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罗德接过话：「对啊，身为医生我建议他常出来走走，大自然对健康有益，只要他肯多听医嘱，一定会像黛西婆婆一样健康。」

老婆婆被吉罗德的话逗笑，问：「医生与贵族先生想不想来花园陪老女人喝茶？」

「很可惜得拒绝女士的邀请，我今天的行事历是逼着任性的病人往风光明媚的郊外去踏青。」吉罗德耸耸肩，宠爱无比地看着麦伦。

麦伦有些愤愤，说自己是病人就算了，为什么非得在病人前头加上任性的字词？好像自己有多孩子气。正想回嘴，吉罗德又说话了。

「花园里的玫瑰很漂亮，一定是黛西婆婆花费无比耐心栽培的。」指着怒放的红色花朵：「能给我一支吗？」

黛西婆婆假作生气：「我让娇花躲过了蚜虫的摧残，才不轻易送到外乡人手里。」

「用一块刚出炉的苹果派来交换好吗？我的手艺不比人鱼旅店的老板娘差喔。」

说着就从提篮里取出一块切好的派递过去，黛西老婆婆微笑地剪了一支半绽的花枝过来，带光泽的重瓣玫瑰香味甜美，看来是馈赠情人的好礼物。

吉罗德小心将花朵放在提篮里，带着麦伦继续往目的地去。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到达悠然绿水边。远眺，附近草原上满满的紫色帚石楠，几只黑面羊于紫花中穿梭，这景致果然相当适合野餐。

大树下铺好了野餐垫，从提篮中取出缺了一角的苹果派、刚榨好的新鲜果汁、一碟手工小饼干，还将交换来的玫瑰横置一旁。

「很像……」麦伦这时说。

「很像？」

「这里很像精灵湖畔。」麦伦歪着头回想：「上次野餐好像只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跟你……」

「因为亲爱的你睡了五年，而我却在阿索斯山上度过实实在在的一千八百多个想你的日子，如今能跟你坐在这里，是爱神给予的恩泽。」

「你一天不跟我提『爱』这个字会死吗？」

「会的，我亲爱的吸血鬼。柏拉图说过：每个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我说：因为『爱』这个字，再如何单调无趣的话语，都能成为情人彼此间应和的诗歌。」

「你这是油腔滑调，属于恶魔卑劣的天性，跟爱无关。」

「喔，莎士比亚也这么说：卑贱劣行到了爱情面前，都将转化成为美满庄严。伟大的剧作家既然为了我的行为背书，你又何必羞怯一如马杂尔的情人？」

麦伦也算是伶牙俐齿的人，可是被他左一句爱右一句情，被堵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气得脸颊红彤彤。红得像玫瑰、像苹果，总而言之，像吉罗德喜爱的任何美好事物，所以他笑眯眯拿起玫瑰送给别扭的情人。

「玫瑰是我用苹果派换来的，现在我要用这朵玫瑰换一朵你的笑靥，最美最甜的笑靥，庆祝我们的重逢。」

麦伦接过玫瑰，瞪他：「狡猾的骑士不该扮演医生。依个人鄙见，爱编乱七八糟说词的小说家才更适合你。」

吉罗德干笑，当然知道麦伦是暗讽五年前他顶替小说家欧文·席维尔好接近他的事。唉，都事过境迁了，小吸血鬼怎么还记仇呢？真难以对付，只能想办法敷衍过去。

「当时我是替身，当然得尽责扮演那角色；现在我却希望能扮演好另一角色……」

「需要我到镇上药妆店买听诊器给你添行头，好让你看来更有医生的派头？」

「我说的不是医生角色，而是……」隔着野餐篮，慢慢凑近到银发覆盖着的耳朵边，温柔地说：「想当你忠心不渝的爱人。」

麦伦垂着眼，没答话，却也没转开头，这方便了爱慕者轻巧的进袭，像薄暮时落下的夕阳，一点一滴透入沉稳的山岩后头。

他想要攻占爱人的唇，而这是困难重重的任务。但是他知道，一旦占领了该区，那就像夺得了战区的制高点，俯视山谷里被重重掩护的堡垒，等着他冲锋陷阵，找出堡垒里深藏着的一颗心、爱人的心。

