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扬顺放松自己,头靠在哥哥肩上。他们的倒数计时已经开始。
互相贴近的胸口急促起伏着,季扬和用一种反差极大的平稳语调说着:「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
往后退了一点,他抬手抚摸着面前男人的脸庞,盲人一样。望进对方眼底,不意外发现有恨。然而他还是要笑着,纵使悲哀地扭曲。
「你要记住,你永远是我最骄傲的弟弟。好好念书,我还要拿你到处去跟别人炫耀。」
季扬顺两眼赤红盯着说这话的人,对方有一张和自己极为相仿的脸,却又是那么不同。他听见自己发哑的声音,只觉得喉咙很乾、很紧。
「哥,可不可以说你爱我?」
那么卑微,连他自己也才刚发觉。这回季扬和真的笑了,含着水气的眼睛弯弯,带点熟悉的无奈与迁就。季扬顺很明白,他就是这么让哥宠大的。
季扬和叹了气,声音伴随着笑意讲:「笨啊,机会难得,你不会要求我做点更困难的?」
以前季扬顺曾经异想天开说要摘一颗星星下来,吵闹不休结果被季扬和饱揍一顿。
季扬顺只是盯着季扬和看,没再多说一个字。季扬和捏捏对方早就没肉的脸颊,然后慢慢凑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
一下、两下、三下。分离时吸吮出来的水音脆脆地响,垂眼便可窥见两条淡红色舌肉黏黏勾舔着。
轻喘着呼吸,季扬和伸出双手将弟弟揽入怀抱里。头靠着头,手掌覆盖在弟弟的后脑勺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揉。
季扬和闭上眼,让话语随温热的气息传递。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却抚不平的伤。
他缓缓说:「爱你,是我做过最简单的事。」
这一晚,直到季扬顺硬撑到最后无法不放开意识,季扬和温温轻轻的嗓音始终近在耳旁。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很多,也不忘重复着季扬顺最想听见的那一句。
只是从此后,再会无期。
第二十章
清晨五点。
季扬和打包完行李摆在门边,他环视着并没有多少改变的房间,一直被人整理的很好。在这个家里成长二十多年,却好像时间快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看着洁白干净的床单,上头还有折线。他猜刚才那条乱七八糟的一定藏在隔壁房间的床底下,等母亲出门买菜的时候再偷偷拿出来洗。
正当他陷入回忆里,拖鞋踩出来的声响让他转过身望向房门口。季父满脸疲惫,肩膀下垂着背也驼了。
希望父亲没有发现才好。
「爸。」
季扬和喊一声,再普通不过。季父好似头疼地抬手揉揉太阳穴,看见那袋子行李神情一滞,眉头便皱得更紧。
父子俩都明白。
「别担心你妈。到时候我会叫你回来。」
日光灯下,大儿子白惨的脸色让做父亲的心里难过,然而不得不如此。
「等你们都长大,知道做人的分际,那些玩笑话也就过去了。」
季父虽然疑惑于小儿子怎么没有反应,但一方面不好问,另一方面想大儿子总是有办法对付。可是这暂时放心的念头刚浮上来,就又责怪自己。或许正是因为把照顾的担子大半扔给了他,才导致今天这种境地。
不合宜地,季父打了一个呵欠。便听见季扬和关心问:「爸,身体不舒服么?」
季父摆摆手,「没事。昨晚不知道怎么睡着的,起来还觉得累。大概是老了。」叹口气,语重心长说:「出门在外注意照顾自己,稳定下来以后给我打个电话。」
季扬和沙哑着声音回:「爸……你也多保重。」
季父走上前伸手拍拍他肩膀,「就当出去旅游玩一趟。回来了,也就没事了。钱我会每个月汇进你户头,不必省,爸爸还有能力赚。」
「不用,我自己有」
「少顶嘴,拿着!」季父不容拒绝的严厉神色中却隐含着不善于表达的关怀。
季扬和咬牙忍住胸口翻搅的哽息,点点头答应。
「爸,我走了。」
