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喜欢我么?」
麻豆哽住,强迫自己睁大着眼睛,就是不回答。
没想陈淼自嘲的一笑,神色竟流露出一股失落黯然。
「我自认对你,比对季扬和好很多。」他一项项数着,「你想打篮球,我跟你加入球队。你讨厌靠门边的床位,我跟你交换。你报告写不完,我帮你找资料。你闯祸,我陪你道歉。我背包里总有为你装满的水壶,给你擦汗的毛巾,肚子饿想吃的饼干。甚至还有你被蚊子咬,拿来擦的万金油。」
纵使这情景很滑稽,纵使麻豆的小兄弟还握在陈淼手掌心里。然而,当那些从来没注意过的小细节被一一提起,麻豆心里所受到的震撼,远远超过生理欲望上的饥渴。
「王启源同学,四年了。我对你的好,不值得让你承认我么?」
呼吸着,胸口大幅度上下。麻豆憋得更红的脸看起来就像一颗包月饼用的蛋黄。他闭紧眼睛,拼一口气瞎子一样仰起脸撞上去。陈淼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断门牙,两人同时听见‘叩—’一声,然后又同时痛得脸皱成一团。
「你白痴啊!献吻是这样献的吗?!」
「我哪知道!我又没经验,电视上演的都嘛这样!!」
陈淼觉得好笑,但勉强接受对方诚意十足的上贡。然而这时他们才发现彼此的一只手还伸在裤子里,陈淼很有深意的笑了笑,说:「这回你跑不掉了。」
半强迫半享受地释放在对方手中,麻豆被陈淼吻的喘呼呼,眼神有一时间涣散找不到焦距。等一切感官慢慢重回大脑,麻豆才惊觉和陈淼一同坐在地板,而自己的两条腿正张开着压在陈淼的腿上。极其引人遐思的姿势。
「别不好意思,这才半套而已。」陈淼感觉麻豆已然回神,便又砸下一个晴天霹雳。后者恼怒地夺走对方替自己擦拭的卫生纸,此刻安静伏在黑色草丛里的东西正与陈淼的『相对无言』。
麻豆低头没脸见人,陈淼只看得到他通红的两个耳朵。于是故意靠近耳边讲:「不要擦了,干脆一起洗澡去。」
「洗你的!滚开!」
陈淼心想,暂时不能逼这么紧,要多给他一点时间适应。所以没再调戏他,手一撑地板就爬了起来,只差没哼着歌走向浴室。
麻豆抓着卫生纸猛擦,擦得大腿内侧皮肤发红,然而身体的热度尚未能平息下去。一想起陈淼的手势,陈淼的嘴,尤其是他那一对眼睛,专注看着自己的时候……有种独一无二的存在感。
麻豆习惯性想搔头,却又因为手沾上不少那个,而忿忿作罢。
‘嗡—嗡—’
突然有一阵因震动所发出来的闷声,麻豆脑袋左转右转,终于在陈淼脱掉的牛仔裤口袋里找到他的手机。
来不及犹豫要不要代替他接,麻豆一看见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刚才还烦恼挥散不去的燥热霎时间全都被抽乾。
『季扬和』
麻豆拿起手机,两颗眼珠子直盯着一闪一闪的萤幕瞧。却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不太认识这三个字。
对了,还没穿裤子。
麻豆将持续震动的手机重新塞回牛仔裤口袋,他背转过身体,手勾来卫生纸盒。
他睁大眼睛,认真地、仔细地,擦干净身上的所有痕迹。
第二十五章
陈淼洗完爽心的澡出来,麻豆像触身球一样从他手臂边擦过去,然后‘碰—’一声,浴室门再度被甩上。陈淼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猜想这家伙大概是脸皮薄吧,也就不以为意。
稍微收拾下房间,捡起他自己那条牛仔裤,想到手机塞在里头,陈淼掏出来看看。萤光灯一亮,未接的来电显示让陈淼挑起半边眉毛。于是又把牛仔裤套上,踩着裤脚踱步到浴室前敲门。
「王启源同学,我想出去买吃的,你要不要喝可乐?」
里头半天没回话,陈淼又再问一遍:「王启源,可乐要不要?」
「……不要。」
「那我走了。」
‘喀答—’铁门弹簧扣嵌合,屋内归于安静。包括正应该水声哗哗的浴室。
麻豆忘了开除雾灯,伸手往镜子上一抹,露出小半个脸面。
没熟透的苦瓜一样,青青白白。
陈淼之于自己,一直像最高难度的益智游戏,绞尽脑汁地想闯通关却一次次滑铁卢。可一次次滑铁卢以后,又他妈一次次站起来。
解不开,烦。但也知道没人叫他非解开不可。
麻豆不是没心没肝没肺,就是听陈淼几句话点个醒,过去那些大事小事便作一齐排队等报数。一个好、两个好,三个好、四个好......以此类推。这时才发觉早已超出范围,才发觉以前念大学时候日子过的多舒服。
以前?
