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句什么。据说这是管家老家的风俗,可以祛邪消灾,最重要的是能赶走晦气。
满院子的人都欢呼起来,也不管什么主仆上下,都因了这个动作雀跃起来。
桂子也在暗处微微笑起来。少爷看上去不错,许是真如管家所言,风雨就要过去了罢。
多么教人欢喜。
今天过些时候就走罢。将最后的几件什物清理出来就走。桂子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那日的活计分外的多。桂子忙完一边另一边又有人来唤,竟是直到天色擦黑还未停当。
帝都是有宵禁的,今儿是出不去了。明天罢,明天一大早就走,趁着大家都未起,偷偷从旁门出去。
可是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下人来来回回的忙活,桂子又被叫去做事。又没走成。
好在驸马爷才回来,府中要处理的事都堆成座小山了,不会有人拿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来打扰主子。
过几日再说罢,也好多帮府里做些事。少爷一贯的不喜讲究排场,若大的驸马府里里外外也只有这么几个仆从,事多
起来还真忙不过来呢。
这一拖,就到了腊月二十八,小年了,府里总算一切就绪。桂子再拖不得了,寻了个空提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悄悄从
旁门出去。这包裹较离家那会儿可殷实多了,衣裳是府里发的好料子,还有月钱,虽说不多也够桂子用一阵的了。用
完之后要如何,桂子并不挂心。更困难的时候也过来了,况且这一去,走一步就离少爷远一步,若是哪里走不下去了
又有什么打紧。
桂子,哪里是真的想离开。
然而就是这么不巧,抑或太巧,桂子从旁门离开时正赶上驸马爷回来。夏少爷也不知怎么的,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
非和下人一齐挤这小门,恰好就跟桂子打了个照面。
桂子眼睛不好,发觉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了。
桂子小心侧身立在一边,想好好瞧瞧数年不见的少爷如今模样。少爷回府的那日他只是远远看着,自然什么也不曾瞧
得分明。只是终究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就怕,就怕……怕什么呢?是怕少爷眼中会出现轻厌,还是怕,少爷根本记自己不起?
桂子西西战栗起来。
“……既然都来了,就不必着急走。至少,过完年罢。”驸马爷说。声音是冷淡的,但至少,还记得桂子。
桂子的泪,忽然就下来了。
桂子现在才晓得,原来对于少爷的思念已经那么深。原本只是远远瞧着还不觉得,如今不过听得少爷的一句话,就唤
起了他满心的复杂情绪。有些欢喜,有些难过;有些怜惜,有些埋怨;有些满足,又有些失落。
桂子哽咽了喉咙,纷乱了心思。一句话,也说不出。
“……瘦了。”隐约有谁叹息。
是自己么?桂子辨不分明。耳中嗡嗡的响,眼睛更是一片模糊。
跟着少爷回府,桂子总走在落后少爷半步的位置,低着头。这是他从多年前就养成的习惯,也是记忆中娘亲唯一嘱咐
过的事。
“从此你就是夏少爷的媳妇,媳妇的本分就是跟随,切不可走到前头去。”娘手里缝着小弟的衣裳,对着当时拘谨立
在一边的桂子道。这是娘自己身为媳妇,恪守一生的事。
只是到了最后,娘还是违背了自己的信条,走在了家里任何一人的前头。
而桂子自己,怕也遵循不得了。少爷,已经不要桂子跟随了。
第七章
富贵人家过年,讲究总是多。驸马爷那日将桂子扔给管家之后就不再过问。桂子依旧住进那间管事的屋子,每日做些
洒扫的轻快活计,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府里人看他也与以往一般,教他安心。
最初的忐忑不再,桂子心里除了安心,悄悄的,浮起一丝失落来。少爷眼里,果然还是没有桂子的。
不过桂子,并未想过要去争取什么,就是抱怨的心也不曾有过。
转眼就是除夕。
