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松面色愁苦“实不相瞒,闻林轩推荐,下官犹如五雷轰顶,但皇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上啊。”
仲廷玉听于松如此诚实,无意识的浅笑了一下。
碰到这样的事,只能说自己的运气真是不错,
林轩推荐的于松,本实属合理。
京师总督,名将之后,论资历世家都是最佳人选。
只是,谁能想到这于松干了多年武将,却连一下子也不会。
如此,于松前线倒霉,那么致仕的林轩,也是逃脱不了干系。
第二十五章:林轩
于松看仲廷玉笑的面若春花,忍不住微微打了个颤。
仲廷玉敛了笑,正色道:“击退蛮夷,未必有功,因其为总兵职责。一旦兵败,皇上盛怒之下定是格杀勿论。况且前方刀剑无眼,于总兵从未经沙场,前景甚忧啊。”
于松颓然,“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锅,谁也不想背,无奈下官背运,但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
仲廷玉面色一沉,“于总兵此次前去,倒也不是必须要大动干戈”
于松一听,思索片刻方道:“还请大人指教。”
仲廷玉抬眼,欲言又止。
于松也是个深知官场规则的人,见此光景,忙单膝跪地双手拱拳,“今日之事,于松胆敢泄露半个字,就叫于松满门抄斩,不得善终。”
仲廷玉忙上前扶了于松,“于总兵何至于发此毒誓。”
于松不肯起,“大人于松一届武夫,若大人此次怜我,他日定涌泉相报。”
仲廷玉静默半晌,开口幽幽道,“两军不动干戈,也并非难事。”
于松大喜:“下官洗耳恭听。”
仲廷玉道:“蛮夷此次出兵几万,为的无非只有一个字,财。又怎像朝廷上那些臣子危言耸听,一派灭国之势。如若蛮夷真有此念,区区几万骑兵,也太过妄想。以此前形式,定是蛮夷为抢夺而来,遇我朝示弱,虽攻占几城,但蛮夷也恐诱敌深入之术,不敢贸然进攻。你若投其所好,破财免灾,让蛮夷满意而归,不费一兵一卒,岂不快哉。”
于松微微点头,却不语。
仲廷玉见状道:“于总兵不必担心,如若此计不成,蛮夷也会因你示弱而轻视与你,到时开战,也会因掉以轻心而减弱战斗力,总兵战胜的几率定是大大增加,所谓先拉再打,也不失为一种惑敌之术。”
于松一听,心服口服:“大人之恩,于松三世无以为报!”
仲廷玉正欲开口,却瞄见了站在暗处的人。
纱帘剪影摇晃,幽竹停在远处,淡淡的道了句‘大人’便不再多说。
仲廷玉垂下眼帘,面色陡然发白。
“于总兵,时辰不早,你早些回府准备,明日启程,恕不远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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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杨桃到了林轩府上,林轩已然收拾妥当。
遣散了府上家奴,林轩温了一壶秋露白,与杨桃对酌。
灯芯摇曳,风从半掩的窗棂挤入厅堂,吹皱了杯中佳酿,揉乱了林轩两鬓霜白。
饮尽了杯中酒,杨桃抬眼看着林轩,心中一阵酸涩。
初识林轩,自己才年方十五。
那时林轩乃国之栋梁,官居国子监祭酒,礼贤下士,对自己倍加赞赏。
自己能有今日,也多因林轩精心栽培,才青云直上,官运恒通。
且林轩为人正直无私,勤勉为国,起早贪黑的打理朝政,竟落了个如此寂寥的下场,令人扼腕。
林轩倒也精神不差,正欲给杨桃倒酒,却被杨桃双手接过酒壶。
“学生怎能让老师斟酒。”杨桃眉眼泛红道。
林轩眼睛里堆了笑,
“林轩现已为庶民,杨大人这一举动,林轩今后可受不起了。”
杨桃喉头一哽“别说斟酒,就是下跪,老师也受的住。”
林轩轻叹了口气“你天资聪慧,将来必成大器。但官场险恶,仕途坎坷,今后我不在了,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艰难之时,定要谨记‘左右逢源’,方能转危为安。”
