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耳边听到一阵“哧啦哧啦”的声响,似乎是炒菜的声音。不,的确是炒菜的声音,因为紧接着我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油香味,是那种很正点的小作坊手工压榨的菜子油的香味……唔,是辣椒炒肉丝没错,不过好像放了很多糖,这样味道会不会太甜了?而且辣椒味也太冲了,是朝天椒吧,干嘛放那么多?真是的,应该放菜椒嘛……
睁开眼睛,立刻觉得一阵晃眼,怕是快中午了吧,阳光这么刺眼,难怪刚才闭着眼睛都感觉那么亮……想伸手放到眼前遮挡一下,一抬胳膊我疼得“咝”了一声——真他妈的痛啊,手仿佛断掉了一般,而且疼的似乎还不只是手,还有锁骨,还有两肋,还有胸口,特别是脑袋,不光像裂开一样疼,还在“嗡嗡嗡”直叫唤,要命……
摇了摇头,意识总算清醒了点,我开始自己提问,自己回答:
“我是谁?”
“我想我是丁骁。”
“我在哪里?”
“呃……不知道。”
“我还活着吗?”
“大概是吧,听说死人不会有感觉,如果我死翘翘了,全身应该不会这么痛才对。”
“为什么我全身会这么痛?”
“让我想想……”我再次努力甩甩头,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不久之前但又恍如隔世的一幕幕立刻放电影般哗啦啦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我忽然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向哥……向哥怎么样了?他应该没事了吧?我还活着,难道是向哥救了我?我急切地挣扎着四处转动着脑袋企图找到向哥的身影,然而我立刻失望了:双目所及既不是在向哥世纪花园的家里,也不是在锦江冠城的房子里,大略地打量了一下,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高大空旷但略显破旧的房间中,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除了我睡的这张床之外,就只有一张橱子和一张办公桌,桌子上摞着一摊杂七杂八的书本,连电视都没有。看情形应该是标准的农村厢房。
——原来不是向哥救了我。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隐隐感到一些酸楚,还有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得不到我要的爱情?为什么电影中完美的爱情结局总也降临不到我的头上?为什么我这样的付出之后收获的除了伤痛还是伤痛?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攫着,揉捏着,让我悸动,几乎就要放声痛哭——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紧紧咬住牙齿,竭力抑制着双肩的抽动——我要把我的悲伤深深地藏起来,藏到我灵魂的最深处。
一切已经过去了。爱已成往事,我又何苦紧抓住不放手?向哥不爱我,我这样一相情愿地痴缠牵绊着他又有什么意义?想到他电话里他比冰还要寒冷的声音,我的心又是一阵剧烈的紧缩,甚至连胃也一起痛了起来。
胃真的很痛诶,似乎有很久没吃过什么东西了……鼻子闻到的那股菜香味的诱惑越来越难以抵挡。我想撑着身子下地去找些什么吃的填填肚子,好不容易坐起身,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臂、胸膛、左腿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肋骨和右手好像还上了夹板,根本就无法动弹。
我叹了口气,看来只好厚着脸皮讨点吃的了。我深呼吸一口气,张嘴叫道:“喂——”声音一出口,我吓了一跳,这……这这这是我的声音吗?又闷又压,像包在破棉絮里面的破锣,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唉,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啊。我翻滚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半侧过来,用右胳膊肘勉强支起身子,刚打算伸出脚站到地上,头脑却一阵眩晕,胳膊不由得一软,整个人顿时向地上栽过去。我哑着嗓子惊呼道:“呀——”
“咣——”有什么盘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但肯定不是我,因为就在我即将摔倒的时候,一双厚实的手及时托住了我,我的脑袋撞在一个软软的物事上,好像是……肚子。
我抬起头,双眼对上了一张龇牙咧嘴的脸,见我看着他,他恶狠狠地嚷道:“喂,小子,再添乱我还把你丢到河里算了!”