提着行李走出房间,季扬和最后再往相邻那扇紧闭的门板望一眼。移回目光后,不敢再对上父亲的。他低着头轻声说:「他什么都不懂,别怪他。」
饶是季父向来不迷信鬼神之说,如今也要怀疑他们上辈子是不是相欠债。便长叹一声,「快走吧。」
而那个始终根植在心头牵牵挂挂的男人,现正房里睡的熟。只是手心里紧紧攒着的温热已然不在,仅馀下半床空落落的孤单。
清晨薄凉的微风捎来一丝属于秋的气息。身体僵硬的不像自己,隐隐作痛的腰和双腿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场荒诞。发泄过后莫名奇妙的清爽,然而心情却好不起来。
‘呵—’地长呼出一大口气,将情欲的火种埋藏心底。不让从来就斩不断的思念再度撩起烟雾,迷花了他的眼。
踏出家门后,季扬和握着手机来到一间公寓前。陈淼等在楼下,一看见人就赶紧小跑步过去。
「不好意思,这么早来吵你。」
陈淼上上下下看了季扬和一通,想不透为什么这个人还能如此轻松,急着问:「你被赶出来了?那来我家,麻豆也很担心你,一整晚翻来覆去的问我怎么办,刚刚才睡着。」
「对不起。」季扬和顿了会才说:「我是来道别的。」
陈淼立刻不赞同地皱起两条眉毛,「道什么别,你要去哪里?」
「还没决定。」
「没决定就先住我家,决定了再走。」陈淼不由分说的要拉季扬和上楼,好像万一松手了人就要消失不见。季扬和站在原地不肯走,反而以宽慰的口气说:「别这么紧张。我只是要学你到处去玩而已。」
不着痕迹地挣脱开被陈淼抓住的手腕,季扬和换个手提行李袋。「帮我跟麻豆说一声,谢谢他。」
陈淼脸色越发凝重,身体靠近点小声问:「扬顺知道你要走?你不怕他火起来闹得天翻地覆?」
提起那个人,季扬和眼神中闪过些许动摇,全被陈淼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知道。」一滞,他像要逃避什么似,仓促地说服对方:「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现在只要我走,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你舍得么?你以为他有这么好打发?就算你离开五年、十年……」陈淼说着忽然领悟,突然手抓住季扬和肩膀质问:「难道你准备再也不回来了?!」
被揭穿的错愕与心虚让季扬和一下子无法反驳,陈淼更紧接着不放过,咄咄逼人地讲:「季扬顺不知道这个吧?他以为你过一阵子就会回去是不是?!」
「是。」季扬和对上陈淼的眼,坦然应道。「我只有这一个办法。陈淼,帮我拖住他。」
「拖?你太一厢情愿,我怎么可能拖得住他!再说,你打算骗他多久?!」
「骗不了多久。」季扬和嘴里发苦,无奈与不舍煎熬着他。「他很快就会想通。我爸坚持认为我们只是开玩笑开过了头,冷静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正常。」
陈淼一脸为难的表情摇摇头,说:「不可能。」
「所以我能怎么办?回家继续让我爸折磨,是人都受不了。总有一天,连我妈都会发现。到时候,家就真的毁了。」
陈淼一听,难忍烦躁地别过头,只想狠狠一脚把墙壁踹烂。他来回踱步,没贴好的红砖道都让他踩碎掉一角。最后才好不容易耐下脾气,走到季扬和面前讲:「要我帮你可以。但是你要保证不能跟我失去联系。就像之前我说要走一样,你必须让我随时找得到你才行。」
季扬和正想开口,却又遭陈淼抬手打断。
「我绝不会泄漏,麻豆也一样。更何况你不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吗?」陈淼叹气,劝说着:「我知道你很难。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你要怎么过下去?」
季扬和犹豫不定的飘移目光让陈淼看了都觉得痛。挣扎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却又必须担负起所有责任。陈淼非常忧心,这样的季扬和还能一个人支撑多久?
