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触及白纸，本已熟稔于心的祈福词句却让季涵犹豫了。

写什么呢？还是那句么……

爱人平安，早日归家，幸福长久

可祁浩伟命丧雪山，三年了，他季涵就是再想否认再想忽略，也不是把头埋进沙土的鸵鸟，就算祁家向外界隐瞒了祁浩伟失踪的事情，可一切真实确凿的证据都是他经手的。

事实，终归是事实……

就算凭着执念到这里放灯，要祈福的内容，也该要变了吧。

“怎么不写？想不到好词？”方旻突然问道，“祈祷孩子顺利出生，新年一切顺利，公司发大财，哪有这么难想啊！”

发大财……果然他脑子里的词只有这么直白的……

“你要是不知道写什么，让我也许个愿呗！”方旻蹭过来，抿着嘴唇看季涵。

“你也想写？”季涵蹙眉看了看他，方旻点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了，自己想不到什么好词，那个需要自己用全心的诚意来祈盼的人在黄泉路上已经走远了，他怕也是不会等自己的，还在执着什么。罢了，就让这家伙写去好了。

犹豫了一下，季涵把手里的笔递给了他，“好好写字。”

方旻接过笔，很认真的一笔一划在灯面上写了几个字，“你看，写得还不错吧！”

季涵瞅了一眼，仍旧是歪歪扭扭的字体，小孩子写得一样，连内容也是极其简单的。

平安

“就这些？”

“嗯，这就很贪了好不好！这两个字要照顾到的人很多很多，有你，有孩子，有在另一个世界的外婆，有我的那些学生们，有酒吧里很照顾我的朋友……要谁有谁，都写的话万一不全怎么办！”方旻倒是有理由，抬抬下巴，一脸得意。

季涵摇头笑笑，他的想法永远这么简单。

由于身子不方便，季涵把灯交给方旻自己去放，自己站在一旁看着那明晃晃的载着方旻“伟大”愿望的孔明灯渐渐升空。

平安，祝福所有人，傻小子，又忘了还有你自己……

刘愈看到天灯升空，点燃了礼花，跑了回来。

礼花升空，发出“嘭嘭”几声巨响，天空都被点亮了。

季涵倚在车门上望着夜空中灿烂的花火，欣赏着烟火短暂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刹。方旻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拉着季涵的胳膊，张嘴说了些什么，季涵也没听清。

“还好么，难受不？孩子是不是动的厉害？”一箱礼花燃放完，季涵才听到他的话。摇了摇头，告诉他孩子也很喜欢，比他还会享受。方旻一脸的不相信，季涵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放，让他自己感觉那兴奋却并不激烈的生命律动。

又一箱礼花被引燃，方旻被吓得耸了下肩，手一抖。这一下倒是提醒了季涵，方才自己那么自然的举动，有说不出的亲昵，猛地松开手。方旻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他避开，抽回的手被捉住，放回发出阵阵轻颤的腹侧。

“烟花很漂亮啊，怪不得小家伙喜欢，就是你辛苦了。你也喜欢烟花吧？”胆大的家伙不顾季涵的挣动，贴了过来，声音不大，可在烟火爆开的间隙清晰的传入季涵耳中。

“可我喜欢你！”

22、临产

“可我喜欢你！”

方旻清澈的嗓音在空荡的场地内扩散的很远，他突然的表白不仅让当事人一时间没了反应，连几步远处的刘愈也侧过头来看他。

好在下一枚升空的烟花弹绽放的绚烂火光伴着巨大声响遮掩了尴尬，极有眼力价的刘助理仰头去望花火，留下四目相对的两人。

方旻的瞳仁亮晶晶的，眼角画出温柔微笑的弧度，坦诚而真挚。

平心而论，季涵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小伙子很优秀。执着，有活力，懂得心疼人照顾人，总是积极乐观的向前看，向前走。

他大概会是个很好的爱人。

可惜，他不是自己等的那个人……

偏过头，季涵推开方旻的手臂，可那黏人的家伙却缠上来，仗着自己的灵活贴上季涵。季涵身子笨重，被身高与自己相差无几又身强力壮的方旻包围在怀抱和车子之间，竟是躲不开。

“放开，别胡闹！”季涵冷了脸，警告逾矩的方旻。

“我是实在人，肚子里没那些个弯弯绕，有什么说什么，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还有孩子在一起！”方旻竟然梗着脖子不怕死的继续说，“我一直都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呢？”

礼花燃尽，方旻的问句像又一个响炮，震得季涵耳朵嗡嗡作响。

你要的是什么？

你知道么？

你敢承认么？

十年的爱情不像是因为另一方的突然离开而结束，倒更像是无疾而终，不，更像是从未开始……虽然也有浪漫的记忆沉淀下来，可祁浩伟走后，自己的每一天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仍然守着这个家守着千盛，等他给自己的爱情一个答案……

“他已经死了吧，那个你等的人。”

一句话，一个事实，让季涵放弃挣扎，撤去手上的力道。他该反驳的，该狠狠驳斥他，告诉他祁浩伟还活着，可是却在听到他叹了口气，难得沉稳的说出这句话之后，却觉得浑身无力，连张口的气力都没有了似的。

