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枕边人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殊不知伊瑞-桑耶·杜尔对这种语言的熟知,比他一个正宗的地球人还要早上两年。
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聊起这些琐事的时候,老友脸上一直挂着无可奈何的苦笑,可是口气中又带着猎奇一般的兴致勃勃。戏弄蒙在鼓里的人总会带着些莫名的兴奋,这可能是人天生的恶趣味。
总觉得老友心情不错,自己也不禁开起了玩笑。
“那地球人这么有趣,你可别真的看上他。”
结果,一语成谶。
阳台上,两个人静静地对视,殊不知普苏心中一时闪过多少往事。
其实说起来,前天晚上才见过这个地球人。卢睿喜欢跟人抬杠,欺负伊桑·杜尔“听不懂”,不知道笑眯眯地“暗损”过老友多少次。普苏自忖没有给过卢睿好脸色,多半也是在给老友报仇。也不知道是不是敌意显露得太明显,总觉得近来,这个地球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
“是伊——那什么,伊瑞……伊瑞-桑爷叫你来的吧?”
“是桑耶。”普苏咬着牙齿纠正他,他知道这地球人图尤语说得不错。
“咦?噢。”那地球人拍着脑门作恍然大悟状,普苏恨不得一脚踹掉他装模作样的伪装。
卢睿给钢笔扣上笔帽,在最终落笔的地方吹了几口气,轻轻合上笔记本。然后一手一边撑着把手,像个老人一样颤巍巍地站起来。
普苏意外地挑高眉毛,不知他在搞什么鬼。
“你问我在干什么,我在写随笔。”
“为什么不在房间里写,你想被晒成人干吗?”普苏不痛不痒地说。
“没办法,太阳底下才有在家里的感觉。”
奇怪的回答,普苏看他一手撑着后腰,迈着细小的步子走进房间,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么了?”
卢睿转过身,一脸不以为然:“怎么,你不是给他善后来的吗?”
普苏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卢睿的眼睛眨了眨,好像明白了什么,毫不避讳地指了指自己的后面。
“这是你那位朋友干的好事,我的腰都快断了。”
面对对方的直白,普苏愣是半天之后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怒,脸上已经烧得发烫。
似嗔实娇的语气如此难以忍受,这种如同新婚夫妻般的氛围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你知道杜尔的身份了?”普苏站在一旁平复了好一会,才让自己的声音在出口时不那么失态。
卢睿靠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什么身份?我没留意。”
普苏拧起眉道:“你不是知道,他的脸是假的了吗?”
“哦,那个啊。”卢睿挠着脑门说,“那天我抓烂他的脸,他把我眼睛蒙起来弄了一夜,我后来直接晕过去了。醒过来以后,就看见那个人站在床头,说什么自己叫伊瑞-桑耶?杜尔。”
普苏努力忽略这个地球人有意显露出的某种的放浪,沉着嗓子说道:“那你就不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对方竟然忙不迭地摇起头。
“知道越多越危险,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我。”
卢睿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普苏终于隐隐有些感觉不对劲了。
斜靠在床头的卢睿笑得人畜无害,炯炯有神的眼眸不像是傻了,但和那一晚的机灵活泼比起来,总像是少了些什么。
“杜尔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些什么?”难道说是友人已经对他和盘托出,但是楼底下那人明明说还什么都没说。
卢睿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你想听?”
普苏怔了怔。
“他说:‘你还觉得我上面比下面差吗?’”
普苏脸上一烫,终于按捺不住怒道:“卢睿,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我吗?”那人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你的那位朋友,博学多才,地球话说得不比我差。”
“……你以为他整天被你嘲笑还要装着不知道很好过吗?”
不自觉地,他就开始为友人辩驳起来。
卢睿打了一个终止的手势。
“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真的。”卢睿认真地盯着普苏说,“我和他的合约时限还很长,我还想安安稳稳地活上五十年呢,你要真想说,就等我快死的时候说吧。”
“合约?”普苏愕然地反问,“你们有什么协定?”
