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喝了不少酒,醒一醒吧。”
普苏不无怀疑地看了凌栩一阵,沉默地接过水杯。
入口的味道有点涩,是从没有喝过的饮料。普苏一边咽下那不知名的液体,一边想如果这是毒药,自己竟也这样轻易地把自己结果了。
跟前杵立一人的压迫感很不好,普苏不悦地朝旁边挪了挪。不想对方丝毫没有尴尬,反而大咧咧地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烦人!尽管浑身发酸,普苏还是决定要离这个自来熟的异族男人远一点。他很想就此站起来走掉,可是发现手脚都酸得可以,无奈只能继续往墙角缩。
“虽然少了一条胳膊有点可惜,但是能保住性命已经是莫大的幸事。”
普苏哼了一声,只当做没有听见。
“阿冬让我转达他的谢意,感谢你救了他弟一命。”
“事情完了,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普苏冷冷打断话题,这种虚伪的客套只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身边的男子似笑非笑,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普苏烦躁地瞪着他说道:“还有,你们为什么会认识我?”
“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地球人的?”男人敏锐地反问。
“哈!”普苏轻蔑地打量着身边的人,口气不免有些得意,“你们涂在脸上的东西就是我弄出来的,我会不知道?”
为了替友人掩饰不同寻常的肤色,十多年前自己就鼓捣出了掩饰剂。后来一个不小心被自己老爹发现,当做伪装必备品把这东西带进了军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其实对图尤人来说,这种无关痛痒的小药剂根本不会得到重视。最多是得了皮肤病的人出门时抹一点在身上图个面子而已。但对于友人这样整个星球上绝无仅有的一个存在,这玩意儿就是必备品了。
这样一来,友人那边会有暴露的危险。于是普苏又在实验室忙活了几年,自己身上做了一年的试验确认没有副作用以后,他定期寄给友人的包裹由一罐罐的绿色液体改成了一瓶瓶的胶囊。
因为那人的关系,普苏愣是从专注外科的医生变成了兼攻化学和生物的科学家。终日埋头图书馆和实验室的几年非常辛苦,但想到能给友人提供帮助,普苏就觉得很欣慰。
想起往事普苏的表情卸去了几分乖戾,显得柔和起来,犹不知身边的男人把他的每一个表情看在眼里。
“班达先生,是否有意用配方和我们做个交易呢?”
交易?
普苏疑惑地转过头,发现凌栩眼中虽然带着笑,表情却是一本正经。
他真的以为自己是把他们当成朋友了吗?
普苏讥讽道:“怎么,薛纳的中枢传送没有告诉你,掩饰剂的配方是什么吗?”
凌栩哦了一声,摸着额头说:“你连薛纳将军的名字都能说出来,看起来我的身份真的是彻底穿帮了。”
“薛纳确实让我知道了不少东西,但他毕竟只是个舞刀弄枪的。”凌栩遥遥地看着走廊那头的人影,“如果我真的什么都知道,今晚也不用请你过来了。”
“我刚才的建议,你考虑得怎样?”过了一阵,男人不知好歹地重新到这个荒谬的话题上。
普苏只觉得这个男人敏锐得难以捉摸的同时,似乎又单纯得可笑,难得地有了捉弄对方的想法。
“你有什么能和我交易?”
“你想要什么?”一句话把皮球踢还给普苏。
“我要的你们给不起。”
“这可未必。”凌栩笑眯眯地回答。
看到对方笑容可掬的模样,普苏没来由地失了耐心。他心中冷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凌栩。
“如果我知道激光枪怎么制造,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凌栩想了一会,笑着点头头,然后飞快地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办法。”
亏得还有点自知之明,普苏这样想着。端着茶杯凑到唇边时,才发现茶水早已凉得透了。
“既然如此,我想已经没有需要烦劳班达先生的事情了。”
“废话少说,没事了就送我回去。”那不知名的茶水醒酒效果倒真的挺好,晕眩感还在,但是头已经不疼了。
自己会站在这个地方,已经是计划之外的结果,必须尽可能快地脱离这种不受控制的局面。普苏不希望这个插曲影响将来的轨道。如果可能,希望回家睡过一觉以后醒来发觉是一场梦,那便是最好不过。
他试图站起来,却在瞬间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又重重跌回地上。
头顶上那个地球人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传入耳畔。
“……我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班达·普苏先生,谢谢你救活一条性命。”
一阵凉意瞬间从普苏脚底升起。
“你……”眼前的景物开始颠来倒去,普苏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那个模糊的人影,手指掐进掌心,试图用痛感挽回渐失清明的神智。
那模糊的人影慢慢地靠近,耳边响起带着热度的声音。虽然那声音温和得有如情人,普苏却知道每个字都是来自地狱的引诱。
“……虽然我相信你,但我无法说服其他人相信你,希望你能理解。”
“……至于这个地方,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班达先生,后会有期了……”
每一个字都在耳边掠过,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直到陷入最终的黑暗之前,这些词句,一直断断续续地在普苏脑中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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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响动,普苏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屋顶的吊灯刺眼的白光让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偏过了头。
只觉得身下软绵绵的,躺着非常舒服,只是这周围绝不像自家的床铺那么宽敞。
那么自己是在哪儿?