刘愈好像还在继续点燃烟花，可轿车旁的两人却都像是闭目塞听了一般。

“都说活人争不过死人，因为人去了，好像被记下的大都是好事了。可我还是不想放弃，我一定要试一试。听我说好么？”方旻弯下腰，硬是把自己的脸送到季涵低垂的目光下，“他已经去了，对你的好也到此为止了，你该记住他的好，你也该想念他，这都没错。可是你总该面对现实。”

季涵抬起头，似乎短短几分钟就整理好的心情，刚才那一刻的崩溃神情都不见了。

“我和你不是现实，我的现实是，和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好好过下半辈子。”

“我想和你一起过下半辈子，过得比上半辈子更幸福。”

“不必。”季涵轻叹一声，把手从方旻手下抽出来，环住隆起的腹部，“我们的关系很快就会结束了，你该去找那个能陪你过下半辈子的好人了。”

“找到了，就是你啊！”

季涵摆摆手，对他今天这么激动的缘由很费解，但好心情已经没了，也不想再站在冷风中，就想要绕开这个人和这个话题。

“那你至少要知道，他做的事情都成了定数，没做的也都是遗憾。可他做的好的我会做，他忘记了错过了的我也会补上。”方旻不依不饶，季涵拉开了车门也要俯下身继续说，“我还有以后的时间，我还可以对你更好。”

车门被带上，谈话戛然而止。

方旻不会开车门，用力扯了几下，最后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季涵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对车窗外的自己视若无睹……

元宵节一过，年节的庆祝基本就算结束了，人们终于收拾好心情投入到新一年的努力奋斗当中。

那一夜的对话过去之后，两人的关系没前进，也没倒退。至于季涵这座冰山有没有融化一点，自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

不过，现下两人再没那些心力探讨爱情课题了，因为那个寄托了满满期待的小生命即将降临人世，两人自然都要全心以对。

和伍医生商量之后，季涵最后还是决定动手术，毕竟男身孕子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再要他像女子一般叉开双腿推挤胎儿，不如杀了他来的轻松。

手术日期定了下来，而等待手术的日子季涵却觉得更加难熬了。身上负担沉重酸痛困乏都还是小事，孩子一点点向下走，撑得骨盆的地方总是隐隐作痛也不说了，对于孩子的期待和对手术的隐忧让季涵整日焦躁不安，心情不好更导致诸事不顺。要不是有方旻这个出气筒，心烦意乱的季涵大概会因为发泄不出来的无名火而自燃……

终于，熬了九个多月，明天就是入院的日子，后天以后，这个在自己肚子里一点点成长，带给自己惊喜和转变的孩子就能躺在自己臂弯里了，季涵靠在床头，端着热牛奶小口啜饮的同时，心中不由有种即将要抵达终点的释然。

方旻走进卧室，“好了，明天要带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心吧。今天再好好睡一晚上，后天小家伙就要出来了。”走到床边坐下，他很熟练的伸手帮季涵按揉肿胀的腿脚，季涵很是配合的把腿往床边挪了挪。

“孩子的衣服都收拾好了？奶瓶什么的呢？”虽然知道这人是专业的，季涵还是忍不住要操心一下，这一问倒是难得的显得像个临产孕夫的心态了。

“我办事，您放心！”方旻逗趣一般敬了个礼，傻乎乎的，“牛奶喝完了么？”

“不喝了，晚上吃了不少东西，肚子胀。”季涵把大半杯牛奶递给方旻，用手臂撑着挪动身子向左侧卧。

“孩子入盆有些不舒服吧，再忍忍。我再给你按摩一阵，放松一下，你睡吧。”

轻声嗯了一句，季涵闭上了眼睛。羊毛被下的双臂环住隆起的腹部，像是圈住这个陪了自己九个多月的小家伙。

孩子，乖乖的在爸爸肚子里再睡一晚，等爸爸做好准备，就迎接你来这个世上……

可这一夜季涵睡得并不安稳。往日里方旻的按摩总是能让季涵身上的不适减轻许多，可这晚直到方旻结束按摩，轻手轻脚的帮季涵掖了掖被角，自己也准备睡下，季涵还是没有睡着。他不时改换姿势，却还是起不到缓解腰背酸困的目的。看他睡不踏实，方旻又起身帮他捏了捏腰。

“哪里不舒服？”从季涵的叹气声中听出他并没有睡着，方旻轻声问他。

“没事！”虽然身上不爽，可季涵也指不出一个特别难受的地方，哪里都不那么舒坦，似乎有些不一样，就是说不上来。身体不舒服让季涵失去了平日里的淡定，心里烦躁，口气也不客气。

方旻却不在意，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对自己的不耐，“那你睡吧，觉得哪里难受就和我说。”

挪了个位子，季涵再次尝试睡去，在不知道翻腾了多少次之后，总算睡意渐浓，身上不舒服的感觉也慢慢淡去了。不过季涵自己都能感觉自己睡得很轻很浅，隐约还有对肚子里那个不安分小家伙乱动的感知，甚至还知道方旻帮自己翻身按摩。

