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们好哇，可怜我和老朱、傅校长还得给学生补三天课哩……”王发财哧溜一声窜到门外，边“不满”地说着，边瞄向门口的傅鸿儒。

傅鸿儒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也不追究，这跟以前相比还真是判若两人。

“好啦，我也回家给孩子烧晚饭啦，省得再有人提醒我莫当灯泡……”赵如花笑着背起挎包向门外走去。

“哎，赵姐，等等啦，我坐你的顺车咧，你们莫胡说啦，讨厌……”李美丽看到赵如花出了门，连忙追了出去，却又在门口忽然停住脚，回头看了看我，见我一脸木然的样子，又说了一句“讨厌”，真的拔脚向赵如花追了过去。

“怎么，不趁此机会当一回护花使者吗？”办公室内只剩下我和傅鸿儒两个人，他撇了撇嘴角，用带一点点揶揄的口吻说道。

“呵呵，不了，我从没想过。”我终于勇敢地正视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哦，是吗……”傅鸿儒迎着我的目光，对峙了半分钟之久，终于坚持不住转过头去。隔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国庆节……打算就在这里过吗……”

沉默良久，我答道：“我想去趟盐城，我想见一个人。”

傅鸿儒的身子一颤，又隔了半晌背着我问：“……就是他吗？”

我点点头：“是的。”

傅鸿儒缓缓地转过身，扬了扬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果然……跟我想的完全一样……你的东西已经全部帮你收拾好了，这是钥匙……”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丢了过来。

我接过钥匙，低着头用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狠了狠心还是说道：“老傅，真的……我真的很抱歉……”

“不用……”傅鸿儒抬起头笑着说，“我想，你不会回来了，对吗？”笑着笑着，他的眼角有一滴泪滚落下来。

“不，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把一些事情做一些了结……”我素未料想到，这些话从嘴里说出来竟然是如此艰难。

“是吗？那么，走好吧……这个月的代课费放在你的皮夹子里，应该够你回盐城了……有空多回这里来看看，同事们都会很想你的……我还要和王老师他们打会儿篮球，就不送你了……”傅鸿儒继续笑着说，可是他哽咽的声音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我心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站起身来走向他，想给他一个轻轻的拥抱表示我的歉意，却被他拒绝了。

“谢谢你，老傅，谢谢你……”我泪流满面，无语凝噎。

“不用客气，兄弟，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记得那天晚上在河边回来时我给你唱的那首歌吗？有空给我电话……”傅鸿儒一个潇洒的转身翩若惊鸿飘然走向夕阳的余晖，这一幕我想我一定会记住一辈子。

“老傅……”我望着他奔跑的背影喃喃道，“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第三十四章

盐城，依然还是那个盐城。可是此刻的盐城忽然间有了种陌生的感觉，大街太热闹，人群太嘈杂，新客站的出口堵了很多的出租车，为了招徕生意不停地按着喇叭，刺激着我的耳膜。为了防止遇见原来的同行，我压低了帽檐，悄悄地从新客站西边专卖色情影片的盗版一条街溜了出去。

今天的车格外的多。还没到市区，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本来就不甚宽阔的街道上汽车蜗牛一般爬行着。仔细一想：噢，怪不得，原来今天是国庆节。

现在还是下午，秋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忽然有点春天的感觉。我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四周，看到沿街一家羽绒服反季节特卖的专卖店，不过没什么生意，但里有面很大的镜子一下子吸引了我，于是我便抬脚跨了进去。

门口的两名迎宾小姐同时朝我浅浅地鞠了一躬，用很职业化的微笑和腔调叫道：“欢迎光临！”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径直来到镜子面前。

店老板娘满怀希冀地迎过来问：“先生，喜欢什么款式的？给您挑一件试试？”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在镜子里面的样子。

傅鸿儒家里没有镜子，这段时间以来我都没有完整地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正好借这面镜子好好审视一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免得见到向哥后吓他一跳。

镜子里面的我看起来和几个月前基本吻合，但脸似乎圆了一些，也红润多了，身材看起来也胖了一点点，看起来更有熊样了。我满意地端详着自己。

说来真是多谢老傅了，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确实无微不至，尤其是饮食上，真的没得说！想到他，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愧意，挺不是滋味的。想必我这样冷酷地离开让他很伤心吧……

算了，不去想了，越想就会越伤感，还是想想怎样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向哥面前吧……想到这里，我冲着镜子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老板娘在一旁拉长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满脸不快的神情，再呆下去只怕她要下逐客令了，我还是自觉地赶快开溜吧。想到这里，我嘿然一笑，转身走开。