这一日府里来了个客人,听在前院伺候的丫环琉璃说,是个江湖人,人给诨号钓魂枪,一是说他一杆银枪使得好生了
得,二是说他风流倜傥,直教人魂都被勾了去。
年方二九的小丫头说的高兴,脸颊上浮出浅浅的红来。桂子知道她正是做梦的年纪,也不点破,放下笤帚望望日头,
想起当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腹的憧憬。
只是晓得,不能说出口而已。
说来也怪,朝廷与江湖素来不合。做官的称江湖人是匪类,江湖人称做官的是鹰犬,虽则鲜有正面冲突,也是无不买
账,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
不知这驸马爷,怎么就交了这么个朋友。
钓魂枪杜其锋,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字,桂子自然不会知道。桂子只知道那个少爷唤作阿冲的男子真正是配得上风流倜
傥四个字的。与夏少爷的温文秀雅不同,杜其锋是枪杆子一般俊挺的一个人,与他的成名兵器倒是相得益彰。
杜其锋有一双晨星一样明亮的眼,偏偏一笑起来眼角有些微微下垂,就让他有了几分孩童般引人亲近的气度。府里的
丫头,订了亲的没定亲的,被他拿那双眼睛一瞧,就没有不红脸的。
不过半日功夫,驸马府里上上下下就都喜欢上了这个比主子更好亲近的客人,人们的忙碌的步伐都因了比往常更多的
欢声笑语而分外轻快起来。
可是桂子,却从杜公子总是笑着的眼角瞧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忧愁,有几分熟悉。
是谁,也总在微笑的眉梢罥挂一抹愁云?桂子一时记不起。
除夕宴上,照例是没有桂子一席之地的。
夏少爷待下人最是亲厚,帝都有家眷的仆人都获准回家过年了。下人院子里一下就冷清起来。
除夕夜,团圆夜。
桂子的团圆,又在哪里。
不是也不知找过他没有的娘家人,不是已经不再要他跟随的夏家人,更不会是满面欢喜领了过年钱回家的驸马府里人
。
只有公主吩咐从厨房里送来的几样精致年菜陪着桂子,在这全天下都团圆的寒夜里。
桂子点起一盏他其实用不上的灯烛,罩上红纱的灯罩,为这凄清的冬夜添一份暖意。除夕的守岁,就伴着这抹暗淡的
红,与每一年都做的,却从来也不曾送出的给少爷的冬衣一起,迎来总被人们盼望会更好的新年。
年初一到年十五,走亲访友是汉家习俗。攀亲的附贵的,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驸马爷虽则还是带罪之身,但是圣
上恩准了回家过年,也就是向天下人昭告要免他的罪了。这半月,驸马府门庭若市,夏少爷日日疲于应酬,早失了过
年的意义。
朝廷规定,正月十六就要恢复上朝的,饱受牢狱之灾的驸马爷也终于能回到朝堂。就在年假的最后一天,十五元宵的
晚上,来了个意想不到的贵人。
当今的天子,竟然放着皇宫里的焰火晚宴不管,摆驾驸马府。消息灵通的京官们,来拜会过的暗喜于自己的明智,不
曾来拜会的后悔不迭。
明摆着的,皇帝要与驸马爷重修旧好了。
皇帝来幸的时候,驸马府里不少回家过年的下人还未回,上下侍候的人手不足,桂子就出来帮忙。正好前院伺候着的
琉璃丫头害了头痛病,几副药下去也不见好,只能歇着,空出来的缺口就暂时由桂子顶上。
于是桂子才得见天颜。大约与夏老爷一般年纪,气度果然非凡。眉眼是出奇的俊朗,若不是霸气天成,这招蜂引蝶的
功夫比起杜其锋怕是只多不少。
而自正月初一就一直未见的夏老爷,居然是同圣上一起来的。夏老爷的目光扫过桂子的脸,面上的神色说不出是什么
来,似喜似忧,又似乎又几分了然。
既然是十五,元宵灯会自然是不能错过的。皇帝提议一起看灯会,夏少爷一口就应了下来,倒是夏老爷有些犹豫。
想是担心天子父女的安全罢。毕竟,天下初定,局势还算不得大好,何况公主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人群中挤一挤,弄
出点什么好歹来可怎么是好。
杜公子主动请缨担下保护公主的任务,他本是江湖上名号响亮的一代侠客,身手自是不必说,由他保护当能保其万无
一失。
夏老爷这才没说什么,只是眉宇间的忧色不减。
