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此之前,您不觉得您应该先报上名字吗?”
“这种事情,到了明天就是陌路之人,名字有什么重要。”
若无其事的口气让普苏很想把酒杯砸到那颗紫莹莹的脑袋上。
“价钱上,我不会亏待你,怎么样?”男子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期待的语气诱惑着普苏,淡红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急切。
此时此刻,普苏已经完全确信,眼前这人绝不可能会是自己最先预判的敌人。
那些人会用一万种旁敲侧击的办法来试探自己,但是没有一种会蹩脚如斯。
警报一旦解除,对待眼前这个色鬼的态度,就该另当别论了。
普苏支起二郎腿,习惯性地用手掌摩挲着下巴。这是他谈判时标志性的动作,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个样子的普苏最好不要去招惹。但眼前这个人,显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怎么样?”男子又凑近了几分,甚至又重复了一次,“不会亏待你的。”
我更不会亏待你,普苏在心底里冷笑,对这个送上门的出气筒潇洒地摆了摆手:“那就带路吧。”
“真是爽快!”男子站了起来,普苏发现他竟然还比自己高上那么几公分。
不过不要紧,普苏自认为在格斗的时候,身高从来不是什么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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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男人把车最终停在目的地门前,普苏才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的所为。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跟着一个陌生人跑到这种地方来?简直是莫名其妙,自找麻烦。
出了酒吧的门,当时普苏就很想一拳把那个男人打翻在地,然后踹上几脚发泄自己多日来的憋屈。
但是酒吧门口人太多,普苏拉不下那个脸,于是就跟自己说到了停车场再说。结果到了停车场,旁边车位的主人喝得酩酊大醉正被一干朋友往车子塞,一片混乱之中,普苏的拳头死死地握在裤袋中,终究没机会亮出来。
至于现在,普苏看盯着旁边灯火通明的警备局大楼,觉得自己的嘴角抽搐得快要变形了。
“到了,请跟我来吧。”男人客气地给自己开了门,弯着腰笑意盈盈站在车外。
普苏很想就这么一脚踹出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先生,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揉着眉心,普苏用今天仅剩的最后一丝礼貌,试图摆脱自己招惹上的麻烦。
“嗯?有误会么?我不这么认为。”男人低头拿钥匙开门,口气轻松地回答说。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还是找别人吧。”
草草地丢下一句,普苏决定不再这么纠缠不清下去。趁早摆脱这个烂透了的游戏,早些回家上床睡觉。
脚下刚要迈步,胳膊却被人紧紧抓住了。
最后一丝风度消磨殆尽,普苏嫌恶地甩手大嚷:“老子说了没兴趣,你他妈耳朵是聋的吗?”
与那男子视线一接,普苏不禁暗自愣了愣。
男子的脸上虽然还是挂着微笑,目光却闪着危险的色彩。相比于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那模糊的眼神,此刻锐利得让人惊悚。如此一变,男人原本普通至极的五官都显得锋芒毕露起来。
“都已经到了这里,还由得了你做主么?”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白森森的牙齿很有一种要把人拆吃入腹的感觉。
男子把大门打开的瞬间,普苏几乎想都没有想,一拳朝男子太阳穴招呼过去,另一只手分秒不落地抽出腰间的激光器。
但他的动作也只能僵在这一秒。在看到门内两管黑洞洞的枪口时,他不由得暗骂了一句:今天算是栽了,被摆了一道。
男子笑眯眯地推开普苏左手的拳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滞在半空的激光枪,坐了一个有请的动作。
万般无奈之下,普苏只得乖乖地被那人请进了屋。直到现在他还一团雾水,该死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进门以后,普苏犹不死心,见那男人身后空当,抢上一步就想勒住那人脖子。只可惜这念头才从脑中闪过,两个持枪人直接冲上来把他制服了。
普苏怒极,一边挣扎一边冲着男人大吼:“老子不是出来卖的,你快给我松手!”
男人明显一愣,就连那两个下手都面面相觑,惊讶地看着自己。
紧接着,三个人同时爆笑出声。
那男人笑着摇头,用一种很奇异的眼光看着普苏,直看得普苏心里发毛,怒火更炽。
“原来,我看起来那么像嫖客吗?”男人笑得有些无奈,“那你跟着我这个‘嫖客’回家,心里又是打什么主意?”
普苏脸上发烧,拧着脖子喊道:“你以为我想跟你回来?我一路上都恨不得砸烂你的脸!”