头有些极轻微的隐痛,应该是喝过酒,这么一想,自己好像确实是曾到过酒吧买醉……
……酒吧!?
眼前闪过那对精锐的眼眸,普苏像惊弓之鸟一般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他记起那个破碎的梦境了。嘈杂的人声,暧昧不清的交易,紧张的手术,还有,那张危险的笑脸!
背上翻开一片鸡皮疙瘩,普苏低慌忙头看着自己的四肢。
没有哪里不适,更没有缺胳膊少腿,身上一切完好。
究竟是怎么回事?
意识涣散时,只听见那个地球人,在自己耳边发出死亡预告,怎么自己还能毫发无损地醒过来呢?
而且这又是哪里?
他慌乱地扫了一眼四周。
屋子很大,此刻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桌上放着一盆水果,水淋淋的刚洗出来。
普苏抹了抹眼睛再看,没错啊,这里明明是……
“咦,你醒了?”
这声音让普苏悬在半空的心有一大半回到了原位。
他回过头,看见主人端着两杯热茶,从厨房走出来。主人有着高大的身形,只是面貌丑陋,坑坑洼洼的脸上布满赤色的虬髯,不修边幅之中更显狰狞。
班达·普苏瞬间就觉得眼眶发热,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这份激动在心底慢慢缓过来。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里?”接过主人递过来的热茶,普苏有些浑然摸不着头脑。
“这话要我问你才对吧?”主人步伐矫健地越过普苏身边,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赤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和外表不符的凌厉。
“怎么突然间警报器就响了?”主人举着手里一个小小的玩意。
“……什么?”普苏有些懵了,看着那终端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退化到了幼儿时期。
“我记得,我出门前,把警报器忘在家里了……”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记错了。不然,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你在哪里找到我的?”普苏飞快地问道。
“奥荷城郊的树林,你一个人靠在树底下醉过去了。”主人把玩了那终端一阵,怀疑的目光转而投向对面惶恐的人,“这警报……是其他人发出的?”
班达·普苏抬起头来,他已经恢复了八九成的神智,并且飞快地把24小时内发生的一切都梳理了一遍。
“杜尔,有一些事,我想我必须告诉你……”
整个叙述过程中,伊瑞-桑耶·杜尔的表情都堪称波澜不惊,只是当“凌栩”这个名字从普苏口中出现时,他的眉头才极轻微地皱了一下。
“我没记错的话,他就是被薛纳进行中枢传送的地球人吧?”主人眯起眼睛思考着,“是那群‘逃逸者’……”
“我有种感觉,那个地球人肯定曾经见过我,但他不肯说。”普苏十指交错,咬着唇细细回忆道,“他对我……可以说一直在手下留情。”
伊瑞-桑耶盯着对座愁眉紧锁的大夫,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警报器,该不会是他按的吧?”
普苏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友人。
“终端在谁手里不重要,他应该清楚,我们图尤人会把警报器的终端交给自己可以信赖的人。”伊瑞-桑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关键是他哪儿来你的警报器。”
班达·普苏猛地跳了起来,友人那隐隐的暗示让他心中一沉。
“杜尔,你是在怀疑我……外泄了我们的身份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普苏的嗓音忍不住地颤抖起来,被密友怀疑的羞辱感霎时激得他血气往上冲。
“普苏,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伊瑞-桑耶忍不住地叹了口气,“你以前不是有过一次把警报器弄丢了吗?想想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说不定就能想起有没有见过那个地球人了。”
“……”
“你最近怎么回事,总是心神不宁。”伊瑞-桑耶走到普苏面前,端起那半空的茶杯走向厨房,“无论身处何时何地,班达·普苏不应该都是理智的代言人的吗?”
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普苏重新坐下来,深深地把头埋进胳膊里。
理智吗?
他缩紧了身体,在黑暗中苦笑起来。
伊瑞-桑耶把加满水的杯子重新放回客人面前,发现班达·普苏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常态。
“你不是已经露底了吗?还顶着这张脸干什么?”面具虽然是自己做的,但普苏从来都不喜欢那狰狞的五官,他打量着客厅,“难道说屋子里面也被装了摄像头?”