“人太少了不方便。贵生……你一起来罢。”夏少爷说。
桂子瞪大了眼,半晌,才将头点下去。
这代表着什么,桂子并不去想。
第八章
元宵的夜较往日多了许多热闹。这一夜也是未出阁的闺女与出嫁了的小媳妇能尽兴游玩的为数不多的机会,满街都是
互相携着或是牵着孩子的年轻女子,还有装作为老母亲选灯,双眼却在人群中寻找心上那人人的少年儿郎。
桂子随在少爷身后,起初对这不曾见过的景象还有些新奇,渐渐地,就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前头那人身上了。
这夜夏少爷穿着一件湖色的长袍,衣角上绣有细致的纹样,似乎是一种小花的样子,柔软的乳黄,星星点点洒在清冷
的底色上,也没有叶子衬着看不出是什么来,倒也十分好看。
桂子眼一转,不去想这身衣袍的主人那绝世的风华。
却无意中看到,走在夏少爷身边挺着肚子的十七公主,从雪貂袍子中探出来的手指尖冻得有些红,与这只手十指相扣
为之取暖的另一只手却着着铁灰的衣袍。
今儿个,只有杜公子穿的是这个颜色。
桂子眼睛看不清,但颜色还能辨的分明。
桂子心里一下子炸了个响雷,一时震惊的动弹不得,原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夏少爷没有回头,却不知为何放慢了步子向人少的地方走去,桂子这才不至于跟丢。
桂子不知如何是好。说与不说似乎都不对。
他的少爷,怎就会遇上这样的事?
那公主与杜其锋,又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
桂子平生第一次,生出仇恨的心来。
接下来的一路上桂子满心都是这一幕,心疼尚不知情的少爷,又气那负了少爷的薄情人,面色也难看起来。花灯几多
好看,夜市几多热闹都进不了桂子的眼,就是少爷犹豫半晌终于将一只绘着秋香图的六角宫灯塞进他手里他也只是木
然接过,面上还是灰暗神色,眼里还是什么也看不进。
自然,也不曾看到少爷的眼神,由深藏的期待,黯淡成透不进灯光的苦涩。
皇帝自然不能留宿宫外,当夜买了一对鱼莲花灯就回了宫,夏老爷不知怎的也跟着去了。十六的一大早,杜其锋也告
辞了。江湖儿女,果然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就算是恋人身边也是一样。
终究桂子叶没将那也的事讲出,心里隐隐盼望,若只是两人一时迷惑就好了,只要杜其锋不再出现,少爷与公主,还
能得一生相守。
却又忍不住心疼起原本引起他仇恨的公主来。不能与所爱厮守的痛,桂子懂。只怨老天不疼人,公主,甚至是那杜其
锋,也不过是红尘中被命运戏弄的可怜人而已。
杜其锋离开之后,公主就没再走出屋子。直到二月二龙抬头这日,一家人按照风俗要吃面条的,依旧顶替琉璃来伺候
的桂子才再次见到公主。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公主竟然就已憔悴如斯,尖尖的下巴几乎脱了形。
那日点心时分桂子伺候公主喝燕窝粥,公主喝着喝着忽然就念了一句诗。
遗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桂子自然不明白,但是淡淡的忧伤与无奈,桂子听得真切。
桂子再恨她不起。
好在,当日不曾说出。就让那个秘密消亡在他心里,一直带进坟墓里去罢。少爷与公主,还是人人称羡的一对。对谁
,都好。
何况,还有公主腹中最无辜的孩儿。希望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能够掩去曾犯过的错。
五月,驸马爷与十七公主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是个白胖的小子,甫坠地的那一声啼哭,响亮地惊天动地。
公主临盆这日夏少爷不在府上,教皇帝召去了谈国事。桂子原以为元宵过后皇帝很快就会清了少爷的冤屈,不想到头
来只是一个戴罪立功而已。桂子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家国天下,桂子不懂,他只要他的少爷好好的。