杨桃点点头:“学生知道了。”
林轩继续慨叹:“说来惭愧,我为官数十载,一直不屑于此,事到如今,方才恍然大悟,为官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孤身一人啊。”
杨桃极为乖觉“老师教诲,学生定谨记于心。”
林轩苦笑:“你答应的如此之快,看来还是不解其中乾坤。况且你年轻冲动,心思不够缜密。一个好官,不单单只是励精图治,还当能惩治奸佞,如斯,才能真正的为国尽力。”
杨桃不语,深知林轩言语间隐含之意。
林轩见杨桃神情凝重,想师生数载,此去经年,恐无缘再见,不如索性敞开些,将话说透了。
“你跟仲廷玉虽不曾对对方服软,争斗不休。但我也知道,你们两个曾为知交,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虽表面温软如玉,但心狠手辣的程度令人瞠目,此等城府极深的人手握重权,误国殃民。他一日在位,则为一日之祸。当务之急便是除之而后快。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你万不能念及旧时情谊,而不忍心下手。要知道,党争手段卑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杨桃目光落在地上,空荡荡的。
林轩继续道:“你貌似刚硬,实为性情中人,前些日子你与他走的颇近,关系缓和的程度出人意料,且不说原因,就其结果而论,今日你下放,我致仕,便是他早已运筹帷幄的结果。趁你掉以轻心,出其不备。”
杨桃摇摇头“他不会的。”
林轩一愣,正欲反驳,又突然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口说无凭,你且看接下来事态发展。如若今日他处心积虑,那么于松身上必生事端,林轩定遭牵连,到那时你便能想开了。”
杨桃心头一震,抬头望着林轩。
只见林轩面色沉稳,毫无惧色“这也是为什么初始皇上问我,我不敢推荐的缘由。”
杨桃狠狠的攥了手,“不管事关仲廷玉与否,也是学生愚钝,害了老师。”
林轩摆摆手,笑容坦然“我倒是觉得,蠢笨的人是我,你本为明珠,我非但没有将你存起来光耀国家,反而经常拿来当党争间的挡箭牌,每思于此,倍觉愧疚。”
杨桃眼眶发红。
林轩道:“多说过无益,唯有酒中欢。”
说完便将杯中琼液仰头引进,积蓄已久的醺意也渐渐染红了双颊。
杨桃听林轩一席话,已然无法尽兴。
郁郁寡欢间,杨桃也犹豫着是否要告知林轩自己和仲廷玉的关系,可转眼又一想,两人如今非敌非友,自己也不知道算是怎么回事。
混乱间,总觉的有些事,该做个了结。
不知是不是醉了,林轩没察觉到杨桃异样的反应,反而愈加兴奋。
浑浊的眼瞳浮了些许亮光,林轩徐徐道:“犹记初见之时,感慨世上竟有你和仲廷玉这等优秀的人才,俊美飘逸,诗词绝艳。你谈吐不俗,他聪慧非凡,此等才情,都另我惊叹不已。”
杨桃神色些微茫然“可惜他没在国子监待几天就走了,倘若当时我留住他,想必也不会有日后突然见面时的判若两人。”
林并突然神色一样,微沉了许久才开口道:“当日殿试,仲廷玉满眼衔恨,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杨桃道:“我一直认为仲廷玉的才学在我之上,殿试上他心猿意马,大失水准,我也很是意外。”
林轩面露愧色:“如若当日皇上亲自殿试,而不是交我代劳,那状元郎恐怕就是仲廷玉了。”
杨桃道:“老师且不可因此而内疚,发挥失常这种事与主考无关。况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仲廷玉不该如此对您。”
林轩声音全然不像平时,些微的沙哑了,“我自诩一生坦荡,可就是这个仲廷玉,我确实对他不住。”
杨桃撑大眼睛盯着林轩,不敢置信“…………老师何出此言?”
