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车窗外不停倒退的街景,季扬和觉得自己好像又开始晕车。耳鸣着,脑壳里摇晃分离的脑浆,红红白白混浊一片,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身体彷佛割裂成两截,一半泡在冰水里,另一半熔在火焰中。父亲骤变却不定的态度,母亲的无辜,皆令他踌躇失措。但神智中仅存的一丝清明独独缠住那个人的身影,茧一般层层包裹住。
而前路究竟是否归途,犹在迷雾。
第三十二章
终于,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季扬和一进门便有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家还是原本的家,只不过沙发椅套换了一组,电视机上盖着的防尘布变成鲜艳的大红色,随风飘的窗帘也改装成百页。零零碎碎地与几个月前有所不同,可那份自己归属于这里的确定,仍旧令他觉得安心,就是有点鼻酸。
季姆听见声响从门后面擦手着走出来,看到心心念念的大儿子眼眶就忍不住红了,这还是儿子第一次离家这么久没回,连通电话都没有。
「你还记得回家,我以为你非得等我死了才晓得奔丧!」
「快过年说什么秽气话!」季父打圆场,往沙发上一坐,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
季母是标准刀子嘴豆腐心,气归气,可儿子是自己痛得死去活来才好不容易生下的。见季扬和瘦多了脸色也糟,这心疼的呀,到口边还是一串串教训。
「在家千日好,出外事事难。我当你在外头过的多舒服,舒服得都不想回家了!」一边骂,一边捏儿子的胳膊肩膀,少掉这许多肉剩一骨架子而已。
「妈,对不起,让你担心。」
「就知道说好听话骗你妈!还不快去洗把手脸,我再炒两样青菜就能开饭了,快去!」
季扬和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尤其发现母亲鬓角边生出几根白发,眼尾纹也多了。只是这话绝不能说,除非找打。
跟着季母进到饭厅,洗手间在左侧,正后方隔着一整片马赛克墙壁将厨房围起来。本是统一雾面的玻璃如今色彩缤纷,红蓝黄绿橘的方块毫无规则地镶嵌在其中。季扬和一时征愣原地,看不见里头有没有人,但热锅子滋滋作响的声音正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
「待会尝尝你弟弟的手艺,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这阵子天天找我教他做菜。」季母笑着说,又隐约有点不是滋味。「该不会是想讨好女朋友用的。」
「我去洗手。」季扬和脚跟一转往左边走,留下季母不真不假的抱怨:「就你们俩口风紧,问你们谁都不肯说。」
往脸上泼冷水让自己更清醒,季扬和尽力稳住心神做好准备之后,才出浴室外就看见餐桌上满满佳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从小吃到大的家常菜,却远远胜过那些大饭店。
季父已先行入座,季扬和略有迟疑,但仍旧坐在习惯的位置上,而不进厨房去帮忙。
没几分钟,季母端着刚炒好翠绿的青江菜摆上转盘,看着就回想起那种清脆的口感。而后季扬和专心致志地盯着汤匙般弯曲的叶梗子,忽略身旁拉开椅子坐下来的动静。
人体的气味,令他寒毛直竖。
一碗白饭轻轻摆在面前,骨节分明的大手执起杯子,灌注入黄橙橙果汁。
季扬和开始数起饭粒。
季母看了打趣道:「兄弟俩几个月不见还这么静都不说话,紧张什么呀?」
「开动吧。」季父出声,夹了一块红烧鸡腿肉放进季扬和碗里。
