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僵尸哥哥——尽余欢
尽余欢  发于:201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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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呜咽之下,他这句话没说全。他的意思应该是:哥,茫茫林海之中,碰上你太好了。

齐帧伸了一半的尖牙又羞羞答答缩了回去。

齐云热乎乎的眼泪不要钱一样落在齐帧胳膊上。

仿佛要把他冰冷僵硬的胳膊烧出一个洞。

他收起獠牙,猛然将齐云推开。

半合的眼帘底下,一双瞳仁红了又黑,黑了又红,忠诚诉说着主人的挣扎。

齐云也在挣扎。

齐帧这一推,恰将他推进了一个坑。确切说,一个陷阱。

山下猎户挖的陷阱。

陷阱并不大,这山上素来没有太大的野兽。也就是齐云个子小,换个大人来,根本不会掉下去。便是齐云,若正常走路,一脚踩空也能立时惊醒,不至于掉下去。

但齐云被齐帧推得接连踉跄,于是巧而又巧地掉进了坑里,姿态那叫一个义无反顾。

当齐帧从他那一方世界的挣扎中回过神来时,身前已没了齐云的身影。

只有声声呻吟从底下传来。

齐帧慌了一瞬,迅速扒开野草,这才看到面色痛苦的齐云。

看到他这一瞬,齐帧更慌了。

无他,齐云颤颤向他伸出一双手,手上——沾满鲜血!

掉进坑里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在坑底下有一个锋利的夹子在等着你。

齐云整只右脚血肉模糊,疼得那叫一个欲哭无泪。

齐帧脑门突突直跳。

齐云那两只沾血的小手仿佛抓挠着他的心肝脾胃,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帮帮我!”齐云声音虚弱。一部分是疼的,一部分是怕的。

齐帧心乱如麻,脑子里像有一只发狂野兽跑过,一派狼藉,一片混乱。

混乱中,他只有按齐云说的做。

他伸手将齐云拉了上来。连人带夹子。

坐在地上,看见齐帧把夹子从自己血淋淋的右脚拿下那一瞬,齐云便二话不说晕过去了。

也不知是晕血还是晕夹子。

他这一晕,齐帧紧绷着的那根弦便断了。

“咔哒”一声——他几乎听见了弦断的声响。愉悦而神圣。仿佛向他开了一道门。

他虔诚地跪倒在地上,把头埋在齐云掌间。

他呼吸着他的气味儿。

他爱死了这种甜腥!

很快,齐云手上的血痕大半糊到了齐帧的脸上。

斑斑血迹间,他双眼黑色褪去,褐色加深,不过眨眼工夫便成了两个血红的漩涡……

此时的齐帧,脸上阴森可怖,已完全看不出平时模样。

他抬起脸来,视线控制不住地移向齐云血肉模糊的右脚踝。

身上每一处仿佛都不由他自己控制了——

不管是不断吞咽口水的喉咙,还是剧烈起伏的胸腔。

不管是抹向那伤口血迹的手,还是那舔着嘴唇的舌!

不知不觉,齐帧在齐云脚踝上印下一个吻。

血红色的吻。

美丽深沉,无边妖异。

他干燥苍白的双唇得到鲜血灌溉,骤然丰满莹透。

片刻死寂。

然后齐帧仰起头颅,满头黑发竟迎风滋长,片刻间,已长至腰间!

“咯咯……”一道扭曲诡异的声音自他喉间发出,似哭又似笑,喑哑亦刺耳。

当无风自舞的黑发重归寂静,齐帧已全然不是齐帧了。

此时夕阳隐去,天上阴云密布。

仿佛因恶鬼现世,冥冥亦有所感。

齐帧惨白肌肤上,两颗放大的血色瞳仁如生生嵌进他眼眶的邪异宝石。

两根月白色獠牙,则尖刺般自他唇角刺出。

身上每块干涸的肌肤都在叫嚣,他不再迟疑,一俯头,两根利齿狠狠刺进齐云脚踝的伤口!