无论如何,皇帝还算看重这个女婿,甚至害得他都没能守着自己孩儿出生。
公主生下小少爷时,是桂子守在门外。下人们进进出出也没人理他,他帮不上忙,就在心里默念保平安的经文,还是
他年幼时娘亲带病弱的小弟去庙里求佛时听来的,这么多年前的事了,亏了桂子的好记性,竟然还不曾忘。
有了孩子,就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家了,曾有过的迷惘失途,也定能一笔勾销,专心过日子了。
桂子是这么希望的。
第九章
然而事情却没有向桂子希求的那样发展。
小少爷的满月宴上,驸马爷兴致极高,十七公主却只是淡淡的笑。小少爷有一双肖似其父的眼,眨一眨,真教人疼到
心坎里去。公主抱着孩子坐在外堂向南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支小拨浪鼓,心思却显见并不在孩子身上,只
是在小少爷偶尔不安挣动时,低头摇摇小鼓,逗一逗孩子。
桂子在前来祝贺的人群中,见到了杜其锋。那人似乎也清减了不少,眼眶下是淡淡的黑,面色也不好。一身浅灰的衣
袍,没有了往日的讲究修饰,只在腰间草草束一条腰带,一头没扎好,垂在身侧一晃一晃。
桂子轻轻叹息。
本来一切都还好,杜公子来喝朋友儿子的满月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到了后来就不像话起来。公主推说累了回房休息
,那杜其锋竟然就跟着离开了礼堂。桂子心里一阵恼火,悄悄就跟了过去。
“琪儿,我说的事,你可有想好?”杜其锋握住公主的手,急切道。
公主别过头去,眉目间颇有难色。“阿冲,我……”
“琪儿,你本就该是我的,待事情了了你就跟我走,不是说好了的?断续是怎么个心思,你也晓得,咱们也没有对他
不起的地方,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没有对不起少爷的地方?都做出这等事来了,还说没有对不起少爷的地方?
桂子攥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桂子颤抖着声音,从暗中走出,“你们,都没有羞耻心的么?”
树荫下的二人惊愕回头,看见是桂子,都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桂子晓得自己就这么走出去太过冲动,那二人随便哪一个都能轻易要了自己的命,但是这口气,桂子实在咽不下去。
那么温柔的少爷若是知道了这龌龊事,不知会有多伤心。
而桂子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少爷伤心。
“桂子兄,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杜其锋急急解释,只是握着公主的手,却始终没放。
桂子盯着那交握的手,气得直犯糊涂,于是就没注意到杜其锋对他的称呼。桂子气息都乱了,忽然猛地就扑上去抓住
杜其锋的衣襟困兽般厮打起来。
杜其锋和公主哪里会想到素来安静的桂子竟会状若疯狂,一时愣住忘了躲闪。
“怎么回事?桂子?”夏少爷从外头走进来,见到这一幕吃了一惊,赶快将桂子拉开。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桂子纷乱粗重的呼吸。
夏少爷抬了抬手似乎想为桂子理一理弄乱的发,终究还是垂下手去握成了拳头。
“贵生,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桂子赤红的眼渐渐清明,垂了头一声也不吭。桂子不怕少爷责罚,只怕,少爷晓得了真相会伤心。
夏少爷看看前头双手紧紧交握的二人,眉头皱了皱,却什么都没说。那两人竟是一点愧疚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羞涩般
的红了脸,急急撒开了手。
桂子不敢抬头,就怕看到少爷悲伤的脸。奇怪的是半晌都不见动静,小心抬头,却看见少爷和杜其锋凝重了神色,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