很想睡熟些，但精神处于游离状态一般不受控制。

过了很久很久，当季涵完全沉入梦乡不久，身体里一种很特别很尖锐的感觉又把他拉回了清醒的世界。

一阵窸窣声过后，台灯暖融融的光透过眼缝照进来，耳边是方旻轻声的呼唤，季涵慢慢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带着急切关心的目光。

“季涵，醒醒……怎么了？”

“嗯？”季涵刚醒来，面对方旻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的蹙起了眉头。不过当他的双眼适应了光亮之后，他模糊的记忆告诉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从腹部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痛感。这感觉和以往的胎动不同，虽然最近临近预产期孩子动得不很频繁却极为有力，可这突来的疼痛却与往次不同，不仅仅是腹部，季涵觉得方才从脊背到脚后跟都像是牵扯着疼。没防备的自己似乎发出了些声音，大概这样才惊动了方旻。

可醒来了，再寻找那种感觉，季涵又觉得和睡前一样，无从开口。有点担心，却仍然用“没事”打发了方旻，季涵合上眼睛，手搭在腹侧。

季涵倒是真的又睡着了，不过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刚才那种疼痛又一次传来，他无意识的挺了挺腰，眉头也拧了起来，搭在肚子上的手不受控制一般想要往下挤压，却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显然，季涵没有说服力的回话并没有在方旻这里敷衍过关，他就坐在床前，一直注意着季涵，而他的观察似乎传递了一些季涵都没有想到的讯息。

疼痛过去，季涵身上乏得很，连眼睛都懒得睁，但心里却愈发担忧起来，对自己的状况似乎有了些预感。

该不是……

床边那人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好像是和什么人在通话。隔着房门，季涵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只言片语。

“伍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了……嗯，见红了……昨天……没说……好像是……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23、降生

本来已经计划好第二天就到医院去的，突如其来的阵痛却打乱了进行中的计划。刘愈开车载着两人乘着夜色到了诊所，办好住院手续，季涵住进了VIP病房里。

腹痛倒是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不过方才在走廊里，穿行而过的床车上侧躺着的男人捂着肚子痛苦莫名的模样让季涵有些在意。

生孩子，真的有这么疼么……

一直以来季涵都是不信的，他总是自信可以保持镇定与从容，可上次的痛楚记忆还没有淡去，又有了刚才的感官刺激，季涵是真的不再敢那么确定了。

侧躺在床上，感觉孩子一点点往下走，努力试图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变化，季涵总觉得那种带动了全身神经的腹痛每一次袭来都有更胜上一次的痛感。

刘愈被留在诊所外面，因为季涵不愿他过多牵涉这件事。方旻和伍医生到办公室去了，因为季涵默许了他作为家属签署手术同意书。护士做了些手术准备之后暂时出去了，只留下季涵一人躺在病床上。

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而肚子里这个安静成长了九月有余的新生命也将要开始他的生命旅程。

现在这个时刻，大概是他能和自己如此近的心贴心最后的时光了吧。真的会舍不得，即使只是想到他就要离开自己的身体。方旻的话没错，孕育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从他的小心脏在自己身体里跳动开始，一切都注定要发生变化。虽然有辛苦有疼痛有不便，但一想到不久之后会有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家伙从自己体内诞生，所有的这些好像都不那么难以承受，值得了。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推着病床离开病房，进了另一间悬着无影灯的房间。依照麻醉师的指示侧卧屈腿弯腰，一阵刺痛过后，似乎有些液体从自己的后背腰椎的地方注入。接下来不久，季涵的腹部乃至下肢就麻木了，但好在清醒着，听得到医生和护士的对话，听得到手术器械的碰撞声。

季涵说不上现在的心情是怎样，忐忑或是期待，可就在他还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一声清澈嘹亮的啼哭响起，震得季涵的心轻颤了一下。

“恭喜，是个儿子。”伍医生对还没反应过来的季涵说。

看不到孩子，只听得到他的哭声，传入缓过神来的季涵耳中，忽然就感觉心疼。身子动不了，眼睛却恨不得离了身体越过层层障碍，看看那哭得可怜的小家伙。

当那个红彤彤的小家伙被护士包裹在浅色襁褓里送到季涵怀里，他还有点恍惚。不是印象中白白净净的胖宝宝，孩子的胎发湿漉漉的贴在红色的小脑袋上，眼睛也紧闭着，只知道长大小嘴嚎哭。他的哭声让季涵心疼，却又不知所措，医生护士还在自己下半身忙碌，新爸爸不知如何才能让怀里的小家伙停止让人心颤的大哭。

犹犹豫豫的把手指放在小家伙嘴边，软软的触感让季涵下意识的抽回手，却没想到被含住了。

一瞬间，心中满满的喜悦就流淌出来，尽管躺在自己怀抱里这个小家伙丑丑的，那么小，脸都皱巴巴的，可他唆住自己手指的小动作却让季涵有种直觉，他就是自己的宝贝儿。

手术很快结束了，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季涵看到了守在门前近乎望眼欲穿的方旻。四目相对的时候，眼神间传递的讯息是旁人都理解不了的，经历了这一遭，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