痛!

齐云觉得痛。

痛像个缠人小鬼,死死拉住他不放。

他想跑、想挣脱,却该死的连清醒都做不到。

痛让他昏昏沉沉,又让他轻轻飘飘。

他仿佛睁开了眼,但只是一瞬,那千钧重的眼皮便自动合上。

他恍惚记得看到了什么:黑的……长发……红的……

没有了……这一瞬记忆很快自他脑子里抽空,如同他身体内渐渐抽空的血……

不知不觉,痛也渐渐消了……他蜷曲着抠进泥土的手指慢慢松开。

轻飘飘,暖融融。

像要飞起来。像母亲的怀抱。像要在母亲的怀抱中飞起来……

“娘……”齐云唇舌蠕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这一丝声音若有若无,一阵风便可将之湮灭。

然而偏偏,偏偏它传入齐帧耳中。

齐帧顿了一顿。

这是致命的停顿。

停顿下来的是他的动作,唤醒的却是他的心。

这是致人活命的停顿。

那一瞬,你不会猜的到齐帧在想什么——他想到了尸骨。

身后篝火下点燃的尸骨。镇上失踪牛羊的尸骨。被他吸干血液而亡的牛羊之尸骨。

他在想齐云即将与它们一样。

齐云尸骨所燃着的火焰会否格外漂亮?

“不!”

齐帧抱着头痛苦地嘶吼出声。

他无法继续想象。

想象那个叫他哥哥、抱着他胳膊入睡的齐云,被他变成一具尸骨,在烈焰中无声燃烧。

“齐云……云儿?云儿!你醒醒!求你……醒醒!”

齐帧慌张晃动齐云的身体。

单单薄薄,纸片儿般的身体。

按道理来说,慌张这种情绪,是不该频繁出现在齐帧身上的。

但很多时候,世界它很操蛋,它讲钱权势力、讲面子也讲感情,就是不跟你讲道理。

道理,特别是没有什么实质东西支撑的道理,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之一。

所以齐帧慌了。

慌得彻底而无助。

他能做的,仿佛只有将齐云紧紧扣在怀里,抖着嘴皮子求他醒来……

然而,嘴皮子,只是世上又一样无用的东西罢了。

何况,他忘了,他那样凉,没人会要一个寒凉如铁的怀抱……

所以轻轻地——真的只是轻轻地,齐云他呼吸弱不不闻的身体,冷得颤栗了一下……

06.小温馨

齐家度过了一个不一般的夜晚。

这个夜晚在开始之前,便显出了一些不同寻常。

夜晚之前是黄昏。

血一样的黄昏。

齐家的几个小少爷踏着血色黄昏走进了家门,姿态那叫一个趾高气昂。

是的,他们并没有打到虎,但那又如何呢?

没有打到虎,只是虎的错而已。说不定,这只虎藏头露尾,纯粹是被齐家的少爷们吓破了胆。

是,没有打到虎,他们比不过偶像武松大人,但他们至少也是敢于上山打虎的英雄嘛。

就是在这样的自我与相互激励中,他们带着辘辘饥肠走向了齐家的餐桌。

餐桌前,他们直面了一个女人。

一个坐姿十分端庄、神色却十分焦灼的女人——二奶奶宋岚。

不需她开口,小少爷们纷纷想起来了:糟糕!他们似乎丢了一个人……

这顿饭是没办法吃了。

宋岚捂着心口,在一桌子丰盛饭食面前哀婉地倒了下去。

母子连心,宋岚觉得痛。

痛的不明不白、痛得撕心裂肺。

她这一倒,倒出了一阵鸡飞狗跳。

有人去请大夫,有人上山寻人,有人立成一排站在老爷子面前挨板子。

闹到月上中宵,才见人回了。

齐云和齐帧回了。

齐云伏在齐帧背上,脸色青白死寂,半天看不出来喘不喘气。

此情此景,使得刚醒来的宋岚呜咽一声,又倒下了。还连带倒下一个老太太。

如此阵仗,吓坏了出诊的老大夫,急哧哧不知先诊哪一个。

关键时刻,齐老爷子板着一张脸发话了:“先看小的!”