研究所刚上一学期,麻豆感觉比大学四年加起来都还要累,还要费心力。没想这么快,就被自己宣判成『以前』。
老实讲,到现在也没缓过来,怎么会喜欢上男人?
默默抓季扬和进脑子假想一下,喉头就尝到苦苦的酸味。
季扬和之于自己,一直是很羡慕的存在。明明所有人都同年纪吧,就是有一个季扬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让人服气,比舍监管用多了。宿舍住四年,单就他们住的三楼算,寝室里总有些摩擦。比如晚上打城邦战吆喝声音太大,比如谁新买的NIKE球衣被偷了,又比如谁的臭袜子已经『挺尸』超过一个月。
玩闹的时候不一定叫得上,但真出问题的时候,大多是来301敲门找季扬和调解。
而且,必定有陈淼在旁边帮衬。只有自己像一尊门神,摆饰用,光站着却一个字吐不出来。
麻豆知道季扬和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知道如果季扬和不在,陈淼绝不可能插手管。这种一加一的连带关系,常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是个累赘。一加一等于二,又不等于三。
「啊!!!!」
麻豆发泄地在浴室里大吼,回音震得耳鸣。他受不了有这种娘炮想法的自己。季扬和是好兄弟,陈淼是……
「干!……干嘛骗我……」
突然,他想到。
陈淼晓得阿和在哪里,阿顺晓得吗?
如果知道,那自己不知道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如果阿顺也不知道,那……绝对有什么原因!
「干!这不废话嘛!!」
麻豆两手抱着脑袋纠结,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下场真他妈惨!
一个多小时后,陈淼回来了。
打开门,屋子里一盏灯没有。藉着楼道口的光,隐约能看见一团人影蜷曲在墙边。陈淼觉得奇怪,但还是轻手轻脚带上门,抬手用指腹小心往电灯开关按两次,头顶才亮起一抹微微的黄晕。
他脱掉鞋子,提着塑胶袋慢慢放在鞋柜上,生怕塑胶袋摩擦的噪音会扰了对方的睡眠。赤脚踩在地板上,几乎是无声无息。
陈淼走到麻豆身边蹲下,后者正侧躺着睡,手掌还搭自己脑门上,一副抵挡所有外来物的样子。他们俩现在还打地铺,仗着夏天热,滚来滚去也不担心掉下床。可是天气一日日转凉,陈淼望着麻豆遮住大半的脸想,该趁假日走一趟大卖场买张床了。
一张?两张?这是个问题。
轻轻捏住麻豆的手腕将手肘放平成一个自然的姿势,像舞台上主持人说:『让我们欢迎某某某出场!』
邀请一样。
陈淼无声笑笑,省得这个笨蛋被自己的手掌压得做噩梦。
麻豆的脸上一向有很多种表情,却都很单一。
笑就是大笑、贼笑、偷笑。
烦恼还是沮丧的时候,脸皮就像包子挤在一起。
不管喜怒哀乐,每一号样子都像旁边带标题注解,要想会错意都难。
和他相处起来完全不必动脑子,轻松又自在。
就如同现在。陈淼看出来了,有人在装睡。
俯下身,缓缓贴上对方意外柔软的嘴唇,浅浅啜一口。
「晚安。」
不戳破,陈淼拉了被子为他盖好,然后站起来,放轻脚步走到房间另一端。
他没用笔电,敲键盘太吵。索性拿手机上网浏览新闻,脑子里空出一部份思考。
扬和与许长汀,后者的反应很微妙。应该说不像那个人会有的作风。但是许长汀向来捉模不定,具体怎么样也不好说。
希望别再节外生枝了吧。
末了又想起刚才的吻,心底一阵骚动。陈淼呼口气,将这些杂事抛诸脑后,专心找起麻豆做报告需要用的资料来。
