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僵尸哥哥——尽余欢
尽余欢  发于:201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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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如此开心,齐帧不知怎地,力气多的没处使一样,又将他高高抛起……稳稳接住……

数个来回,齐云已笑得脸蛋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别……哥哥……不来了,饶命!”

“你们在干什么?”

却是齐容,不知何时来到门外,看着齐帧怀里的齐云,神色有点奇怪。

齐云挣着要下地,但齐帧并不放。

为什么不放?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齐容的眼神让他颇不舒服。

齐容也觉得齐帧的眼神让自己颇不舒服。

好像带了点审视,带了点挑衅,带了点不屑……又好像,什么都不带。

好像一切都是自己想象的。

好像他根本未曾正眼看过自己。

鄙视人也是要有天赋的。这一点上和齐帧一比,齐容意识到自己拍马也不及。

何况,他有点心虚。

齐云清清透透的眼睛扫过来,他心跳一乱,便慌得不敢和齐帧对峙了。

齐容是来送点心的。

齐云胃口突然变大,齐容怕他挨饿。

一看见点心,齐帧脸上就变了颜色。他悻悻放下齐云,转身往书房去了。

在书房忐忑半晌,都不见齐云来逼他吃点心。齐帧一边暗舒了一口气,一边又提起了半颗心。

这是很矛盾的。

一个人怎么能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半颗心呢?

但是世事就是充满了矛盾。

齐帧一边因逃过点心之劫而松懈,一边又止不住猜测齐云在和齐容谈什么。这么半天了,谈什么呢?

怎么不见云儿和自己有那么多话说?

齐容又在展览他那些乱七八糟小玩意儿吗?

云儿也真是没见过世面,什么乡土玩意儿都当稀罕……

猜着猜着,齐帧猜不下去了。

一想到齐云会用清清亮亮的小嗓子喊齐容“哥哥”,齐帧就猜不下去了。

何况,人生中的许多疑问,只靠猜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

他决定站起来,行动!

于是便出了书房。

便看到了齐云。

意外的是,齐云并没和齐容一起。

齐容已经走了,齐云独自对着点心发呆。

齐帧有时觉得齐云这孩子,真让人捉摸不透。

初看天真无邪,细看又觉得不是。不只是。

他那双睫毛长长弯弯的眼睛,因清澈而显得格外深邃。因深邃,而显得蕴含了许多心事。

一个天真孩子不该有的心事。

一个天真孩子会对着盘点心发呆吗?

恐怕不会。

恐怕他会将点心一块块吃掉,吃撑为止。

但齐云在发呆。

齐帧走到了他身后,他都没有发觉。

见到点心,齐帧下意识皱了皱眉,还是强忍着恐惧坐下来。坐在齐云对面。

齐云这才抬头,见到他,灿灿一笑:“哥哥,饿不饿?”

齐帧险些没忍住跳将起来。

齐云笑得更灿烂了:“哥哥别慌。我知道你不爱吃。”他说完,将点心往远处一推,似乎是让齐帧安心。

齐帧的确安心不少。

安心之余,也有些窘迫。

这时齐云又垂下头去,笑意不知不觉收敛。

齐帧有些纳闷:“云儿,在想什么?”

“在想——从南京带来的点心,都吃完了……”

齐帧起初没有反应过来。饿久了,反应难免有些慢。

然后他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心疼啊。

齐云发呆发得这般深沉,可不就是在心疼被自己糟蹋的点心嘛。

以己度人。齐帧自己饿的狠了,便事事皆从吃的角度出发。他以为,齐云说南京带来的那些点心吃完了,便真的只是在惋惜点心。他肤浅啊!齐云年纪虽小,便不能有思乡之情了么?点心,便只是点心了么?

齐帧并不以为自己肤浅。齐帧只觉得齐云这番心疼很天真可爱。他扑哧一声笑了。

不仅笑了,他还打算开口嘲讽几句,挽回自己因点心而丢掉的面子。

然而不等他开口,齐云先开口了。

齐云仰着小脸望着齐帧,神情有丝谁也未发觉的着迷:“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齐帧惭愧了。

他承认自己皮相还不赖。但那要看和谁比。

齐云这句“好看”,他不敢当。

齐云仰视他的那双眼,才是真正……清清澈澈,好看……

不知怎么,齐帧看得有些失神。

好在,他没失神太久,就被打破了。

被宋岚。

跌跌撞撞的宋岚。

宋岚跌跌撞撞扑到齐云身前,一把将他抱住:“云儿!!”