「人活着都要有希望。阿和,放过你自己吧。」
明晃晃的太阳渐渐高升,在地上斜照出两条身影。陈淼紧张得手心里出汗,他已经搜不出更好的理由逼季扬和答应。最坏的情况,大不了硬拖也要把人拖楼上去。
这时候,就见季扬和鼓起胸口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他仰起脸,颇无可奈何地望向陈淼,眼神中包含着对好友的感谢之意。
「我知道了。」
陈淼暂且如释重负,抬手往后捏捏自己酸痛的脖子抱怨:「当你的朋友,至少短命十天。」
「为什么是十天?」
「因为再多我可受不了。」陈淼想到什么突然很感慨地讲:「如果你们不是兄弟就好了。」
「不对,不是这样。」季扬和看着陈淼写满疑惑的脸,并不感觉意外。「以他那种偏激个性,我才不会自找麻烦。」
一头雾水,陈淼反问:「你不是挺甘愿的?」
「别看他现在这样子,小时候很乖。」季扬和彷佛陷入某种过往记忆里,怀念般的口吻说着。「我妈照顾他到四岁就又出去工作。我小学二年级,每天的任务就是上学带他去幼稚园,放学再接他一起回家。爸妈下班之前我必须寸步不离的陪着他,要吃、要喝、要玩都找我。」季扬和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当年那段日子总是手牵着手。
「刚开始没什么感觉,后来慢慢觉得讨厌。我想和朋友出去玩,不带他就把我课本通通撕坏,接着大哭大闹,烦都烦死。」
陈淼很想吐嘈对方,不是才说很乖么?但见季扬和眼角浅浅弯起的笑意,又不忍心了。
「后来没办法,只好把他当成我的玩具。高兴的时候逗他笑,不高兴就故意把他弄哭。但是他有够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被我欺负也不晓得告状。还会自己找卫生纸拿来要我帮他擦,最后哭着哭着居然睡着了。」
思绪不知飘散至何处,等回过神发觉自己竟说起儿时往事,季扬和尴尬地说:「抱歉,说这些不相干的事。」
「不会,你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没有兄弟,无法想像你们之间的关系。」陈淼摆摆手,心想如此深刻的陪伴与依赖,就算是兄弟又怎样,全天下能有几对人做得到?
「或许是搞错了吧。」季扬和冷不防说,陈淼一惊,问:「搞错什么?」
「视线。我没能只把他当成弟弟。」
听出季扬和的自责,陈淼思考了下讲:「我觉得不完全是。一般谈感情不会有你们那种感觉。我也不会说,只觉得你们『果然是兄弟』。」这回换他有点犹豫,接着说:「先前季扬顺曾经警告过我,他要我从你『最好的』朋友位置后退一步。」
季扬和略显惊讶,陈淼半调侃半认真地提醒:「你最好小心。要是被他捉住,恐怕后果不堪设想。」毕竟是那么不留馀地的独占欲。
季扬和点头应下,不敢告诉陈淼他大概可以想像得到。
「我该走了。」
「真的不要我叫麻豆下来?」
「不用,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季扬和边说,意有所指的盯着陈淼。「祝你心想事成。」
陈淼一副『想得美』的态度讲:「我没你那么乐观。」
话一出口发觉不太适合,陈淼一滞,反而是季扬和不在意的回他说:「你比我幸运得多,别放弃。」
无言停顿了一会,陈淼看对方那种好像一切终将结束的神情,忍不住再问一遍:「其实你们可以瞒着父母在一起,只要住外面就不会……」
季扬和仰起脸望向天际,层层雪白的云朵正浮游着不知飘往何处。然而,总归是自由自在的。
「我累了。」
他说,混合着叹息。在血亲相奸的交合中得到快感,同时又逃不开悖德的鞭笞。因为是亲兄弟所以不能做的事,却更强烈地引燃出欲望。男人与男人之间,他们早已分不清是亲情或者是爱情。每一声呼唤,都能让彼此的心跳产生共鸣。鲜红血液透过温热的黏膜传递脉动,两具躯体再没有缝隙,紧密地嵌合。
并非只是『爱』,这种单薄的定义而已。
「反正我心里有他,人在不在一起都一样。」
陈淼愣愣望着说这句话的季扬和,淡然而平静,隐约有一种豁达。
这时他还没能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更不明白其背后所暗藏的真意,竟会导致如此哀伤的残局。
令人唏嘘。
第二十一章
季扬和走了,陈淼的麻烦却正开始。其实想把季扬顺搪塞过去倒不难,打定主意死不松口,装不知道就好了。难的是一向易如反掌的麻豆。那两兄弟之间的关系,要说有一百个人,怕是九十九个半都不能接受。更别说知道季扬和喜欢男人这件事,麻豆花了一整个暑假心态才缓过来,现在好不容易他们俩也有点进展,这一棒子敲下去,不脑震荡么?