第二十六章
这一头,挂断电话后在门口站了会,听见脚步声,季扬和抬眼就对上许长汀探询的目光。前者抿下唇,报告似的说:「陈淼都知道了。」
「包括知道你暂住在我这里。」
口气用的是肯定句,季扬和皱眉。许长汀看看他手里拿着的机子,再看回他的脸。「你前手电话刚挂,后手我电话就来了。」
两个人立在雨幕前,背后是拉下去的铁卷门,深灰色底上油漆了大大小小字样,纯属补习班打的广告。
新竹又下雨了。这雨落得季扬和心里长草。而且是芒草,远远瞧着没事,一靠近,挠得人喷嚏眼泪直流。
房租很贵。自从许长汀知道季扬和休学并且不肯拿家里援助过日子,他便软磨硬泡地以『公司福利』、『员工宿舍』等等名义想将人拐带进家门里。
为什么?许长汀想,或许是因为寂寞。
自己,还有季扬和的。
至于对方为什么最后答应,这不在他考虑之列。
他不想问,只把这份矛盾的心情默默记下。什么时候拿出来,或者不拿出来,都以后的事。
一星期又三天,季扬和是一个堪称完美的同居人。
当许长汀脑子里转着这些东西的时候,身边人发话了。
「要回去了么?」
「我去开车过来,你在这里等我。」
许长汀打开伞走进入雨中。季扬和略显不解,对街不过几步路距离,一起上车不就得了?
这个问题季扬和没有问,就是放头脑里想想,省得留太多空间用来折腾自己。
回到许长汀住处之后,季扬和基本习惯对方的生活作息。许长汀没有他想像中『乱』,也可能都放牧在外面不带回家。
随便洗把手脸,季扬和不敢看镜中的自己,从头到尾低着脸直到步出浴室。
「来一杯。」
季扬和一愣,看见许长汀正在半岛式吧台里,桌面前摆了一列高矮胖瘦的瓶子。走近过去,一股温热的香气扑鼻而来。
许长汀手一比,仿效调酒师的样子介绍:「热巧克力。我另外加了一点白兰地,有助于睡眠。」
季扬和视线扫过一遍,发现许长汀果然讲究,连巧克力块都是拿锉板现磨的。他手指勾入杯耳,执起马克杯闻一闻。明显突出的白兰地香,却让甜中带苦的巧克力融合了烈气与后劲。啜饮一口,滑过喉咙的浓醇甘味,更带出白兰地微微的辣。
季扬和不自觉呵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短暂松弛,连带脸部表情也缓和许多。许长汀看起来淡然自若,实则在对面人卸除防备的这一刻,心思亦跟随着下沉。
淡黄色柔缓的吧台灯光下,映照着季扬和这个人的模样。不是因为外表,而是那份隐隐散发出来的氛围。有些人长相不见得多好,但就是看得顺眼、舒服。安安静静地坐或站着,便彷佛周遭一切喧闹皆与他无关。好像,连呼吸的空气都特别干净。
要不,也不会在人潮拥挤的火车站里,一眼就看见他。
想温柔地拥抱他,让他在自己的怀中失神,流露出最单纯的面貌。
当然,许长汀只是想,不会真的做。
季扬和心里有人。阅历丰富的许长汀很容易看得出来。于是产生些许嫉妒、些许羡慕,搔得喉头痒痒的,但咳嗽便能止住。
越过吧台,许长汀走到季扬和旁边的高脚椅坐下,姿势优雅自然,明显是类似场所的常客。他不急不缓地开口,像是随意挑起的话题。
「以前,陈淼也很爱喝这个。」
季扬和胃里暖暖的,忽然听许长汀提陈淼的事,而且是往事,便多花了些精神注意。许长汀偏头望向他,背光下,一双眼浅浅含着笑意,又似说不出的怀念。却恰如其分,并不让人感觉做作或谄媚,反而还引得旁人与他感同身受。
季扬和不禁赞同陈淼曾经说过的:『只有披着那张人皮还不错看。』
「嗯。」被这么明白盯着,季扬和不得不应声。
「陈伯伯第一次把他带到我面前来的时候,我十六岁,他十岁。」许长汀弯了弯嘴角,一副『我自己招认』的样子说:「当时我只想着怎么找藉口推托,因为我可不想当保母。」