「谢谢爸。」
「来,多吃点!学校把你忙成这样,老师都做什么去了?总不能大小事情都扔给你一个人做啊。」
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对母亲交代的,季扬和只能挤出一个劝慰的笑,回:「现在外面卖的便当我光看见就怕,还是妈做的最好吃,怎么吃都不会腻。」
「知道妈妈好吧?」季母笑得找不着眼睛,三两筷子就往季扬和的饭碗里堆满鱼肉青菜。于是后者只得埋头苦吃,完全顾不上回话。
相较之下,有人安静的彷佛成了空气。
「再一只鸡腿,妈夹给你,公平!」
「谢谢妈。」
然后有一条手臂从右边斜斜伸出去,接了深红色浓郁酱汁的鸡腿肉回来。
温馨的家宴继续,懒惰的苏珊转盘又绕一圈,辣豆瓣鱼如美人横卧于长盘中,边上一大块鱼子点缀着辣椒丝。季扬和抬眼偷瞄坐对面的父亲,正低头挑着细小鱼刺,而母亲啃她最爱吃的鱼头津津有味。季扬和探出筷子将鱼子一分两半,然后夹走较小那一块。接着他的左手在桌面上爬行,手指头悄悄将转盘往右边移动一点点,停下。
很多习惯,太沉重。沉重得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刻痕,一左一右,一人一半。
不论逃得多远、多快,只要一回头,便能看见属于我们的记忆,却是更长、更久。
丰盛的午餐享用了快两个小时,席间是难得轻松气氛,季父比平常喝多了点酒,季母赶丈夫回房间躺躺。季扬和真的是吃饱撑着,感觉裤腰变紧了肚子圆滚滚。这时身边人站起来,说:「我来收拾。」
忙一上午季母确实也累了,便点点头。「那就给你们两个收,菜放桌上记得盖纱罩。」
季父酒气上脸如红面关公,但神智还算清楚。他朝季扬和讲:「弄完你也去休息,坐这么久车也累。」
「好,我知道。」
季母拍拍丈夫肩膀,「终于晓得关心儿子得说出口才有用,一定是年纪大了。」
等父母都进主卧室休息,季扬和也跟着把碗一叠拿进厨房。然而紧绷的沉默才正要开始。
站在水槽前,季扬和正伸手想拿菜瓜布洗碗,却被另一只手半途拦截,还顺便按了两下洗碗精。季扬和只好自觉地让位,找一条湿抹布出去外面擦餐桌。
两个人并肩待在那个空间里,会让他想起中秋节的一晚。
绕着桌子走一圈,季扬和擦干净桌面,却找不到纱罩在哪里。这下有点烦恼,因为他不想开口问。从饭厅看向厨房里那个挺拔的背影,他很想直接往对方后脑勺用力巴下去。而且必须要先助跑。
手里捏着脏抹布,季扬和大步走进去,将抹布往水槽边一放就掉头走人,丝毫不停顿。而厨房里的水声还在持续着冲洗,季扬和忿忿地前往浴室刷牙,决定要来补一场大头觉。
挤上牙膏,季扬和边刷牙边看手表,像在跟谁比赛一样。没五分钟刷完,用毛巾擦嘴,然后。
小心翼翼地往外头瞧,没人。自己家里做贼似的小跑进房间,关上门,‘呼—’的松出一口气。
背靠着门板蹲坐在地上,将脸埋进两膝盖里。不久,身体微微颤抖,蔓延着恐惧,彷佛用尽极大气力去克制。
他害怕自己的眼神太露骨,怕忍不住张开双手紧紧拥抱住。无法压抑渴望着,唇与唇重合的甜蜜。
呼吸越来越热。
不知道过去多久时间,门外的世界一片安静。忽然,细微的沙沙声音引起他注意。低头看,从门缝底下慢慢被塞进一个白色信封袋。
伸手按住信封想弄过来看是什么,却遭另一头也按住文风不动。他皱起眉,手指头往门缝里探入,随即一滞。
因为他触碰到一抹温度。轻轻的,指腹来回摩娑着指腹。
他仰起脸不让酸涩溢出眼眶,晕眩而恍惚。
原来思念之苦,是一道狭窄不超过两公分的缝隙。他们硬要把两颗心夹在一起,怪不得这么痛。
第三十三章
季扬和抽回手,信封袋便这么滑了进来。他仔细看看自己的指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捡起信封打开,里头装着一张房卡。季扬和心中一痛,突然觉得讽刺。这算什么,偷情?