齐帧将齐云轻轻放在榻上。

还没松手,齐老爷子似乎嫌他动作慢,一把将他推开,把大夫让到床前。

齐帧怔怔后退几步,很快便被人挤开。

小小人儿躺在榻上,众人纷纷围拢,大夫眉头愈夹愈紧……

一张张脸、一张张口、一双双唇……纷纷扰扰,扰扰纷纷,齐帧情不自禁地后退、再后退……

他想退出这一方天地、一爿世界。

想逃出这有情万物、无情人间……

他便真逃了。

浑浑噩噩,他走回自己房间。

平躺床上,闭阖双眼。

假寐。

只有假寐,只能假寐。不记得多久了,几月?几年?他不曾真正入睡。

他邪恶的身体与焦躁的灵魂拒绝入睡。

又或者,作为跌堕出六道轮回的生灵,他不需要入睡。

至多,他双手交叉平放胸前,做出一副安详入睡的样子。

欺人亦自欺。

可是今夜他无法安详。

空。

身边没了熟悉那人,他觉得空。

空有许多种。五蕴皆空的空,与独守空闺的空必然不同。

齐帧的空既非前者,亦非后者。

他以血为食,早该摒弃人伦,偏偏七情六欲残存,喜怒哀惧未灭。偏偏。

偏偏做了非人非鬼的四不像。

他的空是上不得亦下不去。

是大千世界,万象纷呈,他却茫茫四顾,无处安身。

蒙蒙昧昧,齐帧又站起来。

夜色浓醇,月华如水。他痴痴举步,裹挟一身寒凉,走进齐府中厅。

厅中灯火通明,该散的都散了,宋岚亦在自己房中昏迷着,齐云这里便只剩几个下人守着。

见齐帧来,昏昏欲睡的下人们急忙打起精神来叫一声“少爷”。

齐帧并不理。

他仿佛根本未听到。

他幽幽静静往齐云床边一坐,便不说话了。

沉静诡异,不可捉摸。

下人们索性便由他。

齐云仍昏迷未醒。强灌进一碗参汤,他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

自然没有,他的血,大半已经进了齐帧的肚子。大夫想必好奇,一处外伤,怎会失这样多血?

齐帧一边想,一边将手无意识放在齐云伤处摩挲。血肉模糊处,他留下的齿痕想必狰狞可怖……

仿佛习惯又仿佛本能,齐帧仍然嗅闻着。

闻着一丝淡淡香气,他便得一丝隐隐安定。

——有血气,证明齐云还活着。

世事就是这样,有些看似坚强的人,往往一击即倒,而有些看似脆弱的人,却常常命硬得出人意料。

齐云确实还活着。

不仅活着,他还醒了。

他在齐帧有些意外的注视下动了动手指,接着便在齐帧有些意外的注视下睁开了双眼。

睁开了一条缝。

眼皮虽然不是千钧重了,分量也依然不轻。

视野有些模糊。

模糊了一会儿,他渐渐看清齐帧面无表情的脸。

有时一个人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他心静如水、一无波澜,而是因为他波澜挺多,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配合,索性面无表情。

好在齐云已经习惯了。

习惯齐帧的面无表情。

“哥哥……”他习惯性地开口。

声音特别小。

齐帧不得不弯下腰来,耳朵贴近他的唇。

“哥哥,谢谢你……”

