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慈善局铺子里贩卖的,就是分给国子监和翰林院,印书局用的,自然也是这种最好的纸。
这纸和大明的纸不同,不是秸秆稻草做的,而是用原木,耗费颇多,自然也质量上乘。朱厚熜严令禁止伐木造纸,除了京
城慈善局的铺子,大明别处都是见不到的。就算是慈善局卖,也是最贵的价格,平常谁舍得用这个纸印书?印书局偏偏各
类书籍就是用的这种纸,印出来的书硬挺整齐,放在手里很有质感,自然让读书人爱书人爱不释手——听说有些人对于喜
欢的书,便是家中已经有了其他版本的,都要再买一本印书局的作为收藏。
再者,印书局的印刷水平也是全国一流的,否则朱厚熜也不会放心他们印《中华汉语词典》。蜡印刻印都是水平一流,印
出来的东西字迹清晰,水染也不怕。当初成立印书局前,作坊里还专门借走了几个宫里的大作,一副恨不得发明激光照排
的样子。
质量好,用的各种东西都规矩,但是印书局的书,价格并不昂贵,也就是比私人的书稍稍多了一至两成的价钱,普通的读
书人还负担得起。更别提那些附庸风雅的贵介人家,为了装门面,印书局的书都是成车成车的往家里拉,竟是一时间在京
城里形成了一种风气,人人都以家有印书局的书为荣,仿佛那成了身份的证明。
朱厚熜对于这种现象当然是举双手表示欢迎的,买的人越多,他就越高兴——印书局在他的名下,赚多少钱还不都是他的
?只是这印书局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营造一个好的文化氛围,让读书人都开眼界,把思想放开,把舆论炒热,
直到现在,也就赚回了本钱。
再过阵子,或许就能开始出版报纸了。朱厚熜咬着手指甲琢磨着,等到真正有了报纸发行,信息传播的速度加快,政府政
策的传达更加顺利,而对于百姓的教化,也要全面开始了。
嘉靖二十一年的春天还没有结束,落花正自翩翩,杨廷和随风而逝。他这一辈子算是过得很值了,有起有伏,有悲有喜,
历经四朝,帝辅三代,宣阁拜相,首辅数十年,称得上是大明朝的大功臣。在正德朝十六年间的辛苦,其功绩卓著,不亚
于开国元勋。他与几任的皇帝也都处的融洽,孝宗自不必说,武宗正德那是杨廷和的弟子,就连空降的朱厚熜,到了后来
也和他处的极好,作为人臣,这也算是君臣相得的典范了。
杨廷和去得也算是安心,这辈子没有什么亏欠的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了。眼见着他的政敌们都死在了他前头,他自己个儿
笑到了最后,他心中想必也是得意的。而他的儿子,早先说是不争气,也是给他脸上增光。杨慎的书必然是流芳百世的,
他也亲眼见着了。
朱厚熜亲自去杨廷和家中祭拜了,心情很是寂寥,也有些伤感。毕竟是相识二十多年的老大臣,虽说最初有过些不愉快,
但是之后杨廷和对他也真是尽心尽力。一把年纪,老迈不堪,在平常人家早就是颐养天年,却仍旧为他奔波于朝政纷繁,
直至前两年才退休,想必也是身体实在不行了,这才执意要离去,否则说不定也是要死在任上的。
杨廷和享年八十四岁,竟是和当年杨一清一个年级去世的,也是差了十来天就要到整岁的生日了。朱厚熜忍不住想,或许
那句老话说的很正确,老人在寿数上有两关,七十三,八十四,能熬过去就能长命百岁。
站在杨廷和的灵前,朱厚熜思绪纷繁,想了很多,终究也还是对人生的喟叹比较多,对杨廷和的怀念比较多。不过听杨慎
说,杨廷和去时分毫没有感到痛苦,睡在花树下面,一阵风过去,方才还在翻看诗集的老人就去了,当真是风雅。
这么说着的时候,杨慎虽然眼中有泪,但是也不至于哀毁。这也算是喜丧了,杨廷和先前几年就把后世都嘱咐妥当,此刻
操办起来也不忙乱。