伊瑞-桑耶神态自若地喝着茶,优雅的举止和丑陋的脸庞组合在一起,带着几分诡异的可笑。
“还是说,你的那位对你的真实面目毫不待见,宁可终日面对这张丑脸?”
“普苏,你很开心看到这个结果吗?”对方不冷不热地反驳了一句,也差不多算是默认了这种令人头疼的现状。
“你还是坚持要给他做中枢传送?”冷不防地普苏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怕他变成下一个凌栩吗?”
“如果他能变成下一个凌栩,我还稍微省心一点。”伊瑞-桑耶抬头看着二楼紧闭的房门,神色间颇显无奈,“可他似乎连利用我的野心都没有。”
06
班达?普苏拧动门把,意外地发现房门并没有锁。
双人床上空荡荡的,被面铺得齐整,枕头端正地摆在床头一端。
低下头,地板锃亮,光洁如新,也不见什么杂物。
一眼扫过整个房间,只见窗明几净,静谧无声。
普苏纳闷地回想着客厅里那个男人无奈兼委屈的脸,开始强烈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误会了。
这阳光明媚的房间怎么看都难以和老友的愁眉紧锁联系起来吧?
本来还想进来看他的笑话,结果那混蛋纯粹是要看自己笑话吗?
普苏的腮帮子有些抽筋了,小声骂了一句就要抽身而退。眼角向阳台一瞄,隐约看见一片浅色的衣角。
这屋子的另一个主人正惬意地躲在阳台上晒太阳。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普苏心里就像被老鼠挠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踏入这个房间的呢?
友人对自己不藏不掖,普苏提出要到二楼来看看,那人摆摆手就同意了。可能还祈望自己能帮着缓解一下他的难题。如果伊瑞-桑耶?杜尔知道,自己是以一种怎样隐秘的幸灾乐祸踏上楼梯的,他该会是如何惊讶。
他死死瞪着那色彩并不鲜艳的衣角,发觉自己正如一个嫉妒的怨妇一般失态地咬牙切齿,却又毫无自我约束之意,任由这种阴暗的心理蔓延开来。
他甚至赌气地告诉自己,他不会做出破坏任何友人决定的切实行为,就在心理上补偿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让自己是这样极度自负又极端自卑的……暗恋者。
那与衣角相连的身子稍稍挪动了一些,普苏视野中出现了半个坐着的身影。沉吟半天,他终是经不住忍耐,悄悄地走到了那人身后。
在这个星球上,这个时节已经非常炎热了。图尤人比原住民更不适应这种高温,基本上现在都很少出门。即使是地球人,在普苏的印象里,也是没有在太阳底下暴晒的怪癖的。
眼前的人露出的后颈上蒙着细细的汗珠,也会不时抬手抹去额前的汗水。大部分时间,他低着头躬身坐在椅子里,只有抬起的右肘有规律地移动着。
普苏拧起眉毛,他是在写什么东西吗?
脚下又微微往前挪了几步,跨出门槛,普苏就这样悄无声息站在了那人身后,居高临下地把那人神秘的举动一览无余。
只见那个男人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笔记,持笔的右手时停时续,在白色页面上留下一行行陌生的字符。
“你在写什么?”
没多少犹豫,问题脱口而出。
因为这个家庭的现状似乎不像另一个人表现得那样剑拔弩张,普苏不认为自己面对一个地球人还需要斟酌多少字眼。
那受了惊的男人手上一抖,一道显眼的墨迹留在了笔记上。普苏恶质地哼笑出声。
那男人这时回头看见了自己,倒也没显出多少意外或是愤怒,只微笑着说道:“哦,是你啊。”
隔着一个种族,分辨不同肤色的异族人外貌如何,的确是有些困难。但终究是审美相近,看出来也不会差上多少。何况自己对于白皙面孔的适应能力早在十年间培养出来,普苏对于自己的眼光还是蛮自信的。
眼前这男人长得不算漂亮,顶多也就称得上干净。比起库身边的那个地球人都还差一点,更别说是跟老友自己相比。
第一次清楚地看清这地球人的面目,是在老友略显焦躁的那通电话之后不久。那次的这小子被老友的反复无常整得够呛,连肺部的旧伤都被勾出来了。躺在床上顶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病怏怏的实在看不出一点好。
和老友在门外讨论那些人来意的末了,普苏遗憾地评了一句:芳草插在牛粪上了。
老友则苦笑地回复:“你别被他的外表糊弄过去,那个臭小子十足的坏心眼,每句话都能把人气死。”
比如,众目睽睽下对着主人第一句正式开场白,性命都快不保还要恶质地揶揄着老友“上不及下”;比如,明明自己叫卢睿却对着老友一本正经地说他叫“人”;再比如,嚣张地拿出匿藏的翻译器,指着老友的鼻子骂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