微热的唇擦过,齐帧的耳朵一痒。他有些意外,意外自己冰冷僵硬的躯体,原来还会痒。

意外的齐帧直起身来,细细回味这感觉。

齐云却有些慌了。他以为齐帧要走。

他下意识便攥住齐帧一只手。

一只冰凉的手。

齐帧下意识便将他抖开了。

他怕露出的破绽太多,终有一日被这孩子识破。

齐云眼泪汩汩。

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泪为何而流。

有疼,有怕,有委屈。

疼的是伤口,怕的是齐帧就此背身而去,委屈的是齐帧如此不待见自己……

齐帧重新在他床头坐了下来。

他想了想,还是伸了只手,轻轻抹去齐云脸上的泪。

“云儿,对不起。”不管出于哪种角度,似乎都有必要说声“对不起”。

齐云有些呆怔,没想到会在他嘴里听到这句话。

我以我眼看世界。在齐云眼里,齐帧就是个潇潇洒洒、万事皆不放眼中的不羁人物。

一个对俗世不屑一顾、不像会说出“对不起”这三字的人物。

然而齐帧就是说了。

齐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看人与看世界的局限性。

同时他还有点感动。他觉得缠了齐帧这么久,总算没白缠。

他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父亲满脑子建功立业,对他甚少关心。所以不知不觉,齐帧便被他抓住了。

半崇拜半仰赖,抓住了。

他怕齐帧讨厌自己。山中那一推,不只是让他掉进陷阱,更让他战战兢兢。

他战战兢兢,不知何处做错,惹得齐帧不喜。

人不怕错,怕的是不知何处错。怕的是连个修正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要这个机会。

“哥哥,为什么……讨厌云儿?”

齐帧不知该如何答。因为这问题本身便问错了。

他并不讨厌齐云。哪怕他是个爱哭鬼,是个缠人的弟弟。

但三番两次将他推开的,也的确是自己。

两者都是事实。

思想上的事实与行动上的事实。矛盾了。

似乎还没办法解释清楚这矛盾。

好在,这时下人端了药碗过来,大夫交代,齐云一醒,就得用药。

闻着浓浓药味,齐云下意识偏过头去躲闪。

齐帧接过药碗,“云儿,听话。”

说完这句话,齐云还未如何,他自己先觉得别扭了。这样温柔,他做人时亦不曾有过。

齐云果然扭转头来,望向齐帧,眼神清亮而灼人:“我听话,哥哥……便……不讨厌我?”他身体虚弱,还是勉力将这几字咬得清楚。

“不讨厌。”我讨厌的,从来只是我自己……

齐云便笑了。

一旁的下人看得有些呆。云少爷年纪小小,形容憔悴,这一笑,竟仍然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何止是让“人”移不开眼,连齐帧,也恍惚刹那。刹那之中心旌摇动,仿佛体内恶魔嗅到血气,又蠢蠢欲动。

掩饰一般,他捞起一匙药汤,递到齐云嘴边。

齐云乖巧咽下。

黄连一般苦,蜜糖一般甜。

齐帧喂空了一碗药,又陪他说了两句话,才哄得他沉沉睡去。

齐帧出了会儿神,习惯性地爬上了床。

习惯性地躺在齐云一侧,保持一点距离,能感受到他、不伤害到他。

他静静闭上眼睛。他甚至未曾发觉,不知何时,心中万千纷扰,已尽皆止息。

大概心绪纷杂时,最简洁的解决之道,便是寻一件简单的事来做。

……

老太太晨时赶来时,见到的是一幅兄弟相亲的温馨画面。

齐帧一手拢住齐云,隔着层层被子,齐云小脸藏在哥哥臂弯,熟睡正酣。

再靠近些,老太太便有些心疼:齐帧用被子将齐云包裹的严密,自己却什么也没盖——爱惜弟弟,也不该是这么个爱惜法儿!

“快,去煮碗姜汤。”她小声吩咐。

再小声,齐帧也还是“醒”了。他坐起身来,装模作样揉了揉眼睛,然后才叫一声“奶奶”。

此时宋岚也来了。脚步虚浮,脸色瞧着比齐云还差。

“岚儿,你看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我看你就安心将养身子,云儿啊,有人替你照顾!”老太太意有所指,笑着看了齐帧一眼。

宋岚这时却望向榻上酣睡的齐云,见他脸色多了几许红润,这才放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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