彼此口鼻里呼出的热气交混在一块儿，让这美妙的午后时光更多了些暧昧的氛围，然后吉罗德亲上了——

玫瑰？

瞪着那朵突然出现在麦伦嘴前的花，因为距离过近，让吉罗德眼瞳呈现一种可笑的状态。「你故意的！」

「对，我故意的，你能拿我怎样？打我吗？」麦伦挑衅地说。

吉罗德喉头骨碌碌，他当然不想打亲爱的小吸血鬼，而是想做些其他隐晦的、不能让别人看见的秘密情事。

「我们感情都那么好了，你还天天吊我胃口。」有些哀怨：「你该不会是报复从前我对你……」

答对了，麦伦想。眼前这大男人虽然爱他，却不代表他愿意将从前被这男人屈辱的仇恨给一笔勾销，最起码要让他尝一些惩罚，比如说，欲望不得纾解这类的酷刑。

他可不如外表看来的温和好说话，该闹脾气的时候还是会善用机会，于是隔着花朵，似笑非笑责难着人。「你打扰我用餐了，吉罗德·维因特医生。」

吉罗德退开坐下，手中甜点被咬得喀滋喀滋响，一腔不满的情绪都发泄在啃咬食物上面。

麦伦微笑，把注意力集中于手中的花朵上头，因为他真的饿了，而玫瑰是魔鬼，总爱用甜腻的香气引他犯上盗取香气的罪。

血族人以摄取人类血液为生是众所皆知的事，但是玫瑰艳绯的色泽及特殊的香氛也能填补血族的饥饿感，这就跟人类除了正餐之外，偶尔也会用些糖果饼干当点心是一样的道理。

对于麦伦，由于他体质特殊，是血族与天使的混生体，对血的需求不若兄长们强烈，有时只须一朵玫瑰就能免除数日饥渴，所以比起苹果派，玫瑰更能刺激他的食欲。

在花瓣上轻印了个蜻蜓点水似的吻，花朵娇羞颤抖，将自身的精华当成是祭品，献给美丽的吸血鬼，这样的奉献牺牲让花朵迟暮的一刻提早到来，焦萎零落于草地之上。

麦伦享用完毕，嫣红抹上他苍白的嘴唇，花朵虽然死去，灵魂却转生于他的身上，这燔祭诡异而适得其所。

「饱了？」吉罗德问。

「饱了。」麦伦点头：「黛西婆婆的玫瑰比起街角花店提供的好上几百倍。」

「为了我的这份细心，是不是可以跟你讨个吻？」吉罗德拐啊拐的绕回正题。

麦伦吃饱了，心情就好，或许这朵玫瑰的确值得犒赏出去一个吻，因此也没说不好，慢慢地靠近过去……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救人……」不远处传来年轻女孩的呼喊，以及什么东西大力拍水的声音。

麦伦停止了动作，吉罗德的眉心则皱起一座山，明明只差几英寸就能得到今天第一个吻了呀。

「我是吸血鬼，不适合英雄救美，该是骑士出场的时刻。」麦伦推推他说。

「这条溪浅得连只猫都淹不死，谁在玩假装溺水的游戏？」吉罗德心情不爽。

「女士们都应该受到呵护，即使她们正玩着骗人的把戏。」麦伦淡淡问：「或者我去？虽然我讨厌流动的水……」身上一半的吸血鬼特质让他讨厌湿气，也讨厌大量流动的水冲刷身体，所以除了洗澡之外，水上活动他向来敬谢不敏。

「我去。」吉罗德起身，又补充一句说：「刚刚的吻欠着。」

「小孩子气。」麦伦回他一个白眼，当先站起往呼救的地方去。

几十尺外有穿着简朴的女孩在溪边对他们慌张招手，指着溪里的年轻女子。

「艾葛莎小姐掉进水里……请好心的先生们救救她……」

年轻女子坐在水里，平静的溪水淹过她的腰部，她呈现出软弱无力的状态，用小鸟般可怜的神情对走到溪边的麦伦祈求。

「我、我脚扭到了……上不去……」

吉罗德脱了鞋子，下水走到女子身边，确认没有坑洞卡着她的脚后，强壮的膂力让他轻松把人从水里拦腰抱起。女子吓坏了，这男人看来并不特别粗壮有力，没想到力气如此大，她只觉得头一晕，人就像搭上了云霄飞车，几秒钟后人到了岸上。