本来朱厚熜是想过让杨廷和附葬在他的皇陵当中,也算是对这位老臣的褒奖了。先时说闲话时,杨廷和言谈中对于附葬颇
有些向往。但是跟徐阶说过之后,徐阶却摆了摆手。
叶落归根,葬在自家的祖坟里面,对于从属于这一家族的人来说意义非凡,特别是杨廷和这样诗书传家的世家,再大的荣
耀也抵不过骨肉分离。若是朱厚熜跟杨慎说了他有让杨廷和附葬的意思,杨慎必然会遵从,只是怕他心里觉得为难。
其实葬在哪里,人都是已经死了,意义并不大。朱厚熜想想,也就放弃了。他想着,日后还想要徐阶附葬的。要是天天让
杨廷和在一边监视着,心里还真是别扭。
第一百四十三章:徐阶身世
杨廷和过世后第七天,他的谥号也由朱厚熜亲笔批下了,自然的是“文正”二字,才配得上这位忠心耿耿,功绩卓越的老
臣。杨慎含泪接了圣旨,叩谢圣恩。至此,杨廷和也算是全了一生名节,死后也哀荣无限了。
眼见着朝中仅剩的老臣,当年在北京城外迎接他的,就剩下一个王谦还活着,蒋冕也是老病不堪,朱厚熜顿时觉得这两人
也亲切不少,免不得抚慰一番。王谦蒋冕也知道这是沾了杨廷和的光,等杨廷和出殡的时候,大臣们的路祭就数他们两家
的最为显眼。
先前得知杨廷和的死讯时,朱厚熜似是还没有转过神,可是等到眼见着这人都下土了,埋得棺材都看不见了,朱厚熜才忽
然有种“再也见不着了”的认知。
他不由得有些心慌了。这个时代的人,能活到杨廷和这个岁数的能有几个呢?今天是杨廷和,说不定明天就是王守仁,后
天就是夏言,时间倏忽而逝,说不定哪天就要轮到徐阶,哪天就要轮到他自己了。
朱厚熜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些软弱,他有些见不得生死。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消失了,再也见不着了,哪怕是他又爱又恨的
杨廷和,忽然间不见了,心里也是难受得很。
看着杨廷和下葬封陵,晚上睡觉时,朱厚熜紧紧抱住徐阶,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徐阶有些惊讶地拍着他的头,低声问:“
怎么了今儿?忽然这么热切?”
朱厚熜想叹一句世事无常,让徐阶多保重,话到口边,却是又咽下了,觉得这未免矫情。耳鬓厮磨了半天,才小声道:“
日后……让我死在你前面吧……我怕我一个人,受不了……”
徐阶讶然,而后失笑:“你才多大呢?就寻思这个?你不得比杨阁老多活些年岁?那还有……四十九年呢……早着呢,咱
们不怕这个……”
朱厚熜只是在他怀里糖扭一般的磨蹭,直把徐阶的火都磨蹭出来了。带着怀里那人翻了个身,徐阶半跪在那人上方,额头
抵着额头,微带着喘息道:“知道你今日心绪不佳……莫怕,我知道你受不了寂寞……我不会丢你一个人的……咱们就算
是走,也要一道……”
人生如此短暂,能够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好珍惜吧。虽然仍旧繁忙,但是宫廷中知情的都能看出来,在这繁忙之中,朱厚熜
与徐阶两人又比先前亲密了不少。
杨廷和过世,杨慎作为孝子自然是要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能上朝,也不能参与朝政,这对于杨慎的仕途必然是不利的。若
是以前,朱厚熜也不会多加干涉,他用得着杨慎的时候本来就不多。只是现在正是最为感念杨廷和的时候,就算是为了杨
慎是杨廷和之子,朱厚熜也得为他多考虑一些。最终杨慎来报丁忧的时候,朱厚熜还是判了夺情。
夺情之后,杨慎就只用守孝二十七日,然后重新归朝。虽说这不是吉礼,朝中对于朱厚熜让杨慎夺情复起也多有非议,但
