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仙鹊楼中出来后,他并没有去见什么人或处理什么事,而是直接来到了楚馆大厅的二楼,点一壶茶看底下来来往往的客
人消磨时间。
坐得久了,茶就有些凉得。
曲峥云并不在意,就着凉茶也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快入了夜,楚馆的大厅便有些闹了,丝竹声并低低的谈笑混在一起,颇为喧杂。
曲峥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地方——江宁曲家,并不缺更美貌的侍女和更有才情的乐伎。当然,她们还更为清白干净——他
这次来,只是想让闻人寻见一见何采衣。然后看看何采衣能不能问出一些事情。
一些他问不出的事情。
曲峥云继续漫不经心的扫过楼下的大厅。
有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独臂人,有占据大厅中央高声谈笑的富商,还有拿刀佩剑面目森冷的江湖中人……蓦的,曲峥云的
视线凝在了大厅后的一点上。
玉石头冠,石青披风,正是叶白!
“……阿寻?”一下子怔住了,曲峥云忍不住看一眼角落的沙漏,面上是再明白不过的惊讶,“只有半个时辰……”
只有半个时辰……何采衣甚至无法把人留下来用完晚饭?
这么呆立一会,揣着几分复杂难辨的心情,曲峥云转身推了门,便匆匆往楼梯下赶。
叶白踏入了楚馆大厅。
相较于来时,现在的大厅已经明显热闹了许多。然而这和叶白并没有关系。目不斜视的,叶白穿过一众似想上前和他打招
呼的客人,径自向外走去。
兴许是叶白神色太过冷峻,周围认识闻人寻的,不论是相熟还是仅仅点头的,此际却都踟蹰着沉默的留在原地,不敢上前
。
大厅内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一直有着的窃窃私语声也尽数消失。留在大厅内的人像是被感染一般,齐齐向叶白的方
向看去,只有一个坐在角落的独臂人,依旧垂头饮酒,不闻外事。
径自前行,叶白的视线扫过独臂人,又平静无波的移开,继续踏步。然而仅仅两步之后,叶白却似想到了什么,忽的停了
下来,继而走向独臂人所在的地方。
独臂人还端坐着喝酒。
他的左手端着酒杯,衣衫很单薄,唇色也泛着点青紫。
叶白看了对方空荡荡的右袖一会,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独臂人的脸上,道:
“傅长天?”
安静的大厅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
天下宫现在如日中天,宫中叫得出名号的人当然也为世人所熟悉——何况,昔日的傅长天还是唯一一个能跟在叶白身旁的
人。
而叶白,曾和天下宫主并驾齐驱。
一直喝酒的傅长天终于抬起了头,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便映入了叶白眼里。
时间真的没有过多久。
叶白看着面前的人。面前人的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唇际有笑纹,眼神却始终阴郁。
时间真的没有过多久。
叶白这么想着。然后他握了剑。
握剑的手,绵软无力。
甫见叶白,傅长天的眼底飞快的掠过了一丝惊讶,但这丝惊讶转瞬便被掩了去,他只冲叶白点头:“原来是少城主。”
叶白开了口:“你的右臂怎么回事?”
“不小心而已,劳少城主挂心了。”依旧坐着,傅长天只欠了欠身,平静道。
叶白看了傅长天的袖口,那里本该用银线绘上一只穿过云霄的大鹏。然而眼下,却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于是,他开口:“你离开天下宫了?”
傅长天微皱了眉,继而点头:“是。”
“河洛的事情,失败了?”叶白极难得的继续问下去。
虽不解飞云城的少城主为什么会特地关注自己的事情,但这些事有心的人都能查到,傅长天也就并不真的在意,只道:“
少城主想问什么?”
叶白沉默了一会。
这一瞬,傅长天仿佛以为看见了对方流露出某种情绪,然而等他再注意时,叶白依旧神色淡淡。
然后,叶白开了口。
他道:
“秦楼月开始清洗和叶白有关的人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傅长天近紫黑色的眼眸中一掠而过!
傅长天的神色冷了下来,他望着叶白,眼中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森冷:“少城主,傅某尊重你,希望你也能尊重你自己。秦
宫主和我家大人自幼相携,素性交好,并肩而战十年有余。而今叶大人不幸罹难,秦宫主早已通告天下,誓言要为大人报
仇雪恨。傅某河洛断臂失利,愧对宫主,更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大人,因而自请离开,却不知少城主先前那番话,到底从
何而来!”