“唉唉,”男人摆着手,“带他上去,我懒得跟他说清楚了。没想到名扬图尤国都的大医生竟然这样没脑子,还真是让人失望……”
半调侃半讽刺的言语,普苏听在耳中如同针扎,终于不顾形象地火力全开,冲着那男人破口大骂起来。
身边的人粗暴地推搡着他上楼。极为近距的接触中,普苏闻到飘过鼻尖的一股极为熟悉的味道。
他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那极为模糊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你们这些地球人,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推搡的动作停下来。
普苏气喘吁吁,凌厉的眼神丝毫不让地瞪着大厅中央那个含笑的男人。
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砝码,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砝码最终将被加到天平的哪一边。
大厅里三双眼睛,一齐聚焦在那面色如常的男人身上。
“好眼力。”男人慢悠悠地走到普苏身边,示意让手下放开对后者的桎梏。
普苏警惕地看着他朝自己伸出手来。
“我叫凌栩,班达·普苏先生,现在正式向您提出恳请,请您为我的一位朋友治病。”
04
治病?
普苏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全身的警觉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好转而收敛半分。相反地,获悉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后,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名为凌栩的男人失笑地道:“从一开始打招呼,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难道是我所作所为太过暧昧,引发医生的误解了么?”
那样的环境当中,故作神秘的姿态,急迫的表情,换做谁不会往那个方向考虑啊!
普苏铁青了一张脸,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所有的脸几乎都在今晚,在这个异族的男人身上丢尽了。
说实话他不怎么瞧得起地球人,如今毫无反抗能力地落在地球人手里,真的是有一种空前的挫败感。
但显然目前的形势由不得他。普苏静下心飞快地思索片刻,冷冷地说道:“究竟什么意思,你痛快点说吧。”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凌栩挥手,几个人拥着普苏往楼上走去。
这是栋大房子,刚建成不久,厅室间还弥漫着刺鼻的甲醛味道。二楼和三楼都是围绕着走廊的众多房间,可能原本是个旅社之类的用处。
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盘旋而上,不过数十步台阶。普苏却在拾级而上之时,脑中早就闪过了无数的应对之策。
鉴于双方目前的极端对立的立场,普苏不得不做起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自己还有没有命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他有些后悔离开家时把警报器愤而丢进了垃圾桶,不然现在至少能有个人知道自己不妙了。虽然,那个正和情人闹得不可开交的家伙会不会赶过来还真不敢说。
话说回来,这些家伙,胆子还真够大的。普苏看了一眼窗外近在咫尺的那桩威武的大楼,讥嘲地哼笑出声。
几人领着普苏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门才打开,浓重的消毒药水味就迎面扑来。
房间里还有几个人,看到他们进来立刻警惕地绷紧了身体。
普苏穿过人群,一声不响地走到床前掀开了被子。
“哈。”他不由得冷笑一声,“你们的图尤语还没学到家。这不能叫病,这叫伤。”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赤裸的上半身瘦得肋骨根根可见。卸去伪装的皮肤是人类原本的肤色,此刻正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死亡气息。
即使是出于常年的职业本能,看到少年几近溃烂的左臂时普苏还是不禁皱了皱眉。他掩饰性地扯了扯嘴角,把自己轻微的不忍表情盖了过去。
普苏的反应让床边一个青年怒吼着冲上来,被凌栩拉住了。他在青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青年恨恨地瞪了普苏一眼,抹着眼睛站了回去。
“是伤还是病不重要,想必医生先生您也看得出来,这孩子快死了。”
凌栩口气淡淡的,倒像是在和普苏讨论某一筐烂得快要被倒掉的水果。
对方云淡风轻的声音突然就让普苏觉得特别刺耳。
“站在任何立场上,我都不觉得我应该接受你的请求。”
“王八蛋……”话才出口,身边持枪的一人生硬地咒骂了一句,直接端着枪口对准了普苏的脑袋。
凌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眼神也逐渐阴沉下来。
“你真的很勇敢,在这样的处境下,你真的认为,自己有说‘不’的权利吗?”
普苏嗤笑道:“救不救他我一样没法活着回去,我凭什么救他?”
凌栩盯着普苏看了一会,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只是说:“这是我听过的态度最恶劣的请求饶命的话。”
普苏顿时勃然大怒:“谁求你饶命了?你们滥杀无辜,手下什么时候留过活口了?我再说一遍,我是绝不会给敌人治伤的!我救活他,再让他去杀我们的人?这是什么谬论……”
换做旁人,听到这种话恐怕早就暴跳如雷了,但眼前的男子毫无反应。普苏很有一种感觉,就像一记记重拳都砸到了棉花堆里,满心的愤怒越积越高,完全找不到突破口。
“班达先生,你该庆幸我的朋友都不太听得懂图尤语,不然我真的很难保证你能活着出去。”男人只是浅浅地皱了皱眉头,不愠不火。“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的命了?”
普苏冷哼几声,别开头不说话……
“这孩子被激光枪射中了胳膊,已经五天了。我们没办法给他止血,这才请你过来。”
下意识地瞥了眼那气若游丝的年轻人,普苏抿紧嘴唇,铁了心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不是军人,只不过是让你做你的职业应该做的事情,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怎么会受伤的?”过了一阵,普苏突然问凌栩。
凌栩没有反应过来,顿了一顿。
“如果不是和我们的军队交战,他怎么可能被激光枪射中?”