“你不知道啊?”卢睿轻声地感叹了一句,“你的朋友跟我订了一个约,只要我给他生下孩子,他就放我自由。”
很满意地看见普苏露出惊讶至极的表情,他幽幽地说道:“我倒是真有一段时间相信过自己能从中受益,不过现在看来,这还是一张空头支票,我得一辈子呆在这儿,不得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一下了。”
他说着指了指地板和窗户:“你看,我打扫得很干净吧?我可是被你朋友打怕了,现在最好不要惹怒他,我也能活得久一点。”
普苏看着眼前那张嘴开开阖阖,只觉得自己的心直直坠落下去。
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个人。他有些明白老友那满脸无奈来自哪里了。
伊瑞-桑耶?杜尔养的这只小乌龟,本来连哄带骗好不容易稍微探出了半个脑袋,现在受了惊吓,整个儿地缩了回去,再也不愿意出来了。
普苏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泄气地说道:“你怎么能说那是张空头支票,既然他这样许诺,自然等你给他生下后代就会放你走的。”
卢睿嗤笑道:“班达?普苏先生,你是医生吧?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地球人根本都生不出什么孩子。”
普苏静静地看着卢睿:“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那天晚上听见努依亲口说的,包括你的朋友,都不过是受骗者。”卢睿玩着自己的手指,就像在讨论着邻家的琐事,“不过以你那位朋友如今的面目,他是愿者上钩也难说。不管是他真的想放开我,还是有意钻了个洞让我往里跳,结果都是我摆脱不了他。我也只剩一条命还是自己的,不想为难自己……”
“……如果我告诉你,地球人真的能怀孕,能生下孩子呢?”
卢睿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普苏:“我不信。”
“是真的。”
“……你有证据吗?不是亲眼所见,我可不信啊。”
普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杜尔就是证据。”
07
“普苏,回去再好好休息一阵,你这次喝得不少,又被人灌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的话自查一下,嗯?”临走前,杜尔站在门口嘱咐说道。
“嗯。”普苏轻声应了一句,眼神呆呆地盯着门槛,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杜尔看了他一阵,突然说道:“普苏,找一个人定下来吧。”
医生立刻回过了神,晶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友的脸。
“你刚才说什么?”
伊瑞-桑耶·杜尔有些尴尬,却也没有避开对方追逐的眼神。
“家里那边压力很大吧,班达叔叔算能忍,换作别的父母可能早就把你绑上婚车了。而且,我们之中,最喜欢小孩子的那个人不是你吗?”
“……谁说的!”最后那一句话让普苏不禁赧然。图尤人子嗣稀少,喜欢小孩子没什么难堪,但是这句话从眼前这人嘴巴里说出来,就有些令人浑身不自在了。
“等事情结束后,也快点定下来吧。你既然是医生,能拥有孩子的概率自然比其他人高一些。”主人口气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倒像是长辈在劝导晚辈一样。
普苏歪着头打量主人一本正经的脸,目光慢慢变得有些轻蔑。
“你的身份是纸包不住火,被那些人知晓也就是早晚的事;我们的计划也快要收尾,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平白无故冒出一堆地球人,也还不知道会不会现在的格局带来什么突变。”
他慢慢悠悠,一字一顿地叙述着事实,眼中流露出讥讽之色。
“这样一个节骨眼上,你让我去找对象?”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你不愿意听就当我没说过好了,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
普苏从鼻子里喷气,别开头不吱声。
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两人表情尴尬地杵在那里,一时有些冷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和你说这个。”主人深吸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可能心态真的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抬头看着二楼阳光明媚的阳台。
就总感觉有根刺,没胆子挖出来,留在肉里却又一点点地腐蚀着肌体。
“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就好像我遇到卢睿以后,才开始想到你班达·普苏。”
“但也确实是跟那小子在一起之后,慢慢才能体会到的心得。这方面,我以前没有资格劝你和库·洛做些什么。”
普苏有点口干,咽了一口唾沫,喉头泛上来一丝苦味。但他抬起头,眼中的高傲还是锋芒毕露。
“你是想说,现在你有这个资格了么?”
杜尔苦笑一声:“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普苏拔高了嗓门,“你是想说,现在库也有归宿了,你也找到目标了,就我一个还孤家寡人,出于朋友间的同情,来提醒我一下也快一点去找个人吗?”