陈淼很烦,真烦。
回到家里,一开门就看见麻豆睡眼惺忪窝地铺上,傻傻望着他的脸,又往下移到空空如也的两只手。陈淼干脆不脱鞋了,说:「早餐想吃什么?我去买好了。」
麻豆似乎脑子没转过来,口齿不清问:「这么早……去哪啊?」
陈淼一顿,心想这笨蛋睡昏了反而比平常聪明。
「阿和来过,已经走了。」
「蛤?!」麻豆一下子睁大眼全醒,「你怎么没叫我?!」
「你睡那么死,阿和说不要吵你。」
麻豆直盯着陈淼瞧,等着对方接下去。
「阿和要暂时离开台北。出这个事情,没办法再住家里。」
「叫他来跟我们一起住啊!有什么关系?!」
陈淼靠着门站在原地,刚升起的太阳照进屋内,温度却上不来。好像真的中秋夜过后,只一晚,就要变天一样。
麻豆虽然迟钝,也不是真那么没眼色没心思,否则不会熬得睡不着。一时无声中,他慢慢苦下脸,瘪瘪说不出话。
陈淼蹲下身体,与他平视。麻豆像有感觉抬起头,两个人视线对上一次到位,呐呐地问:「我们……真的帮不上忙嘛?」
陈淼摇头,两手肘伸直了挂在膝盖上,像要谁来拉一把,又不甘愿。
「那阿顺怎么办?他哥走了,他一定……唉……」
「他们家的事情很复杂。」陈淼缓缓开口,声音有点沙。「看到季扬顺别去惹他,管好你的嘴巴。」
麻豆搔搔自个儿脑袋,然后重重垂一下。
然而陈淼没有想到的,是所有他以为应该想得到的。
一个多月过去,时序进入十一月。台湾的天气说冷不冷,就是连绵不绝的阴雨让人觉得又湿又闷。
人说『竹风兰雨』,指得是新竹最多风,宜兰最厚雨。其实都差不多了。
一声招呼不打,‘轰隆—’一下,原本淡蓝色的天空顿时乌云密布。豆大的水滴拼命砸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措手不及。
许长汀正安然坐在车子里等红灯,车前轮堪堪压着斑马线,欣赏窗外那些陌生人或是焦躁、或是咒骂的嘴脸。
心情甚佳。
忽然间,眼角馀光瞥见一抹熟悉人影。许长汀才去男士沙龙店保养好的脸皮皱了起来,他盯住不远处那一点,手打个方向灯,流线型车体便朝街道边优雅滑去。
竟然真的是他。
也不管路边红线停车,手掌轻碰两下喇叭,却没唤起那人注意,只低着头向前走。许长汀按下电动窗户,身体歪斜到副驾驶座上面,对着外头喊:「扬和!季扬和!」
湿透一身的男人兀然停下脚步,疑惑地四处张望。那神态,似乎掺杂着些许惊慌。
「后面!季扬和,看后面!」
终于,男人一转过来发现许长汀,脸上表情有瞬间松动,然后又紧绷了起来。许长汀打开副驾驶座车门,手一招。
「上来,我载你。」
季扬和稍有犹豫,却还是小跑过来,弯下腰俯着身向车里人讲:「我全身都湿了,弄脏你的皮椅不好。」
许长汀整个人只差没扑上去,伸长手扯住季扬和护在外套底下的背包,「脏什么,东西是死的,人才重要!」季扬和一滞,许长汀已经把背包夺过来放椅子上,「快点!后面警察来了!」
再没办法,季扬和只好一屁股坐进车里。
高级房车再度驶上马路,季扬和缩手缩脚不敢乱动,一头一身的雨水不停往下滴,就怕灾情更扩大。但是那个背包,却始终让他抱在两手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