现在时间还早得很，向哥肯定不会在家的。打他电话吗？我走向公用电话亭，拿起电话，默念着那个早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可是迟疑了半晌，还是没有拨下去。

还是等到晚上吧。我叹了口气，挂上电话，摇摇头，拎着包，垂头丧气地走开。

前面一阵锣鼓喧天，好像是什么单位在做开业宣传。无聊地挤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家万人浴场开业，浴资二十九元，送搓背或修脚，还有免费自助餐、乒乓球、台球。

嘿，我想挺好啊，就冲着他那自助餐来说也蛮划算的，还可以好好泡一泡，放松身子骨，美美地睡上一觉，顺便可以欣赏到正面全裸的U熊也说不定……好，就这么定了！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无比英明正确的，因为今天是开业第一天，浴场规模又超大，里面的装潢美仑美奂自不必说，光里面的浴客就有五六百号人的样子，达到U熊标准的还真不在少数。

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钟头，跟着一只超U的熊熊去蒸了把桑拿，尽情地瞪着他YY了个够，再到餐厅堆起满满一盘美食，不顾周围人惊异的目光饕餮了一顿，心满意足地回房间睡觉了。

唉，说起来还是城市的生活舒服啊，相比之下，傅鸿儒那儿的生活简直就是苦行僧修炼的嘛，什么时候把他请过来好好答谢他一下……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想着，我沉沉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赶快收拾了一下，提着傅鸿儒给我的那古董包就准备下楼，想了想又转身冲进自助餐厅，再次端来一盘食物海塞了一通，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中抹了抹嘴巴扬长而去。

世纪花园。九点。

走进4号楼，一切还是那么熟悉。突然感到心里越来越紧张，空空的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的声音。向哥在干什么呢？他见到我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一切误会他应该明了了吧，他会接受我吗……正这么想着，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了，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照在了我的身上。

深呼吸一口气，我跨出电梯，带着复杂的情绪忐忑不安地按下了面前的门铃。

一遍，没有回应。

再按一遍，还是没有回应。

三遍、四遍、五遍，仍然没有。

原来向哥不在家。我颓然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心里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放松下来，同时也有一种伤感的情绪蔓延开来：

……原来向哥不在家，原来他出去了……我怎么没有想过，也许他结交了新朋友了，也许我这次来根本就是多余的……

越想情绪越低落。记不得是怎么下了楼，提着那破包沿着街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直到走累了，看到路边有张长椅，一屁股坐了下来。

继续留下来等吗？或者……回杨树村中学？这个念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让我心头一跳。忽然间我想到了傅鸿儒给我唱过的那首《依靠》，心里顿时酸酸的，有点想哭的感觉。

也许……回去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我不甘心……我呆呆地想着，仰着脸看着头顶飘落的一片片悬铃木的黄叶出神。毕竟已经是秋天的夜晚，我身上仅穿了一件老傅的短袖T恤，已经能够感觉到这秋夜的凉气逼人。我双手互搓着胳膊给自己取暖，寻思着要不要再到那家浴场去混一宿再说。

“吱——”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穿透我的耳膜，我皱着眉抬头看去，却悚然一惊，然后一阵欢喜：前面不远处的路旁停着的不正是向哥那丰田车吗？

我揉了揉眼睛，惟恐自己看错。车门被里面的人大力打开了——不，简直就是用脚踹开的，然后，车旁出现了一个我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身影。

——没错，他就是向哥。

第三十五章

向哥一步步走向我，脚步由迟疑变得坚定，眼神由讶然转为欣喜，来到我面前，向哥痴痴地端详着我的脸庞，眼中全然是歉意和不舍。忽然，他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力的熊抱，嘴里喃喃说道：“丁骁，你真的回来了？我没有看错，对不对？快告诉我这不是梦，让哥哥确定这真的是你……”

我呆呆地站着，大脑从车门打开的时刻起完全短路，一片空白。我的思维暂时停止了运转，目光只是机械地随着向哥的每一个动作而转动，直到被向哥结结实实地拥在怀中，我仍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信，宛如一场梦境。

是梦？非梦？是真？亦幻……一切太突然、太富有戏剧性，莫非这仍然只是我几个月来无数次幻想中的一幕镜花水月吗？

也许……这真的只是梦境吧？为什么明明被向哥拥抱着，却没有预想当中那么温暖与感动？

是的，我无数次地设想过和向哥重逢的情景，我一直认定我们的拥抱会像所有罗曼蒂克的电影结局一样激情四溢浪漫唯美。可是现在，一切如所想象的剧本一样在上演，我却忽然感到我是那么茫然。