穿着简朴的女孩是女仆，她见小姐上来了就冲过去，对吉罗德说谢谢他救了她家的艾葛莎小姐。

吉罗德把人给放下问：「艾葛莎小姐？瓦格纳家的艾葛莎小姐吗？」

「是、我是艾葛莎·W·瓦格纳。」年轻女子赶紧报出姓名，人靠着吉罗德，眼睛看的却只是麦伦，又说：「谢谢你们的好心，能让我知道救我的两位是谁吗？」

麦伦脱下薄外套给湿淋淋的艾葛莎披上，以免受寒，而基于良好的教养，他对于小姐的问话都微笑回答。

「欧尼斯特·麦伦·特伦森，救了你的是我的家庭医生吉罗德·维因特。」

艾葛莎腰部以下都湿透了，裙角猛滴着水，她却毫不在意，抓紧着麦伦的衣服又问：「你们刚搬来镇上对不对？有人说你是贵族后裔，是真的吗？」

「我的祖先曾经被授与爵位，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不过是个普通人。」麦伦耐心回答。

吉罗德在一旁冷眼旁观。吸血鬼向来擅于魅惑，轻易就能受到人类的青睐，所以艾葛莎从一开始就把心思专注在麦伦身上，看来演这场戏是为了达成与对方熟稔的目的。

玫瑰花长的太美丽，会招来太多的蝴蝶蜂虫，而吉罗德除了是个好园丁，在爱情方面也是小气的人，舍不得将花香分给别人，所以他将艾葛莎推给女仆。

「回去吧，瓦格纳小姐，我以医生的身分建议你回家换下湿衣服，喝点热汤，免得感冒。」

艾葛莎低头，抓紧了麦伦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轻声说：「我会将这件事跟我哥哥说，他一定会好好答谢你。」

「不用，举手之劳。」麦伦微笑：「再说救了你的不是我，是吉罗德，你们谢他就好了。」将麻烦事推给别人，麦伦落得轻松自在；不过他见吉罗德也被溪水弄湿了大半，便想着赶紧回去让他擦干身体换套衣服吧，骑士不是吸血鬼，怕也有生病的一天。

「我没心情野餐了，回去吧。从你书架上抽出来的《恐怖夜话》才读到一半，我想在傍晚前知道结局。」

「你不是说那本小说俗烂煽情，连好莱坞都不会拿来拍电影？」吉罗德问。

「我现在想看了，可以吧？」

吉罗德突然间发觉了小吸血鬼为他着想的心意，啊，心底暖洋洋……

哈啾！

一旁的艾葛莎有些个歉疚，说：「上帝保佑，医师不要紧吧？」

「我比较担心瓦格纳小姐，女孩子天生娇弱，淋了水就别在外头多耽搁，赶紧回去。」吉罗德揉揉鼻子答。

「两位叫我艾葛莎就好。」却还是看着麦伦依依不舍，说：「这个……」

「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间有个抱着购物纸袋的男人接近来问，雅致隽永的音质到了众人耳里，有如春风拂过，仿佛连毛孔都会为之舒张而欢悦，麦伦跟吉罗德从没听过那样好听的声音，不约而同转头看突然冒出的青年。

青年金发蓝眼、戴金属框眼镜，正站在溪旁小石径上微笑，他的微笑比他的声音还更要柔和，纯粹无瑕到完美。

一般而言，凡人少有如此俊美，这让吉罗德对他产生了警戒，因为美形的种族除了血族之外，还有拟人形妖精，或是人鱼等等以人类为食的妖物，此外位阶高的魔鬼也有可能，不可不防。

麦伦则呆了，青年的长相看着无比舒服，那微笑更是直击心坎，让他呼吸都停了一拍，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把眼睛从青年身上移开去。明明自己早就看惯了血族里各式各样的美形人物，为什么这人的外表却特别让他心跳？麦伦想不透。

青年眼镜后那双跟麦伦一样蓝的眼睛扫过溪边的人，最后也停在麦伦身上，跟他对望了一会，微笑加深，仿佛也同样的惊艳。

「你……」

艾葛莎认识他，插口：「安奇洛，我刚刚在溪里摔了一跤，是他们帮了我……」

吉罗德与麦伦对望一眼，不会吧，这人就是镇民传说又孤僻又怪的墓园管理员？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墓园管理员？