他站起身,昏昏沉沉地走向床铺把自己摔进去。轻微贫血害他脑子里嗡嗡叫,吵个不停。
这一觉真睡到天黑,季扬和搞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看闹钟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五点半。浑身酸痛的伸个大懒腰,季扬和套上拖鞋走出房间。
饭厅厨房都没开灯,只有客厅亮着。季扬和想大家应该都在那里,于是刚踏进入就听见母亲喊:「醒啦?饿不饿?」
季扬和一愣,下意识摸摸自己肚皮说:「我才刚吃饱饭。」
季母笑说:「谁让你一觉睡到下一顿。嗯,脸色好多了。」
季扬和来到母亲旁边坐下,问:「爸还在睡?」
「他们公司晚上办活动,吃吃喝喝去了。」季母瞥了大儿子一眼,又转回去看电视,说:「扬顺和同学出去,不回来吃晚饭。」
「喔。」
电视萤幕出现调降音量的画面,季扬和觉得季母可能有话要说。
果然,季母先端起水杯喝一口,再放回茶几上。她挪挪身子侧向季扬和之后,开口:「你是哥哥,扬顺的事情问你最知道。扬顺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惹你爸爸生气?」
季扬和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季母眼色好,手掌轻拍拍儿子大腿,不容欺瞒的语气讲:「你给我老实说,不许骗我。你爸爸嘴上说没事,但我看得出来肯定有问题。」
心头一沉,季扬和面上不动声色,四平八稳地回答:「我猜想有,但是这几个月我人在新竹,所以没机会问。」
季母盯着季扬和似乎想看出真假,不过她脸色和缓了些,「扬顺只听你的,帮我劝劝他。什么事情不要跟他爸作对,好好商量不行么?你看,今天你回来,爸爸多高兴。」
季母按了按季扬和肩膀,「其实家里头大大小小事情很多都是扬顺在做的,比隔壁邻居的女儿还会料理家务,只是这些你爸爸没看见。」她欣慰地笑着讲:「你没白照顾弟弟,他跟我说要连你的责任一起负。」
季扬和闻言垂下目光,遮挡住复杂情绪。
「再两天就过年了,你想想办法让他们和好吧?」
「我知道了,我会叫他向爸道歉。」
「好,交给你我最放心。」
「那……妈,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
季母重新拿起遥控器将音量调大点,说:「去吧。我厨房炖了鸡汤,去喝一碗吃两块肉再走。」
「好。」
季扬和起身离开客厅以后才敢叹气,最不希望的就是伤害了生他育他的父母。浓浓愧疚感始终压在心头,亦将跟随他一辈子,无法偿还。
天色已换上黑幕,季扬和坐五站公车抵达目的地。街道两边亮起了各式大小长短不一的招牌,车水马龙的景象甚至比白天还要热闹三分。
正是下班下课时间,季扬和往反方向走,逆行于涌流般的人潮。他拐弯进一条小巷子里,四周镶着灯泡的大字,是这附近大学生情侣消解欲望的最佳场所。掌心里捏着房卡,他心想自己也是一样堕落。
不,应该是最堕落的其中一个。而另一个,正在这扇门后面。
深呼吸调节好情绪,虽然季扬和有预感这么做从来都没多大用处。将门卡插入狭长细孔中,‘喀’一声,按下门把一扭便轻松开启。然而手掌心里的汗却黏黏的让他很不舒服。
关上门,霎那间有一种阻断逃生出口的感觉。
季扬顺坐在地毯上,身边有一群酒瓶子像站卫兵般围绕着。季扬和沉下脸色,几乎是出于本能就骂:「你到底在干什么?酗酒伤身你是要做给谁看?!」
不知道是否喝多了,季扬顺的眼神在小旅店特有的昏黄灯光下更显直接,赤裸裸的欲望毫不掩饰。他无所谓笑了,回:「做给你看,我觉得有用。你不生气,就不会理我。」
弱点掐在别人手里的感觉非常糟糕,但更糟糕的是并非别人。对方就是有把握,能肆无忌惮闯入自己的禁地,横冲直撞。
不想再被牵着鼻子走,季扬和索性直奔主题,语气严厉。
「爸都跟我说了。你竟然敢跟爸谈条件,你很了不起是吗?!还有,你到底和麻豆说什么,害他跟陈淼分手?!」
季扬顺冷冷一哼声回答:「是他们自己不相信对方,才给我机会见缝插针。」
「季扬顺!」季扬和气的面红耳赤,他握紧拳头难以置信的怒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鄙!」
「是你先骗我!!」季扬顺大吼出声,颈侧看得见青筋暴凸。
混杂着悲痛与背叛的猛烈情绪如巨浪般侵袭,季扬和整个人震撼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他以为……不,他应该比谁都要清楚,几个小时前的安宁,是建立在彼此的强制压抑之下,宛如沙滩上的碉堡,禁不住任何一片碎浪。
没错。他最初的打算是,或许,永远离开这个家。