第二章
“你是谁?” 我楞了楞,狐疑地问。
“你管我是谁?哎,这话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是谁?”那家伙缩回双手叉在腰间凶巴巴地反问道。
“我是谁?”被他这么一问,我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忽然间悲从中来,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我是谁?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可怜的小人物而已,就像一粒飘浮在空中的尘埃,甚至都没有人会关心我是否存在。既然如此,我是谁、我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人、没有任何人关心的人啊……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哈哈,我是谁……”我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喃喃自语,禁不住悲怆地笑出声来。
那家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犹如在看着一只罕见的珍禽异兽,目光里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戒备。他往后退了一小步,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倒霉,原来是个傻子……”
傻子?是说我吗?也许他说的对吧,我傻傻地付出了那么多,可是换来的却是一无所有,甚至是满身伤痛,我真是个被爱迷惑了神智的傻子……我自嘲地笑了笑,也懒得分辩,径自躺倒在床上。
那小子见我没有说话,倒也知趣,蹲下身一声不吭地捡起地上的物事来。我偷眼一看,原来是一只摔碎的盘子和一只青花大碗,还有满地的米饭和青椒肉丝,敢情是刚炒好端进来时恰逢我摔倒,他为了扶我失手摔在地上的。
靠,这也忒不小心了吧,连个盘子都端不好……虽然这菜看上去炒得不咋地,可是好歹能将就着填填我这辘辘饥肠,这下我吃什么好……再转念一想不对呀,他这是为了扶我才摔的啊,好像我应该谢谢他才对……
想到这里,我哑着嗓子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
“什么?”那家伙大概是没听清楚,停了手抬起头看着我,稍顿了顿才会过意来,扬了扬眉毛道,“啊,没什么,小事一桩而已。”说完又低下头去拾辍一地狼籍。
趁他满地捡破烂的工夫,我仔细打量起我这个救命恩人的尊容来。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个男的,下巴上茂盛的胡茬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胡须很重,尽管刚修理过,可是整个下巴加上嘴巴一圈看起来还是青碜碜的,如果只看他鼻子以下的部分,乍一看挺吓人,仔细一看……更吓人,尤其是在他咧嘴一笑的时候,那胡子衬得他牙齿特别白,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午夜狼人。好在他的脸型是那种比较圆的,看起来还算和气,加上眼睛上那一副还算斯文的高度近视眼镜,整个平衡一下以后,看上去给人的感觉……还行。
至于他的身材……想到身材,我眯缝着眼睛顺势往下端详:唔,不错不错,算是一头蛮壮实的熊熊,肩宽,背阔,胸厚,腰圆,臀翘,腿戆,是一头品质优良的好熊,跟我有得一比诶……
胡子壮熊又一次抬起头,看到我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头,见我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不觉有些愠怒地道:“喂,看什么看?不是看你伤得挺重我早就海扁你一顿了!”
“呃,那个……”我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失态了,连忙找了个借口,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我饿坏了,还有吃的吗?”
“噢,饿了啊?都睡了三天了,觉得饿就对了。饭还有一点,马上我就去给你盛。”胡子壮熊笑道。
“啊?我都睡了三天了?”我惊得差点摔下床来。
“是啊,这三天你可没少折腾我,发高烧说胡话,给你包纱布上夹板你还用脚踹我,早知道就不把你捡回来了。”胡子壮熊呵呵地笑了。
“啊?真的啊?惭愧惭愧……”我脸上一阵发烫,有点心虚地问道,“我没说什么很离谱的话吧?”
“那个么……好像没有。”胡子壮熊的话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紧接着他又说道,“但是有一个人的名字被你提了很多次,好像叫什么……向天啸,你在说胡话的时候一共叫了大概有五六百遍呢……”
“啊,那么多?”我又忍不住叫了出来。
“是啊,不过我很理解你哦,”胡子壮熊终于拾完了地上的碗茬,站起身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挤了挤眼睛,“发高烧都那么挂念他,这家伙……一定欠你不少债吧?”
第三章
第三批饭菜端上来了,只用了四分之一炷香的工夫,面前碗里、盘里所有的米饭、肉丝、瓜汤甚至漱口的白开水都被我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一旁的胡子壮熊看得直摸着鼻子苦笑不已。
“喂,你笑什么?干嘛笑得那么凄惨?”我扔下碗筷,满足地揉了揉半饥不饱的肚子,正要伸个懒腰打哈欠,眼角的余光瞥见胡子壮熊奇怪的表情,于是连忙不解地问。
“那个……我还没吃啊……锅里能吃的都被你吃光了,一点都没剩哦……”胡子壮熊看了看被我舔得渣都没留下来的饭碗咽了口口水,转身向门外走去,自言自语道,“算了,我给自己下碗面条对付一下得了……”
“别啊,”我那灵敏得像蝙蝠似的耳朵一字不拉地听到他这句话,忙对准他背影嚷道,“下两碗,我这肚子里还留着一亩三分空地呢……”