他在心底大笑,伊瑞-桑耶·杜尔,你还真是博爱得冠冕堂皇。
友人面沉如水,许久才说道:“普苏,你不是傻子,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其实你心里一清二楚。”
普苏咬住嘴唇倔强地别开头。
“28年,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任何人。”他继续说着,“如果你有危险,我会豁出命去救你;但你也要明白,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我知道。”普苏凉凉地应着。
“我看未必。”
普苏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心态如何自己还会不知道么。
杜尔却又将话题扯开了,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其实,虽然我恨我父亲,但倒确实是有点能体会他那种心情了。”
“……你到底准备把卢睿怎么办?”一再地在这个话题边缘徘徊,普苏有些耐不住性子,“我看他一点妥协的样子也没有。”
“由他去,这两天正是要紧关头,我没工夫再去管他了。奥荷城的军械库后天要完工,我还要过去善后。”杜尔隐隐地有些焦躁,“反正他不哭不闹,一个人也挺惬意,就先让他待着好了。等把事情了结了,我有的是时间陪他耗。”
“切,等事情了结以后,他还有用处么?”普苏刻薄地说。
主人面色沉下来。
“开个玩笑,我知道你现在不只是对他的肚子感兴趣。”普苏摆了摆手,扯出一张愉悦的笑脸。
“嘴巴这么坏,以后谁和你一起肯定要被气死。”杜尔叹息地摇着头,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普苏技巧性地避开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笑着,尽管笑得都有些勉强。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天生喜欢白皮肤的人,所以才会看不上别人啊?”普苏半调侃地打量着主人,“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可不服气,再去实验室研究一年,我也可以让自己白起来的。”
杜尔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老友在开玩笑,却也不露声色地向自己传达着暗示。
他放手了。
“你们刚才在上面,聊了些什么?”他顺口一问。
“也没什么,就是把男人能生孩子的证据告诉他了。”普苏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老友脸色,果然后者顿时紧张起来。
“你把我家的事都跟他说了?”
“那倒没有。”你家那档子破事谁会愿意往外说,普苏暗自腹诽。“不过凭那小子的联想力,说不定还能猜到一些。”
说好要走,却还在门口耗了这么长时间,普苏摆摆手便作离开。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追问了一句。
“那么想留下他,又为什么要和他打那种赌。”
“我不是在和他赌,我是在和自己赌。”主人的声音不急不躁的,但普苏从中听出了决心。
果然啊……
“赌自己不会变成下一个伊瑞-桑耶·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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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达·普苏是个聪明的人,很多人都这么说。他会察言观色,他口齿伶俐,他反应灵敏,进了实验室他是心思缜密的研究员,站在伊瑞-桑耶·杜尔的阵营里他又是当仁不让的交际手。可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那略显傲慢的态度。但作为一个背景显赫外貌出众的贵族来说,这种傲慢实在也令人心服口服。
于是,这种显见于外的缺点毫不影响追求者们的殷切行动。普苏已经习惯了每天被若干陌生人搭讪,暗示一夜情也好,表痴情也罢,哪种都让他不胜其烦。不过对于追求者他又是宽容的,因为自己明白单恋的滋味不好受,实在不忍心再去折磨别人。
他至今单身一人,这让许多人感到不解。渐渐也有传言他是眼界过高,看不上普通人。普苏听说以后只得暗自苦笑,也许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确实是眼界过高了。
他看不到其他人,从十八岁开始,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了那样一张年轻的脸庞。
伊瑞-桑耶·杜尔是个执着的人,这一点和他那个被光环包围的父亲异曲同工,血缘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的很奇妙。
十年里他为着一个目的稳步推进,每一次都只是小小的进步,积攒到今天却是滴水穿石的效果。
那个男人有着磐石一般的心,所以当班达·普苏在不久之前,亲耳听到那男人要给一个异族人做中枢传送时,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对于卢睿,或者根本动用不到传输机,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便如同,薛纳对于凌栩的宣告一样。
然而伊瑞-桑耶·杜尔不是薛纳,他不轻易许诺,一旦说出来了,那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再回头去责怪十年中每每让机会流失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班达·普苏的感情板上钉钉地以胎死腹中而告终。
他知道朋友为什么要在临走前对他说那么多废话。实则伊瑞-桑耶·杜尔比任何人都清楚普苏心里那点意思。但两人就这么玩笑着,插科打诨着,故作不知地过了十年。
时间就能代表杜尔的答案,他根本不需要将拒绝的话说出来。如果班达·普苏真是聪明人,早该打消这一妄念。
这可能是普苏生命里唯一像愣头青一样不肯放弃的一件事。每每给杜尔寄去包裹,都会有着不切实际的联想,也许将来某一天,他们能够走到一起。
然后在十年以后的今天,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好吧,放手。他对自己说。
伊瑞-桑耶·杜尔,我再听一次你的话。
但自己绝不会如他所言地再去找一个伴。从决定放手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做好了潇洒一生的准备。
对于子息稀少的图尤人来说,孤独终老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是最公平的结局。
哪怕你是再有权势的贵族,年老之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和一干须发斑白的下人,老无所依的寂寥照样能扫尽一切年轻时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