这一声“云儿”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齐云悲惨离世。

齐云自然没有离世,离世的却另有其人。

齐白。

还是少女时,宋岚爱惨了齐白。

爱人本是好事,但爱到“惨了”的程度,是好是坏就难说了。

至少,宋岚很难说。

当初也不过远远见了他一眼——他高坐马上,扭脸看见她,愣了一瞬,抿唇一笑。

不知那一愣还是那一笑,莫名就打动了宋岚芳心。

从此宋岚心意坚决,非君不嫁。嫁一个——用他父亲的话说——草莽出身的小军阀。

她成功了。绝食三天,她便换来这段姻缘。

也换来父女恩断、母女情绝。

爱惨了一个人,便是抛父弃母,也做得出来。

可惜,这份爱并不对等。

齐白要前程要事业,要乱世之中那一份功名。

宋岚是累赘是拖沓,是无福消受的一抹柔情。

于是这“柔情”被他修书一封,送到了老家。

而今“柔情”依旧在,却突兀的没了托付之人……

来报信的是齐白的旧部。说将军乘车外出,半路被人劫了,众人找见时,只剩一地焦炭。

乱世之中,这种下场仿佛并不稀奇。

仿佛是一个追逐功名之人一不小心便会付出的代价。不管你有没有思想准备。

死亡要来,谁也挡不住。

但宋岚不这么想。

宋岚以为,她的丈夫是为她撑起天地的一根柱子。柱子怎么能倒呢?柱子倒了,天地岂不崩坏?

于是她的天地便果真崩坏了。

这来势汹汹的天崩地坏几乎吓倒了被宋岚死命抓住不放手的齐云。

几乎而已。齐云不敢倒。作为母亲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如何能倒?

宋岚以泪洗面,他便拧了手巾为她小心擦拭。

宋岚不吃不喝,他便端了粥碗一勺勺诱哄。

宋岚拒绝梳洗,他便拿了梳子轻轻给母亲盘头。

她是他的母亲,也成了他的孩子。

齐白的骤然离世,受到冲击最大的无疑是宋岚。最逃避的,则是齐家老爷子。

老爷子不相信齐白死了。

他不相信这个光耀门楣的儿子就这样静悄悄死在了一个不明不白、无人知觉的地方。

他甚至将齐白那个旧部乱棍打了出去。搁在败亡不久的前清,主辱臣死,主子都死了,你一个部下还有脸活着来报信,成何道理!

他老了,他看不透乱世格局,看不透乱世之中甚少有忠心耿耿这样东西——人家能来报信,够仁至义尽了……

平安镇之外的大世界里,人人在仓皇,人人在挣扎。人人在向凄风苦雨的命运低头。

老爷子不肯低头。

他拒绝为儿子办一场葬礼,好让他入土为安。因为他坚信儿子并没有死。

于是宋岚愈加以泪洗面。

再于是,齐云彻底搬回母亲那里居住,防备她半夜醒来形影相吊、孤苦无依。

齐帧便有些郁卒。有些不习惯。

齐帧对二叔齐白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多年以前。多年前的齐白年轻俊朗,喜欢强拉闷头读书的齐帧去舞刀弄棒。再细微的、具体的东西,齐帧却回忆不起来了。

数年未见,如果不是有齐云,听到齐白死讯,齐帧多半会淡漠处之。

即便如今,他也够淡漠的。

他曾死过一次。知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那一刻。而作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恰恰是记不起死前那一刻的。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替他难过呢?

为何不淡漠点儿呢?

可惜,这道理他只敢对自己说。

也只能对自己说。

或许,成为冷血僵尸,到底不再和人一样吧。

只是,为何还和人一样感觉孤寂?

寂寞来了,挡都挡不住。齐帧在床上躺不下去了。

本来晚上睡觉也不符合他的生活习性。只是被齐云缠住数月,他竟不知不觉习惯了。

长夜漫漫。

特别是在你盼着天亮的时候,它就愈加“漫漫”,漫长的好似不会再有白天。

本能使然,齐帧本来并不是多期待白天。

但是人活着,总有些东西会盖过本能,甚而扭曲本能。扭曲的越多,你就越像个人。

就齐帧而言,这样东西是齐云。

白天到了,他便可以去看看齐云。

好奇怪,只有在齐云旁边,他才觉得自己是人而非鬼。

好奇怪,闻不到齐云的气味,他便觉得胸膛里嗜血欲望在不断翻滚。

好奇怪。这种状似思念的感觉好奇怪。

齐帧一边奇怪,一边不知不觉就走出了院子。

深沉夜色中,他的脚颇不听话。你说它们走到哪儿不好,竟偏偏走到了婶娘宋岚的院子。

婶娘新寡,年轻貌美。搁到专擅话本的人那里,怕不成一段风流韵话?