林轩没听见一样,嘴角微颤。
“我有今日,全是报应。”
语毕,居然掩面而泣。
第二十六章:离别
仲廷玉紧闭着眼,脸色纸一样的白,身子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红烛高照。
皇上见他微抿着薄薄的唇角,纤长的睫毛上润了细汗,只觉小腹一紧,呼吸也越加急促起来。
捆绑的红绳,擦破了凝雪的皮肤,慢慢的揉出血丝来。
殿外春雷阵阵,听起来说不出的沉闷。
一顶朱红软轿在宫外的小路上摇曳,抬轿的小厮神色焦急,加紧了脚步往回赶。
夜风倒是极硬,挤进缎面帘子里,刮着杨桃的长袍,呼啦啦的,似乎要扯了去。
浓云遮月,万物宛若沉到墨里一样,黑出一种死寂来。
杨桃抬手掀了帘子,稍稍放大了音量。
“去吏部尚书府上。”
小厮面露难色:“大人,看样子,怕是要下雨了,况且这里离尚书府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轿子是软顶的,恐不能遮雨。”
杨桃脸模模糊糊的,看不出表情。
“你只管去便是。”
小厮不再言语,忙加快了脚步,调整方向,朝尚书的府上走去。
皇上总觉得,仲廷玉今天很异常。
平日里,任凭如何摆弄,都极不配合,一副木头相。
但是眼下这种异常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
前些日子,将仲廷玉禁足在这宫里头,对外谎称其被发配守陵。
那时候他乖觉,示好,
为的是讨好自己,早日脱离后宫。
到不知他今日又打了什么算盘,明明看得出他痛的要命,却还是极尽媚态,曲意逢迎。
皇上莫名的怒火,将他双腿压在胸前,狠狠的反复贯穿。
仲廷玉突然睁了眼,一双极黑的眸子盯着皇上,流出来些许暧昧,真是从未见过的漂亮。
皇上有些忍不住。
细雨如线,以铺天盖地之势,织了满城银辉。
轿子开始渗水,水滴接连不断的打在杨桃身上,彻骨的冷。
杨桃毫无察觉般的,瞪大了眼睛坐在黑暗里。
却不知老师因为何事得罪了仲廷玉。
时隔多年,他依旧这般处心积虑,要致林轩于死地。
也不知,他步步为营,自己是不是那颗棋子。
思索间突觉轿子落地,外面的小厮叩门的声音敲醒了思绪。
有人撩开帘子,探头进来。
耳边雨声细碎,小厮的声音也湿漉漉的。
“大人,吏部尚书府到了。”
杨桃坐了半晌,讷讷的起身,出了轿子,一把纸伞贴心的遮在了头上。
幽竹的音色冷清,“杨大人,我家大人外出,您先进府避下雨。”
杨桃莫名的觉得放松,便随着幽竹,急速的进了府。
一股稀薄的热浪打在脊背上的时候。
仲廷玉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杨桃最迟明天一早出城,同行的还有林轩和于松。
虽然是三个不同的方向,却是每个都不能掉以轻心的。
本打算处理完要紧的事,剩余的时间,都可以跟杨桃一聚。
未料皇上临时召幸。
一反常态的竭力讨好后,仲廷玉只想着让皇上尽快的疲了,自己也好早点赶回去。
无奈皇上今日精力似乎特别充沛,反倒是自己,疼的浑浑噩噩,大有晕厥之势。
贝齿用力的咬在唇上,依然不能让自己清醒。
“杨大人,奴婢给您准备了干衣和暖炉,可以去更换了。”幽竹依旧的面无表情,端了一盏热茶,放在了杨桃手边的梨花桌上。
茶雾氤氲,香气素雅。
搭在桌上的手指湿冷,有水渍在木质上散开,不过也就略深了的颜色。
杨桃抬眼望着门口,
似乎不多久就会转出个人影儿来,一袭大红官服,黑乌纱,白月面。
“杨大人?”幽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啊?”杨桃侧头,神色疑惑。