「只有我对不起你,其他任何人都没对不起你。」季扬和望向对方,眼神中充满失望与挫败。
季扬顺从一地酒瓶堆里站起来,却意外步伐笔直的走到季扬和面前。一如他从来的坚定,毫不犹豫。
「哥。」
他喊着,彷佛很多年前那么天真的孩子。只晓得仰望自己最敬爱的大哥,宛若无所不能的存在。他痛得流下眼泪,纵使已决心不再软弱。
「如果当一个好人就能得到你,多轻松。可惜我不能。」
他叹息,却不曾后悔过。伸出手牵起季扬和的右手,握住手腕,比自己稍微瘦一圈。
「我想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用铁链锁住你,让你哪里都去不了。但是这几个月,我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不够。」姆指细细摩娑着手腕内侧较嫩的皮肤,季扬顺通红的双眼彷佛染上鲜血般,透出嗜虐的尖锐。
「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将手腕贴至唇边,他感受着季扬和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
「爸绝对不会怪你。有爸掩护,妈就算到死都不会知道。」
亲情、爱情,如此残忍的选择怎么可能留给对方承受。于是他蛊惑地诉说着,「你照样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还有我。」
季扬和征征然望着对方,忽然忘记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好像这一切从来就是圆满的,再也不必担心害怕,更无需惶恐不安。
不,一定有哪里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于是,当温热气息喷上脸颊的一瞬间,季扬和被烫到似的突然惊醒。他抬手抵挡,厉声质问:「你怎么办?!」
季扬顺很是懊恼地‘啧’一声,环在季扬和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两具躯体抵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
「回答我!」季扬和瞪视着弟弟不容许狡赖,一如既往,季扬顺低下头将脸埋入哥哥的颈窝,吸取着熟悉的淡淡体味。
季扬和气极,终于做出几个小时前就很想做的事,一巴掌拍上对方的后脑杓。
「爸说他不认你,你就真的无所谓么?!」
颈边一阵热气,季扬和知道对方正在叹气。不久,季扬顺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无奈却意有所指的回答:「血缘关系是永远无法抹灭,不论爸说什么,我会用我的方式孝顺他。」
「你的方式就是惹他生气!」
「至少,我很感谢他们把我生下来。」
面对季扬顺认真的表情,季扬和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偏过脸不看。
「你现在……有时候,我真觉得好像不认识你。」季扬和喃喃说着,眼中满是茫然与失落。「我已经猜不到你会说什么、做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你很少意识到我是一个男人。」季扬顺自嘲的讲:「我在你心里大概连国小都还没毕业。」
季扬和眉头一皱,季扬顺看见了继续说:「我是你弟弟,但我也想做你的男人。我有欲望,你不能再用糖果饼干打发我。我要你,像世界上所有相爱的人一样,一起生活,相互扶持到老。我希望你把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我不是你当哥哥的责任,我是你的配偶,你的另一半!」
震惊到一时无法理解弟弟的意思,季扬和只能呆傻地盯着对方。
这是……他的弟弟么?
纵使在肉体交媾放荡着欢愉的当下,他心中仍旧认定季扬顺是自己的亲弟弟。因为这是事实。
可是,『男人』?
他当然不会搞错弟弟的性别,然而要将这两者连结在一起,却莫名抵触。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面转不过来。」季扬顺低声讲,目光紧紧扣住对方任何一丝变化。「我还是你亲弟弟,只不过再多一种身分去爱你而已。」
季扬和慢慢回过神恢复理智,他垂下眼彷佛累极了,低不可闻地说:「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