安奇洛点点头：「两位就是伦敦来的新镇民？幸会，我是安奇洛，守墓人。我就住在附近，不嫌弃就到那边坐坐，换过我的衣服……」

「好。」麦伦不由自主脱口应允。

吉罗德闷起来，爱人的行为有些脱序，他平日对谁都带些戒心，这回竟然爽快就答应他人邀约，到底怎么回事？

心里想带着麦伦立刻远离这人，可脑海却又冷静思考，本来就苦无理由去拜访墓园管理员，如今机会上门，正是打听这人底细的最佳时机。

更何况管理员有浓浓的教团气味，是A．W．W．本人的机率颇大。

所以他说：「我是吉罗德·维因特，这位是欧尼斯特·麦伦·特伦森。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请随我来。」安奇洛点头，问麦伦：「你胸前的十字架……样式很好，哪里订做的？我自己的很久以前遗失了，想再找一个。」

「是我母亲的遗物。」麦伦诚实答。

「喔、抱歉。」

安奇洛不再问下去，转而要艾葛莎跟女仆快回去。等她们走后，他才领着吉罗德两人往墓园方向去。

第三章

史东汉镇沿山坡建立，长街贯穿中央，街底的白色教堂是镇民信仰中心。教堂正后方以松木围出一大块薄绿地，上头有数量惊人的墓碑，碎石小径穿过中央，到底处有一栋石砖砌成的小屋，正是安奇洛的住处。

麦伦跟吉罗德跟着安奇洛穿越石径，足音混着周围怪奇鸟类的鸣啾，格外显得情境诡秘，仿佛下一刻间，某座墓里的住客就会从绿草地钻出来，怪怨外客的吵扰。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麦伦忍不住问安奇洛。

安奇洛停下脚步，奇异冷光在他眼镜后闪逝，让完美无瑕的脸多了些别样的阴冷。

「很多人陪着。」指指那些墓碑：「所以需轻声细语，莫吵扰长眠者的宁静。」

「这些人你该不会都认识？」吉罗德开玩笑地问。

「我并非土生土长的居民，但是……」安奇洛停在一个斜斜竖立、中央镶嵌黑色大理石并刻出文字的墓碑，别有用意地笑：「不是每个灵魂都会被神接纳，有些还留在这里……你们看不到吗？」

身为吸血鬼的麦伦听到这样阴恻的说法，竟然毛骨悚然起来，忍不住往那黑色大理石墓碑看去，上头的字歪歪斜斜，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忍不住轻声念出来。

「此处长眠着我的挚爱，他是无名小卒……」刚念完，墓园突然刮起冷风，呼啸如同鬼哭神号，他抱着双臂，犹疑地看了看吉罗德，后者微微一笑，接过话。

「我们并非驱魔术士，看不到人世间残留的鬼魂。」

「啊、真可惜，我还想跟你们介绍本镇最古老的魂魄呢。」安奇洛指着黑色大理石旁一块倾圮的石碑，以导览者的姿态说明：「爱蜜莉小姐，死于十七世纪横行的黑死病，她留在这里三百多年了，常常半夜来找我……」

游客两人对望一眼，终于知道为什么镇民会给予青年那样的评价。

突然间安奇洛表现出专注的神情，倾听着什么，一会儿他说：「爱蜜莉小姐说马上要下雨了，我们先进屋去吧。」

话才刚说完，天空就刮起风、下起骤雨，吉罗德忙用手护着麦伦往前跑，他知道麦伦讨厌雨水，那会让他无比虚弱。

三人很快跑到石屋门前的檐下，门并没锁，安奇洛当先进去后，回头见麦伦踟蹰门边，他微微一笑。「请进，这里随时欢迎两位。」

「嗯，多谢。」麦伦这才进入，他刚才迈步不前，是因为每个住宅都受古老的魔法保护，长住于里头的人散发的意念给予房屋障避的魔力，能避免恶意之物侵入。

吸血鬼正是被这种古老魔法排拒之外的魔鬼，所以传说吸血鬼未受到邀请，无法进入屋内，其来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