许长汀给自己倒的是纯白兰地,切裁出棱角的方型杯中有一块圆圆半融的冰块。手一摇晃,便发出轻响。
「陈淼那一年刚失去母亲。自杀了。」许长汀补一句,「所以,从此和他父亲不和。」
季扬和静静听不插话多问,他记得陈淼的确很少回家,寒暑假也是跑国外去玩。
「他脾气很坏,来我家住也怎么都不肯吃饭。我没办法,熬到三更半夜只好弄这个给他喝。」讲到这里,许长汀自觉有趣的笑了下,「给一个十岁小孩子喝白兰地,效果非常好,没半个小时他就呼呼大睡,省了我很多麻烦。」
说麻烦,然而季扬和从对方的表情却没看见半分嫌弃。
「后来,后来……等他十六岁的时候,我正打算出国留学。临行前最后一次见面,他来我家,找我泡这种巧克力给他喝。」许长汀的目光从季扬和的脸移到了手里握着的马克杯,近黑的咖啡色泽,不晓得能看出什么。
相似的情节季扬和听另一位当事人描述过,但,他不知道的是。
「我爸的心腹看见我们接吻,还顺便敲诈不少钱。我没能力解决这件事,只好听我爸的话,先出国转换个环境。」
季扬和闻言不自觉直起身,「陈淼并不知情。他认为是你……是你言而无信。」
「没错,他说的也对。」许长汀收回目光,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灯光瞧,状似无意,唇边却挂着一抹自讽。「结局都会是一样的。无论被不被人发现,我本来就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出国,和他的关系也到那里为止。」
季扬和皱眉,虽不言语,但神态已表明他的不齿。
「在所谓的前途与他之间,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此话一出,季扬和薄薄燃起的怒意却反而消缓下去。他想到自己,想到深藏于心中的血肉,他所做出来的决定,又与许长汀何异?
不过各为其人而已。
这么想着,才恍恍惚惚看见许长汀投过来的眼神。
问:「你不替他骂我?」
季扬和一顿,垂下眼苦笑。「你需要么?」
分钟渐渐过去,过一会,才听见许长汀混杂着叹息声说:「或许……」
或许如何?皆已太迟。
「换作你,你的选择是什么?」
许长汀终究是许长汀,不会让自己沉浸在回忆里太久。当他再度转头看向季扬和的时候,神情已经与平常一样,甚至隐隐带了点探究与好奇。
「这么大年纪还离家出走,不会是叛逆期才到吧?」
季扬和先是抿直嘴唇,而后考虑了下说:「一样,被我父亲发现。」
许长汀一顿,脑筋才转到刚刚的话题上面。有点惊讶,但不意外。
「嗯,那是应该先避避风头。」
「我走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话怎么说?」
季扬和一口喝光杯子里剩下的巧克力,目不斜视说:「谢谢你的招待。」然后拿走杯子,双腿从高脚椅踏下大理石地,迳自转身步入厨房。
碰个硬钉子,许长汀也不在意,应该说习惯了。对着季扬和的背影,他只轻描淡写讲:「没有谁离开谁不能活的。只有活的像死人,还是死得像活人这两种差别而已。」
从背影看不出任何反应,就是一个马克杯洗得有点久。
第二十七章
天光大亮。立冬后,受温室效应严重影响的台湾,夏天拖得越来越长。这几日雨下得不眠不休,人感觉快从头顶上长香菇了。
麻豆恹恹的精神不太好,到学校和其他研究生哈拉不起来,更不怎么搭理陈淼。总算熬到中午下课,教室人都走光了,麻豆低着头把书塞进包里,陈淼则等在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