万幸,甫一踏入院门,齐帧便及时收住了脚。

收住了脚,身子却不动了。

因为他看到一人蜷缩坐在院中石凳上,肩膀一缩一缩,显然在抽泣。

齐帧在这抽泣面前心情复杂,望而却步。

僵尸没有眼泪。

僵尸不懂眼泪。

僵尸害怕眼泪。

僵尸齐帧,不知该如何擦去弟弟齐云的眼泪。

11.小柔软

人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在于迎难而上。

在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齐帧而言,就在于他踌躇半晌,还是走到齐云身旁。

听见脚步,齐云下意识抬头。

齐帧正皱眉望着他。

一个人可以用皱眉这个动作表达很多种情绪:忧虑、生气、焦急、不安、疼痛,甚至是饥饿……

就因为它能够表达的太多了,反而易让人迷惑误解。

比如此刻,齐云便误解了。

齐云手忙脚乱擦掉了眼泪。

他以为齐帧是生气——气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齐云,又在没用地哭泣。

是的,哭泣是最没用的行为。世界不相信眼泪。

但是齐云的眼泪还是源源不断掉下来。愈擦愈多,擦不胜擦。

就像他身体里藏了一条大河。一条大河波浪宽。

波涛汹涌,洪水肆虐。

齐帧及时制止了齐云徒然无功的动作。

哭是最无用的。但哭有时也是必须的。

哭吧!让泪水去涤荡心内的渣滓。

齐帧凉凉的大手覆上来,齐云就觉得波浪愈加汹涌,洪水愈加肆虐。

他羞愧而愤怒。

对自己愤怒。

一个人软弱不堪到了极致,提不起直面世界的勇气,便只剩对自己的愤怒。

特别是,齐云想起自己前两天才下定决心不再哭泣,便更加愤怒。

齐帧看不到这种愤怒。

齐帧看到的是一张眼泪涟涟的面孔。像浸在河水中的玉石,温温润润,又清凉又可怜。

他的袖子已经全湿了。

被齐云的泪水浸湿。

这湿漉漉的感觉让他一片柔软。

柔软自然不是来自他僵硬的躯壳,柔软来自他的心。

一颗柔软的心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因为它止戈为武,不可战胜。

当然,此刻齐帧这颗柔软的心并没有那么高尚。

此刻这颗心里不过装了一个小小的齐云。

齐云扑到了齐帧怀里。

这是羞愤交加的一扑。这是情深意重的一扑。

这是一个少年,扑出他心中痛与伤,扑向他心中仰与慕。

这是安静的一扑。

齐云个头尚小,头顶还不到齐帧胸前。齐帧搂住他,一手便恰巧按在他脑后。

按在他脑后,感觉他轻轻颤抖。

他越抖,齐帧就越软。

别误会,不是那不能软的地方软,是心软。

一再心软。

好在这时,齐云不抖了。

齐帧的怀抱冰凉,齐云却渐渐安静下来。

安静中他抬起一张泪痕半干的脸:“哥哥,我父亲没死对不对?”

齐帧不知该如何答。

以事实说话,齐白的确已死了。

但事实用不着他说。

事实之上,是人心。人心的江湖。

这江湖里,齐云正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只等他一句话拯救。

一句话是灵丹妙药。一句话是绝世武功。

只需一句话,只需告知他齐白没死,齐白还活着。

只需抹煞一瞬事实,便可令他活在一刹欢喜里。

但一刹欢喜之后呢?

齐帧不敢想。

所以不敢说。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贫如洗。语言一贫如洗。

他在贫瘠中竭力搜刮,总算搜出那么只言片语:“云儿,死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对齐帧来说,死的确不算什么坏事,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对齐云来说,死亡是片突兀降临的阴影,遮天蔽日,摧毁一切——特别是摧毁母亲宋岚。

所以他不懂,死怎么会不算坏事。这世上,还有比死更坏的事吗?

这是个犀利的问题。

要回答它,你得赤裸裸直面人生的残酷。

你得在红尘中打过滚儿,在江湖里摔过跤。

你得走完世上这一遭,当死亡它最终来临时,平心静气问上自己一句:有没有事,比死更可怕?

如果有,恭喜你,你饱经忧患沧桑,如今可以坦坦荡荡地迎接死亡了。

这样犀利的问题齐帧尚答不出。

也许比死更坏的事,就是你他妈的老也死不了。

但是平心而论,他又不能认定这是坏事。至少现在他不觉得那么坏。

做人不能太矫情。做僵尸也不能。白让你活,你还嫌弃?

他觉得自己还没做够人,还没尝尽人间百味。

他挺庆幸,暂且逃脱死亡。

逃脱死亡,不等于畏惧死亡。死,也确有死的可取之处。

“云儿,死真的不是什么坏事。人死后自会转生,不过是换个皮囊接着活。”

“真有轮回转生?”

“自然。一入轮回,前尘过往皆忘,无悲无痛,又是一段新的人生。”

“前尘过往皆忘?那就是说……父亲已不记得娘,也不记得我?”

“当然不记得,若记得,人世间岂不乱了套。”

“怎能不记得?!”齐云似乎愤慨,“不记得我便罢了。怎能不记得娘?!娘那样伤心……”

所以说,何必伤心?伤心也是空付。

齐帧在心内自言自语。

“哥哥,你死后也会忘记我?”齐云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如果我死,当然会忘。”

死与遗忘,本就是一对双生子。

“不,我不会!”齐云骤然从齐帧怀里退出来,望着齐帧的神情写满了不服输的倔强。

“你不会什么?”齐帧纳闷。

“我不会忘。我死了,也不忘记父亲,不忘记娘!”

人往往爱这样:用极认真的口气,许诺着假大空的誓言。

齐帧不由好笑。

笑到一半,却笑不出来了。

齐云望定了他,神色那般肯定执着:“云儿也必不忘记哥哥。”

齐帧心里一百一千个明了:这是句空话。

天地间有大规则,无人可以逃脱。除非——跟他似的,不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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