是最终还是在朱厚熜多年积威之下,都闭上了嘴。这些年朱厚熜改动的祖宗成法也不至这一两条,就连当初最大的皇后丧
礼都被他精简得让人看不下去,夺情之类的还算是小事,又兼是针对大臣,众人议论一阵也就罢了。
杨慎却有些羞于见人了,他自己虽然也不想蹉跎这二十七个月,但是夺情说出来总不好听,于是很有一段时间是黑着脸上
朝的,弄得人人都不敢亲近。
对于这件事,徐阶也是觉得朱厚熜鲁莽了。夺情一事,虽说朝中官员都是心中愿意的,但是这事儿其实就像是美女之于和
尚,口诛之然心爱之。朱厚熜还是做得太明显了些。
但是既已经是这样了,朱厚熜也就干脆把这事丢在一边了。总不能再下诏让杨慎脱了官服回去守孝,只说是皇帝执意要夺
情好了,碍不着杨慎的名声。
朱厚熜一时心中有些庆幸——徐阶的爹倒是在他中举前就过世了的。否则最小的儿子都将近四十了,老爷子还活着的可能
性比较小。他身边可是一日都离不开徐阶的,若是徐阶回家奔丧,便是之后强硬夺情,那也是好一段时间的分离。
此时朱厚熜倒是忘了,徐阶还有母亲在世的。除了母亲之外,徐阶还有兄嫂姊妹等等亲戚,凡是辈分长于他的,徐阶都是
要为之守孝的。
于是当松江传来徐阶母亲过世的消息时,朱厚熜才是真正傻眼了。
徐阶接到家书的时候,朱厚熜很是担心地一直看着他。先前他很少关心徐阶家中的情况,只知道徐阶有两个哥哥,一个大
姐,都比他年长十余岁。徐阶是家中最小的,是以他家里不怎么管他。徐家在松江也是大户人家,有良田百亩,但是一家
人都经商。只有徐阶一个人不曾继承家业,没有人管着他去弄商贾事,他反倒自己学成了个探花,然后做了官。
当时朱厚熜听徐阶自己说起来的时候,只是笑着说,这就是放羊式教育出来的精英,别的也没多问。徐阶很明显不是很乐
意说他自己家的事情,朱厚熜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也不曾追问。徐阶家里不管他,正好方便两个人在一起,他也乐得不过
问徐家的情况。
这些年徐阶在京里越走越高,松江徐家也经常跟他通信来往,更多的是送东西。徐阶却对松江那边有些爱答不理的,东西
是都收了,但是却没见他和家里书信往来频率增加。前几年的时候也曾有徐家的人上京来找徐阶,只是那时徐阶还在海上
漂着,朱厚熜也没管,那几个徐阶的亲戚在京城盘桓一阵子也就离开了,此后也再没人来找过徐阶。
于是朱厚熜一直猜测,是不是徐阶因为和他的事情,跟家里闹翻了?或者是他的兄长们仗着自己年纪大,欺负年纪小的弟
弟?凡是大户人家,必然事情多,亲情淡薄。徐阶家里也算是相当有钱的,为了家产让血脉亲人关系淡漠,也不是稀罕事
。
只是牵涉到母亲,毕竟不一样。就算是朱厚熜这么穿越而来的一个人,他对蒋太后的感情也很深厚。因为母亲这个词,与
亲人这个词的意义就很不相同,先天就是最亲近的人。
哪怕徐阶真的是和家里闹翻,所以才对待家乡来信冷漠,他对他的母亲,感情总是不一样的。现在多年未曾还家,将近二
十年都不曾见过母亲的面,更不用说侍奉亲前,却忽然接到报讯,说他母亲过世了,真不知徐阶心里该怎么难过。
朱厚熜一时间恨不得替徐阶流出来眼泪,因为徐阶那种肃然不语的样子,真是看得他心里难受。朱厚熜真是怕徐阶不能把
心里的难过抒发出来,憋坏了身子。
只是拉着他的胳膊,却见徐阶的眼中脸上,都并没有什么哀伤的意思。若说是强压下了,倒也不像……朱厚熜有些惊疑不
定,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徐阶,只怕他下一刻就出什么事。
徐阶径自出了一会儿神,才回神,却见朱厚熜两眼灼灼地看着他,下意识的向后一躲,笑道:“你做什么呢?吓死我了。
”
朱厚熜却更加怜惜小心,只低声问:“子升……你心里可有不好受?不妨的,在我面前,什么话说不得,什么事做不得呢
?”
