,是有些不适应,他脱口问道,“那个董贤,你会带着走?”
“自然要带走,我走了,这个府上谁能看得住他?”
“王爷就这么相信我?小舞离开你视线,也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呢!”
“你试试看!”男人猛地拽住他向自己怀里,一个蛮横的吻就印了上去,霸道地撕他衣服,不一会,颈子上就现出了可疑的红痕。
小舞上气不接下气地挣开,衣衫半解,样子颇为狼狈,王爷坏坏地笑看着他,他低低地抱怨,“不过是玩笑话。”
“也要罚!”又揽回小舞,用力吻上去……
09.出城
那场雪过去,洛阳城内便是一片鸟语花香的气氛。这些天里,董贤一直被留在王府的一个小院子,隐隐也感到一些不对劲。从前他也是在这个大园子里,轻易不往人多处走动,他一向不是高调或是胆大的性子,来王府这些时候除了刘聍与常跟随他服侍的下人,实则不认识几个人,然而从前他总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刘聍长久不来看他,他也会在这个院子四处绕绕,很少有人会干涉他的行踪,甚至有次他都走到了院子后门,差一点便要走出去了,竟然撞上了刘聍。他当时惊喜交加,记得刘聍当时问他是不是闷了,要出去走走?他摇头,欢呼地抱住刘聍,那时候跟刘聍已熟悉起来,自从身体交给他后,在刘聍面前也便活跃了些,只是仍不敢抱怨刘聍来看他的时候少,不过有了那次经历,他有时便爱往院子后门去,服侍的人也不管他。这些天里,他却是明显地感到府里气氛的紧张,每每他往院门前走,身边总会有人跟着,停的时间稍长,也会有人劝他回去。
他不傻,感到这算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了,却是不得其解,不懂得禁锢他是怎么回事?刘聍的意思?或是,禁锢他于王府有什么好处呢?
算来刘聍又有半月没来看他了。每一回留在他身边时是极尽恩宠,离去时亦是头也不回,他真是不懂他。实在是闲着无事,他有意无意又往后院的门去,他住的这院子在王府偏角,除了偶尔刘聍带他去自己住的院落外,他对王府实际是陌生的,有时听见他这院落外熙攘的人群声,竟也生出几分向往。
有一天夜里,他始终是睡不着,便起了身,府里伺候他的人算不得太上心,只怕也是王爷不长久过来的缘故,他这里就没有守夜的,夜间走动起来还算方便。推开了门,往冰冷的廊子上坐定,嘶的吸气,果真是寒气逼人,心里头却想,王爷此时若能在身边便好了。无意间抬头,见了屋檐子上坐着个人,一手托腮百无聊奈,怔怔地出神。他也是大胆,认定了那人不会害他,竟还小声叫他,“喂。喂。”
叫了好几声,那人才回过神,一双眸子定定地瞧着自己,也不答应。
“下来。下来。”他在王府养着的这些日子承刘聍照料,胆子大了些,不若在刘欣面前那样谨小慎微了。
小舞站起身,足一点,便落在院内。
“你做什么坐在人家屋顶上?”董贤瞧着他,轻声问。
小舞也并不答,实际是在屋顶怔了许久想那一晚看到的。王爷待人一向是宽和,就是在伊始,存心地晾着搓磨着有过,为的是磨磨一些人的傲性,他当年刚进王府时也是被晾着,第一次被王爷压倒在床,王爷也是粗鲁,痛得他抽抽噎噎地哭。可是那一晚,他分明是看到王爷暴虐地亲吻眼前这个人后,犹豫了,翻身下来,再然后,温柔地把面前这个家伙揽进怀。根本不像王爷的作风!小舞也是一赌气就来到他面前,瞧瞧他叫自己下来能做什么?这时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了厌憎之气。
“你是小舞。”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大声说,仿佛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重复了一遍,“你是小舞。”
这会是王爷跟他提过的小舞!他只是突然有了这个想法。王爷与他一起时所提事情向来是少,只不经意地提过一次小舞,“府里的人只有小舞不会害你,往后你们会有机会见面的。”他对王爷说的话一向上心,心里突然就冒出这样的疑虑,眼前这人定然是王爷口中那个小舞。
“喂,等等,”他低声唤欲走的小舞,“你知道王爷什么时候会过来吗?”
“放心。”小舞的语调发冷。
他听着小舞这答非所问的话,眼看着他离去,心内懵懵懂懂,竟漫出些酸酸的醋意。
隔天,王爷来找他,告知他要带他去军营。他只要跟在刘聍身边,去哪里是无所谓的,自是欢呼,闭口不提半夜与小舞的对话。
跟着刘聍走的那天,瞥见小舞阴恻恻的目光,心中却莫名的惧怕,仿佛是自己亏欠了他什么。他那天穿的是军装,九王爷要带着他,自然要个名头,便要他穿上军装,充王爷的贴身侍卫了。他换上军装出来的一瞬,九王爷眼睛一亮,没想到他那样柔弱的身子骨换上军服竟也能穿出点英气勃勃的样子,他因此一下就红了脸,叫王爷好一顿笑,“那一点英气都叫你这神情去的干净了。来!站好了!”,王爷声如洪钟,豪气地道,“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我的队伍里哪有你这样的!”
他害羞地躲了一下,这时候九王爷发现了小舞,正目光阴恻恻地看着他,缩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他心里一阵紧张,谁知王爷毫无察觉似的走过去,在小舞头上轻轻抚摩,就是这样把他晾在一边了,仿佛他不存在。他在原地愣了。眼看着王爷像在细细跟小舞交代什么,小舞亦是落落大方不閃不躲,不自禁地挪过去几步,听得小舞轻声嘱咐他,“你要当心。”王爷亦是柔声答应,“你放心,照顾好自己。”
那一天王爷的众多妻妾陆续都来过,谁也没叫他这样上心,他心里又是泛起一股酸酸的感觉。
就是这样巧,被小舞一语成谶,出城第三日,约行进了四十余里,遇上了流寇。他在京城里生活了那样久,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凶险,幸而九王爷临危不乱,一直护住他。这一次是与边关的将士会合,本身带的兵马就不多,寇匪凶悍,王爷最终因为照料他臂上受了箭伤。暮色降临时,双方都退了兵,他焦虑万分,见王爷还是不急不乱的样子,包扎过的伤口殷虹一片,讷讷地张口道,“我们能出去吗?”
王爷瞥他一眼,指着行军图比划道,“我们这个位置两面环山,两面被围,要出去,并不容易。”
他一口气呛在嗓子里,过了许久,才轻声地问道,“是我连累你了吗?”
王爷哈哈一笑,“要我刘聍命的人太多,谁有本事真正取了本王的项上人头?!”他在那爽朗的笑声里打了个寒噤,听得他淡淡一句道,“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何惧?!”语毕竟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两个人都是怔了会子,才听九王爷叹了一声,“阿卿,你是不是怕啊?跟着本王,是要过一些性命攸关的事情。本王的地位名誉,都是靠这双手打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