普苏讽刺地看着室内所有人:“我救活了他,哈,再让他出去杀我们的人?再去杀我?”
凌栩的眉毛挑起来,眼神渐渐地有了些显见于外的锋锐。
“这就是我的回答,你们自便吧。”普苏转身便走,身后的大汉上来围堵时,他毫不客气地挥拳朝他们面门打去。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他已经不准备再次跨出这里的大门。虽说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有些无辜,但也只能怪他生不逢时。
如果放在以前,自己可能……
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哪是回忆旧事的时候。
扭打之中,凌栩穿过混乱的人群,眼疾手快地揪住了普苏的衣襟,把他拖到了墙边。
四目相对,两张同样颜色的面孔下,包裹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凌栩的眼中似是在竭力隐忍着某种怒火,这个认知让普苏有了一种得逞的自豪感,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喷在自己脸上的气息,普苏嫌恶地别开头骂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对待俘虏,用不着这么麻烦。”
“那孩子的父母都死在你们的军队手上,他去袭击你们的军队,有什么错呢?”
这绝不是一句激烈的话,说话的人语气平和得就像是喝茶聊天般漫不经心。
普苏困惑地转过头,那双沉如深潭的眼让他有些发慌。
放在平时,这样一句争辩之词可能早被自己反驳过几十遍了。他的圈子并不以地球人为敌,他有自信能理直气壮地驳回在场任何一人的任何控诉。
但现在普苏愣是被对方盯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那人眼中有一种很微妙的情绪,就好像在用心端稳一盆快要满溢出来的水。
“班达先生,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开始对政治感兴趣了呢?”说完这一句,男人飞快地松开了手,退到了三步开外有些无奈地看着普苏。
“这只是个简单的交易。我有伤员,你是医生,你来给我的病人看病,你遵守你的职业道德,我遵守我的承诺,根本就不需要其他理由介入才对。”
凌栩的表情带着些许失望,他苦笑着摊了摊手:“如果你非要把话题扯到我们谁都不愿意面对的那个层面上,以你我的立场,我固然说服不了你,你更不可能说服得了我。我们都有各自为之坚持的理由。”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插手,我也没什么办法。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并且请你弄清楚一件事,我们并不滥杀无辜。”
他朝墙边的人交待了几句,只见那几人齐刷刷地变了脸色,扯开喉咙大嚷起来。凌栩面孔一板,作势要发怒,众人这才闭了嘴,只是那怨恨的目光几乎没把普苏生吞活剥。
那青年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饶是他身材高大,此时却啜泣得像个孩子。
普苏只当没有看见,旁若无人地走去门口。做好了门外一排的枪管的准备,拉开门却发现空无一人。
整栋屋子都静悄悄的,只有身后传出一阵阵压抑的呜咽。
他不由得回头望了那群异族人一眼。
那群人正围着他们的首领争辩着什么。
他会的地球语很少,只艰涩地听懂“骗人”什么的……
凌栩的目光突然间越过人群朝自己看过来,普苏有些猝不及防,讪讪地下楼去了。
不知怎地,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殷切希望竟有点眼熟。
结果直到自己走到一楼的门口,都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拦。普苏觉得这些地球人的脑子真是不能用常理来思考。就算他们是真的无意为难自己,却也不怕自己出了大门直接右拐报警去吗?
捏着门把的手松了又紧,手心都捏出了汗。普苏闭了闭眼睛,暗骂了一句该死,终于还是转身快步地朝楼梯走去。
碰地踢开房门,沉浸在颓丧中的男人们呆呆地看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要动手术的一切必备品。”他冷冷地看着那个首领说,“如果你们备不齐,可别说人是我治死的。”
05
在就近的洗手间简单清洗了一下双手,虽然身上没有沾染血污,但普苏还是似乎闻到了残留的一丝血腥气。
二楼人来人往很热闹,他却觉得吵,揉着眉心躲到走廊尽头的黑暗中,也不顾地上积满了尘土就坐下了去。
直到此刻他才想起自己今晚喝酒了。术中精力集中心无旁骛,术后反扑过来的后遗症翻倍地严重。太阳穴一抽一抽地针刺一样,他闭起眼睛,却感到那种疼痛更加明显了。
抢救伊瑞-桑耶·杜尔的那次,情势比这次惊险几十倍,手术完了他也只是觉得腿软,现在头却疼得要裂开来一样。
不愧是“诺瑟”,这种缓慢强硬的后劲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揉着眉心没什么效果,普苏把脸埋进了掌心,用力地陷进去。
手背有温热的触感,普苏抬眼,凌栩拿着茶杯碰了碰他冰冷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