徐阶愣了一下,指着放在书案上的那几页书信道:“你瞧过了?”
朱厚熜点头,很有些赧然的意思:“我只是瞄到了一些,不曾偷看你的私信。”
徐阶一把把他揽在怀里,笑道:“我的就是你的,还分什么私信公信的?你看也就是了,不妨事的,我还能说什么不成?
”
他这么言笑无忌的样子,朱厚熜只有更担心。推了推揽着他的胳膊,却是纹丝不动,朱厚熜只得道:“子升,你且放开我
……伯母的事情……这时候咱们还是不要这么亲热的好。”
“伯母?”徐阶眯起眼睛,嘴角上竟然带了些冷笑,“你怎么称呼那个商家贱妇做伯母?她可配不上你这样的金口称呼!
”
朱厚熜心知这当中必然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只睁着一对眼睛看着徐阶,却不再说什么。只见徐阶冷笑着,指着那写着丧
讯的信道:“这信中所说,本不是我的母亲!”
朱厚熜讶然,怎的分明这写信的是徐阶的长兄,而信中所说的母亲……他一时有些了然,心底顿时对徐阶涌起了无尽的怜
惜。
徐阶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朱厚熜没有说出口,但是在眼神中询问出的猜测:“那过世的原是我父亲的正房,我么,我的
母亲却是父亲的妾室。”
这还是朱厚熜第一次听徐阶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起他家里的事,平常或许徐阶会在话里带出来一句两句,但是只要他反应过
来他说了关于自己在松江家里的事情,他就会立即打住。是以这会儿朱厚熜听得认真,只怕一开口打断,徐阶就再也不提
了。
“虽说是妾室,但是我母亲却是父亲的表姊妹。当年他们两个才是互相约为婚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是后来我外祖家
中犯事,一家子男丁发配,女子发卖为官奴。父亲当时年少,错失了营救母亲的机会,直到多年后才又重逢,只是那时父
亲已然有了正房。
“于是不得已,父亲便纳我母亲为妾。两个人还是一般恩爱,四十来岁了却又生下了我,夫妻恩情可见一斑。
“我父亲宠爱母亲,当然便冷落了那正房大妻,那正房自然视我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也该说我母亲是没福的,我十二岁
上她便过世了,那一年我才考上秀才,还没来得及让她好生高兴一番。不过再一想,许是她却是有福的,因为我十四岁不
到,父亲便也去了。若是母亲活到父亲过世,指不定要被大房如何欺负。她素来荏弱,想是受不了那种罪。
“父亲过世,便再没有人庇护我。那正房原想着折磨我,将我不声不响地弄死。只是我那两个哥哥却不跟她一条心,长兄
尤其护着我。
“只是及至我长到十七岁,长兄也有些嫌弃我。我若是在家中,就得分得一份家产,他自然是不愿意的。正巧那时我考得
了举人的身份,便离了家,到县城里书院去住,落得清静,也不至于和兄长们闹翻,日后彼此不好看。
“等到我离了家,兄长才显出后悔的样子,反倒是待我更好了。一应索求,几乎是无不应允。过了两年,我自觉才学足够
应考,就来了京城。之后一直到今日,再也没回过那松江的家中。”徐阶说着,自嘲地笑笑,“其实心里也是有些想的,
只是不愿意回去……”
朱厚熜听着他叙述,越加怜惜他,伸手将那比他高大的人揽在怀里,让徐阶贴在他胸口:“如此,便趁着这次回去看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