说到最后一句,傅长天的声音已经转厉。
叶白沉默的听着。
他听见这些年自己唯一一个始终跟着他的人对他说,说他和秦楼月自幼相携,说他和秦楼月素性交好,还说他和秦楼月并
肩而战十年有余。
……十年有余。
叶白敛了一下眼。
而后,他平淡道:“既如此,那便罢了。”
傅长天眼神愈沉:“少城主慢走,傅某不送。”
叶白准备离去。然而在那之前,他瞥见了傅长天的唇色和空荡荡的右臂,便略顿了一下,而后伸手解下身上披风的系带,
随手一抖。
曲峥云恰恰好走到了叶白身后,便见到石青的披风在半空中张扬开来,一瞬凌厉之后,就蓦的收起了所有个性,服服帖帖
的落在了独臂侠客身上,温柔贴合。
曲峥云呆在原地。
傅长天也怔了一怔。
叶白却已经转身离去,背脊直挺,沉默孤峻。
曲峥云掠过傅长天一眼,立刻跟上叶白。
不期然望见叶白背影的傅长天也是一震,下意识的便要起身跟上,然后仅仅下一刻,他便警醒过来,倏的捏紧了拳头。
背影这么像……那以前,关于闻人君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喜爱大人,养子成娈……这么想着,傅长天眼神阴冷
,随即端起了酒杯,一口把杯中凉了的酒喝下腹中。
闻人寻……闻人君。
低垂眼眸想了一会,傅长天在桌上丢了一块碎银子,随即起身离去。
出了楚馆,傅长天随意似的在街上逛了半天,待到确定身后真的没有人跟梢之后,才走入一条偏僻的巷弄之中。
巷弄里头,一道朱红漆的大门飞快打开又飞快合上,短至只有一二息功夫。
傅长天已经闪身进了院门。
院门内,样貌普通,让人一眼看去没有任何印象的中年人合上了门,这才对傅长天道:“爷。”
傅长天微微点了头,便再不掩饰那自内心而出并浮现在面上的冰冷之色。他向内堂走去,边问:“事情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中年人沉声回答。不过顿了顿,他又道,“爷,我们确定要把事情查下去?依小人看,叶大人一心向武,
没有威胁;往日和秦楼月又关系极好,未必就……”
傅长天停了脚步。
“未必什么?”傅长天淡淡开口,“我看过大人的尸身。一剑贯胸,伤口是浅浅的一线,剑的速度很快,刺出的角度也特
别好——好到就像是大人亲自敞开了胸膛叫人刺一样。而大人武功高绝……天下间,除了秦楼月,哪里还有人能让大人全
心信任,以致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傅长天微微讥嘲,接着,他阴了脸,缓缓道:“秦楼月和大人什么关系,不重要;秦楼月为了什么杀大人,也不重要。重
要的只是大人死了,死了秦楼手上。而秦楼月还把大人的剑贡品似的供起来,大模大样的打着大人的旗号四处征伐……”
傅长天的声音忽然轻了:“这是最深的亵渎。”
“这是最深的亵渎。”傅长天缓缓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仿佛要撕碎嚼烂了似的,“大人一生痴剑。他的剑,不能落在
秦楼月手里。而设计杀了大人的秦楼月,”傅长天顿了一下,眼神终于彻底森寒下来:
“而杀了大人的秦楼月,终有一日,要下去……”
“——亲自向大人请罪。”
叶白和曲峥云已经到了城主府前了。
一路无话,待马车停稳之后,叶白率先下了车。
心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更有什么叫人惊骇的东西叫嚣着挣扎着要浮现出来,曲峥云反复的握紧放松了手,到底
还是暂时忍了下去,跟着叶白起身下车。
然而或许是真的压抑了太多,当曲峥云弯腰走出马车,即将要下去的时候,却不知怎么的身子晃了一晃,便整个人向旁边
歪倒!
一瞬的失重过后,曲峥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便觉自己的胳膊被一股大力拉扯住了!
半跌下来,曲峥云踉跄几步,重新站直身子后才发觉站在自己旁边的叶白虽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一只白皙的手却牢牢的
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力得几乎能叫人安心。
然而曲峥云的心,却终于沉了下去,下到望不见底的深渊。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荒谬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定定的看了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一会,曲峥云低声开口:“阿寻,你还记不记得你送给过我一块红玉?”
叶白已经收回了手,他回答:“忘了。”
曲峥云想了一下,而后微微笑着:“我也是这么想的。”
言罢,他解下了佩在腰间的那块玉佩,拿在手上摊开放在叶白面前。
叶白的视线在玉佩那粗粝却颇具灵气的纹路上停留了一会。
曲峥云继续开口:“这个玉佩,是阿寻刻的。”
叶白没有回答。
曲峥云再往下说:“你喜欢雕刻罢?”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在以前,他确实会用雕刻来训练手指的灵活度。这么想过后,叶白也就随意应了一声
。
曲峥云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我想也是。叶白也喜欢这个。”
叶白微微一顿。
曲峥云则渐渐敛了面上的笑意:“只是,阿寻早就砸了所有雕刻的东西……在一年半前。”
曲峥云缓缓开口,他的视线落在了门前匾额上那巍峨磅礴三个赤金大字上。
仿佛亘古便伫立于此。那三个大字无声的诉说着这座城池的繁荣,诉说着里头主人的威仪。
然而这三个大字,也同样无声的撕碎了一个少年最清浅的愿望,最质朴的期待。
“一年半前,闻人寻得知,闻人君之所以收养他宠爱他,只是因为他有一张脸。”
“一张和叶白九分相似的脸。”
“他,只是一个替身。”
“从头到尾。”
○一二 相遇
曲峥云已经离去。
叶白也转身走向城主府。至于曲峥云方才所说的,叶白听了一回,却是连一分半点的功夫都懒得再记得。
闻人君找替身如何?