“啊?”胡子壮熊开门的手仿佛被孙悟空施了法术定住了,他半转回身瞪着我,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
“两碗,两——碗——”我惟恐他没听明白,连说带比画打手势,还特意拉长了声音。
“得了,我知道要下两碗面啦,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的胃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还有它的容积到底有多大……”胡子壮熊又是愁眉苦脸又是摇头叹气,“这次真是亏大了,真是亏大了……”
牢骚归牢骚,胡子壮熊到底还是给我捎带了一碗。他干脆把自己那碗面也端到了我床前,陪着我一起吃,还一边吃一边瞧着我乐呵。
乐吧你,反正让你多看两眼我也不吃亏。我向上一翻眼,给了他两粒卫生球,就自顾自地大吃特吃起来,不到一分钟工夫,我的碗已经又见底了。我抬眼朝胡子壮熊一瞅,这回换我乐了:真够慢的,他碗里的面才刚吃了两口而已。我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心说别看这头熊相貌那么粗犷,吃相倒还挺斯文的,捧着个面碗危襟正坐,跟吃西餐似的。胡子壮熊觉察到我在观察他,于是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虽说我脸皮够厚的,可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跟他说我还没吃饱啊,我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碗里的面条,不时吞一口快要滴下来的哈喇子。
“还要啊?”胡子壮熊抬起头,看到我渴望的眼神,和颜悦色善解人意地从自己碗里捞了一半面条给我,“你啊你啊,也太能吃了,谁要是和你这样的家伙过日子,只怕家迟早要被吃穷喽……”
罗嗦的家伙……我顾不上搭理他的话,埋头继续猛吃,这次没超过二十秒,面碗再次扫荡一空。我故技重施,再次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啊不,是看着他的面碗啦……
“我算败给你啦,全给你,行了吧?”胡子壮熊怔了怔,终于明白了我的险恶用心,叹了口气,干脆把面碗全推给了我,然后站起身拍拍屁股向门外走去。
“哎,等一下。”我连忙叫住他,边咽下最后一口面汤,边指着手里的两个面碗含糊不清地说,“你倒是把面碗拿走哇,搁这块叫我怎么睡觉嘛,真是的……”
听了这话,胡子壮熊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可是过了片刻,他竟然转怒为笑,转回身来店小二似的拉长了腔调说道:“是,大爷——”说着端过两只碗,扶着我躺下,还帮我掖了掖被角,然后毕恭毕敬地躬身退下。
“哎,那个谁,再等一下。”我又叫住他。
胡子壮熊非常好脾气地不厌其烦地再次转过脸,脸上挤出一道煞是吓人的微笑:“大爷,又有什么吩咐?”
“呃,不是啦……”我觉察到自己将救命恩人这么呼来唤去的做法的确是太过分了点,不由有点窘迫地说道,“我想问问……该怎么称呼你?我总不能老是叫你‘喂’‘哎’吧?”
胡子壮熊笑了,笑得像一只狐狸——戴着眼镜的黑毛狐狸,他冲我眨了眨眼睛,说:“叫我傅鸿儒吧,丁骁兄弟。”
第四章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呵呵,其实你的身份证、驾驶证我都看过了,现在正搁在床头柜子抽屉里。”傅鸿儒眯着眼睛笑了笑,“兄弟,你的伤不轻啊,得多休息。对了,你家人在哪儿?告诉我电话吧,我通知他们,也好让他们早点来接你回去。”
家人?他们怎么可能接我回去?想到哥哥那张扑克脸,我苦笑了一声:“我早就没有家人了。”
“哦?”傅鸿儒有点意外地看了看我,顿了顿说道,“那你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嘿嘿嘿……”我低声地笑了出来,心里却充满了苦涩的滋味:亲戚吗?有,而且还不少哩,可是他们却一个个视我如瘟神,惟恐避之不及;朋友吗?也有,只是都是些虚情假意的酒肉朋友而已,唤他们一起吃喝玩乐风花雪月准行,要是告诉他们要把我送到他们家里养伤,恐怕他们溜得比兔子要快多了;至于向哥嘛……唉,算了,想到他我的心口就一阵阵痛,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那么冷酷的人,是我看错他了……现在唯一可以联系的大概只有老虎,可是他顶多只能算我半个朋友吧,可是我跟他又不熟,而且他还拖家带口的,怎么好意思麻烦他……
越想心里越悲凉,原来我丁骁活了半辈子,没曾想当真有难了却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找不到,想来真是寒心哪……
见我半天不吭气,傅鸿儒忽然瓮声瓮气地开了口:“喂,小子,干嘛不吱声了?你不会是想……在我这赖吃赖喝到你养好伤为止吧?”
赖吃赖喝?这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还真亏这胡子提醒了我。我现在确实是无家可归无路走投,算来算去还只有赖在这里一条出路了,有饭吃有床睡还有熊看,这么便宜的事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想到这里,我缓缓抬起头,满脸含笑地看向他。
“吓?你不会真的这么想的吧?”傅鸿儒向后退了一小步,一脸戒备地瞪向我。
“我也不想赖你这儿啊,我倒是想赖个大户人家,睡有席梦思,吃有山珍海味,还有温柔的小丫鬟轻声细语温柔倍至照顾得那叫一个服帖……看看你这儿吧:又破又旧的房间,菜也烧得不咋地,特别是你这人吧,作为丫鬟来说长得也太恐怖了点,而且我都伤得这么重了,你还动不动就这么粗声大气地呵斥我……可是算了,我认命吧,谁叫我命苦被你给捡回来了呢……”我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他的不是,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脸上写满了“我真吃大亏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