幽竹并不意外“杨大人,您的衣裳湿透了。”
杨桃这才发现,自己额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滑进了衣襟里,
“没事。”
幽竹不在说话,一转身推了门,继续忙自己的事去。
桌上的灯火闪了两闪,窗子吱呀一声的开了。
雨水噼里啪啦的漏了进来。
杨桃心头一悸,忙起起身,双手意欲合上窗页。
隐隐约约的看见了个人影,杨桃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了窗。
又觉得不对劲,便打开了个缝隙,朝窗外望去。
幽竹挑着灯笼,照亮了对面人的脸。
杨桃蹙着眉,总觉得面儿熟。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极小,最后幽竹塞给了对面女子一些碎银子打发了事。
见幽竹转过身,杨桃忙关死了窗户。
回到座椅上,抬手摸了茶盏。
茶水已经凉了。
杨桃才觉得,方才幽竹给钱的那个女人,有点像当初在自己府上服侍少奶奶的丫头。
不过天那么黑,兴许看差了也说不定。
“皇上……”
突然传来的哀求声,让皇上身下一涨,松开几乎咬出血的乳首,重新直起了腰身。
身下的人,通体凉的厉害,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的原因,不住的簌簌发抖。
皇上伸手摸了摸仲廷玉的额头,觉得入手湿冷,便消气不少,
“怎么了?”
仲廷玉脸白的毫无血色,一双黑眸失了焦距般的盯着床帐。
“皇上……饶了臣……”
皇上一愣。
想这些年来,他从未开口求饶,无论是怎么折磨他,都是一副死人脸。
如今这副狼狈摸样,也是拜自己所赐,想了许久,皇上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伸了手臂将床上的人提起来抱在怀里。
“你要是早些服软,也便不用受这些罪了。”
仲廷玉的身子软绵绵的,下巴勾在皇上的脊背上,前言不搭后语。
“……臣……告退……”
语毕,皇上只觉手臂一沉,那具白细的身子就直接滑了下去。
五更天亮,一名御医急急忙忙赶进宫内。
长亭外,芳草萋萋。
不知不觉,春意正盛,已是落花时节细雨纷纷。
昨夜的雨水延绵到了清晨,送行的官员,却络绎不绝。
杨桃发着高烧,心不在焉的拜别同僚,
车夫在身后催了好几次,杨桃没听见一样,撑着伞站在斜雨里,依旧的望眼欲穿。
头发和衣衫都湿湿冷冷的,绒绒的布了一层水汽。
杨桃眼底难掩的失望。
终是没能等到那个身长玉立的影子。
轻叹了口气,杨桃拢起了手上的伞,转身上了车。
一派道别声中,车轮辘辘,碾在心尖上似的,难受的慌。
山回路转不见君,地上空留马行处。
第二十七章:督师
马车内宽敞舒适,杨桃坐在软垫上,随行的老仆忙抖开一床羊毛绣坊毯子盖在杨桃腿上。
“少爷,您身上忒冷了,赶紧盖好了睡一觉,发发汗,烧就褪了,不然倒了下去,可更大发了。”
杨桃默不作声,任由老仆折腾着捂被子,塞暖手。
脑袋昏昏沉沉的,却是睡意全无。
同行的下人,杨桃只带了一个老仆。
如若自己真的死在了蓟州,这奴才也是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老仆跪在杨桃脚边忙活了一阵子,见杨桃睁着眼放空,便开口道:“少爷,你乖乖睡,不然出不了汗。”
杨桃略垂着眼帘:“睡不着。”
“少爷,难不成是没看见那美人姐姐,少爷生气了?”
杨桃赌气一样:“胡扯!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