闻人君养子成娈如何?
就是闻人君喜欢叶白——
……就是闻人君当真喜欢叶白,又如何?
叶白的步伐很稳,不见一丝摇晃,不见一丝迟疑,一如他那颗仿佛从记事开始,便始终冷着硬着只机械跳动的心脏。
早早的见到了叶白,此时再看叶白走过来,那两个守在城主府门口的侍卫就要行礼。但也是这时,一道声音自叶白身后响
起,是悦耳动人的,仿佛淳淳流水,然而却也是分外熟悉的。
……熟悉得仿佛刻入灵魂。
叶白往前的脚步蓦的停滞。
眉宇间飞快的掠过一丝怔然,叶白倏然转过身,便见两个男子一前一后的站在他后面,其中一个披银灰氅毫,身量修长。
虽头戴纱笠看不清容貌,却并不能遮挡男子身上那自然流露的淡淡威压。
“小哥。”披银灰氅毫的男子再次开口,还动手扶了扶纱笠,让特意掩去的面孔露了出来,“我有事找闻人城主相商,不
知可否帮忙通报一声?”
目光甫触及那记忆中的面孔,叶白的瞳孔便猛地一缩!紧接着,他扶住腰间长剑的手下意识的抖了一抖,一小节白色的剑
身便自剑鞘中滑了出来。
然而也仅止于此。
下一瞬,或者说剑身滑出的同一瞬,原本沉默的伫立在秦楼月身后的男子就掠到了叶白身边,连同叶白的手一起,捏住了
剑柄。
叶白的神色罕见的有了些僵硬,不止是因为面前的秦楼月,还是因为那跟着秦楼月的、现在正捏着自己拳头的男子——他
挣不脱男子的手,甚至——
……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
秦楼月也看着叶白,他甚至没有掩饰脸上的惊讶和些许兴味,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而那抓住叶白手的人也开了口,声音低沉,语气里有些淡淡的傲意:“小哥,我家爷是来找闻人城主的,”这么说着,他
略略顿了顿,而后手上用力,稳稳捏着对方的手,然后连着剑柄,一寸一寸的按压下去。
“——不、是、来、找、你、的。”
叶白本就浓墨一般的眸色渐渐转深。
被扣着的手指轻轻一动,叶白刚要用劲,便听一个声音自背后传来:“寻儿。”
叶白的手没有停。
但闻人君的动作比叶白的手更快!就在叶白刚刚准备反击的时候,踏出城主府的闻人君似慢实快,已经来到叶白身边,一
只手搭到了叶白肩上,另一只手轻描淡写的便是一抚。
捏着叶白手的男子身子面色骤变,飞快抽手就要后退,却哪里来得及?指尖刚刚离了叶白的手便被无形的罡气击中,当即
连连倒退,直至重新退到了秦楼月身后,方才堪堪稳下身子。
闻人君的手不重,完全不够制住叶白的动作——如果叶白要动的话。而叶白本也是打算拔剑的,这个念头在闻人君的手放
到他肩头的前一瞬,还没有变。
然而,当闻人君的手放到他肩头,当那仿佛能安稳人心的温度和力道自闻人君的掌心透过衣服传到叶白的肩膀时,他拔剑
的手却不知怎么的顿了一顿。
仿佛是察觉了叶白的停顿,闻人君放在叶白肩头的力道适时重了些,却依旧是让人安心而不会厌恶的感觉……至少他不讨
厌。
叶白这么想着。
接着,叶白也就平淡的将视线自那早已退到秦楼月身后的男子身上挪开,同时将手自剑柄上撤了开来——既然已经没了先
头拔剑的锐气,那也就不必再行勉强。
这一系列动作说来虽长,但实际时间却是颇短,短到秦楼月的眼中只掠过再湮没一丝冷意而已。
虽说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叶白身上,但闻人君也并不是没有看到秦楼月的眼神。只是并不太在意——因为秦楼月再看他时
,面上已经再带上了笑意。
秦楼月带着淡笑,温和有礼:“闻人城主,秦某未曾知会就冒昧来访,万望城主见谅。”
一个势力的主人未见名刺不带下属就来了,闻人君哪里还不明白秦楼月的用意?只见他点了点头,索性省去称呼,只对秦
楼月道:“里面请。”
言罢,闻人君又看向叶白,视线在对方渐渐浮现青紫的手背上停了一会,才温言道:“寻儿,你先等一会,晚上的时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