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只是因为这个夜晚有点凉，而是我忽然感到一丝恐惧——我没有从向哥的拥抱中感受到想象中应有的温度，相反，他的拥抱却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个完全不该在此时想到的人：

——傅鸿儒。

在我的设想中，从来没有预料过的一幕极具讽刺地上演着：我的怀中相拥的是向哥，我的心中想到的却是老傅。

乱了，一切都乱了。这么浪漫的情人重逢时刻，我怎么会想到老傅那个完全不相干的家伙？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为了赶走心头越来越深的恐惧感，我紧紧地回抱着向哥，竭力让自己颤抖的身躯平静下来，同时嘶哑着嗓子回答道：“哥，是我，我是丁骁，我就是丁骁……抱紧我吧，也让我知道面前的是真实的向哥，而不是我的幻觉……”说到这里，我的嗓子就像被塞上了一团棉花，剩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向哥依言抱紧了我，并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宛如慈祥的长辈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儿。渐渐地，我的身体不再颤抖，我的喉咙不再堵塞，我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松开手吧，小丁，再被你这么用力地抱下去哥会断气的……”向哥贴着我的耳朵气咻咻地喘着。我这才觉察到我的确抱得太使劲了，忙松开双臂，满怀歉意地笑了笑，借此机会好好打量我数月不见的向哥。

向哥苍老了。第一直觉的反应让我心头一惊。仅仅三个多月不见，向哥看上去却仿佛一下子老了三岁还要多。他的脸瘦削了一圈，两鬓突然有了十几根白发，原本光洁的脸上甚至隐约可见几道皱纹。

“饿了吧？带你去吃点东西吧。”正在愣神间，向哥弯腰提起了我放在长椅一端的包，挽着我的胳膊笑呵呵地说道。

我咧嘴笑了笑，顺从地跟着向哥走向他的车，虽然我根本不饿。

向哥把我的包扔在后座上发动了车，自言自语地说着：“去哪里呢？人民公社大食堂？不行，太辣……食家庄？不行，太淡……对了，你最喜欢吃水饺了，带你去老虎新开的虎哥水饺去，正好叫上老虎一起好好叙叙……”

“哥，以前那些事……”我忍不住打断向哥的话，要向他源源本本解释一切。

“不用了。”向哥微笑着摆了摆手，“朱哥临死前把大部分真相都告诉了我，其余的部分老虎也替你解释了，我想，大致的情况都很清楚了。小丁，真难为你了，为了我，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还受那么多委屈，哥哥真愧对你啊……”说到这里，向哥长叹一声，侧过脸来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愧疚。

“哥，你不用这么自责，那是我心甘情愿的，再说，那种情况下，你误会我也是很正常，现在你都知道了就好……”我连忙说道，心头不禁感到暖暖的。

“对了，小丁，这三个多月来你倒是在哪里疗养的？看起来气色还真不错……怎么连电话都不给哥打一个，不会是发生了什么艳遇乐不思蜀，把哥哥给忘了吧？哈哈……”向哥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跟我打趣道。

“哥，瞧你说的，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我的心里“咯噔”了一声，避重就轻心虚地答道。

“是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哥跟你开玩笑呢……”向哥大概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挺无趣的，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开车了。

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我们都沉默着，几个月不见，彼此忽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气氛有点令人局促不安。

我干咳了两声，顺手打开CD，打算用音乐来化解暂时的尴尬。

一段清爽的吉他声后，音箱里传来游鸿明略带沙哑的感性的声音：

盼不到我爱的人

我知道我愿意再等

疼不了爱我的人

片刻柔情它骗不了人

我不是无情的人

却将你伤的最深

我不忍我不能

别再认真

忘了我的人

离不开我爱的人

我知道爱需要缘分

放不下爱我的人

因为了解他多么认真

为什么最真的心

碰不到最好的人

我不问我不能

拥在怀中

直到他变冷

爱我的人为我痴心不悔

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在乎的人始终不对

谁对谁不必虚伪

爱我的人为我付出一切

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狂乱心碎

爱与被爱同样受罪

为什么不懂拒绝痴情的包围

……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傅鸿儒，心里再次怦怦跳动起来，心虚地看了看向哥。意外地，他也轻轻瞟了我一眼，看着我紧张的神情微微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不过我想那笑大概比哭的还要难看。

第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