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朗细长的眼眸里,映出莫小桥坚定而温柔的神色。淳于朗凝视他片刻,忽而放声大笑,肆无忌惮,尖声刺耳。
莫小桥微微蹙眉,这笑声听起来,仿佛有着说不出的讥诮和讽刺,落在心里,微微刺痛。
门外,楚音尘忽然听到淳于朗的笑声,眉宇间的担忧更浓,想了想,就要进屋看个究竟,却不料被勾旗拦住了:
“国主有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那是你的国主,于我何干!”
楚音尘撩开勾旗的手,想要蛮冲进去。勾旗轻轻的一推,凛冽的掌风带着杀气当胸而来,楚音尘大骇,慌忙避开,站定之
后,心中确定无疑,此人便是那晚的绝顶高手!
当下,楚音尘在心里飞快的计算自己的胜算有多少,这个断臂杀手武功极高,深不可测,决不能轻举妄动。一边想着,右
手已经攀上了腰上的软剑,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的注视着勾旗的一举一动,那目光里多了几分警惕和阴寒。
门外,剑拔弩张,屋内,也是气氛紧张。
莫小桥看着笑够了歇下来的淳于朗,脸色青黑冷漠,眼瞳中似有怒气,一眨不眨的盯着淳于朗,心中的那股无法消散的烦
躁还在继续蔓延。
面对淳于朗,莫小桥失了耐心和理智,只是说不出的排斥,想要远离他,越远越好。
然而,淳于朗似乎不想这么快放过莫小桥,眼眸微闭,嘴角噙着的笑意却更甚了。
“莫小桥,你真以为你的家人在瑞安,在乌衣镇?还是说,……”
淳于朗略微抬眸,直射莫小桥,目光冰冷如霜,继而道:
“……你以为你还有家人?”
翻腾的气息在莫小桥身体里横冲直撞,控制不住那股汹涌的气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了颤抖:
“你……什么意思?”
淳于朗很满意莫小桥此刻苍白的脸色惊惶的眼神,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不紧不慢的酌一口,茶香在口中四溢芳香醇厚,
待品过了,又放下,微笑的看着莫小桥,很欢喜的看他这仓皇失措的样子。
“如果我说,我的那位故人就是你,莫小桥!你信吗?”
“不可能!”
莫小桥压抑不住身体里的狂躁,愤而起身,怒视淳于朗。
然而,他无法控制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影像,支离破碎朦胧模糊,依旧是看不清听不到,但莫小桥不想看也不想听,他只想
摆脱那些让他烦躁的根源。
头,隐隐作痛,太多的东西一涌而入又一闪而过,那种无法掌握的现实,让莫小桥彻底失去了理智和平静。
“淳于朗,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会相信,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莫小桥的嘶吼近乎歇斯底里,淳于朗依旧嘴角带笑的看着莫小桥,凝视他一会儿,缓缓的站起来,掸了掸衣襟,慢慢靠近
莫小桥,然后在他面前站定,轻笑低语:
“刚刚我在说‘羊脂酥’和‘白芷花’的时候,分明看见你眼神灵动,眉宇跳动。其实,你已经想起了什么,对不对?”
莫小桥怔怔的站在原地,手脚僵硬,喉头哽咽,半晌才勉强辩解:
“不,……我没有!”
淳于朗不急不恼,只更加靠近他,眼眸里,摄魂的寒光点点闪烁:
“莫小桥,跟我回西玄,那里才是你待的地方。天下之大,绝没有你的容身之地,除了西玄!回来吧,我会告诉你所想知
道的一切!”
低缓的声音魅惑着莫小桥,四周寂静一片,只听见身体里气流的汩汩声,带着萧杀和浓郁的嗜血快意,奔腾不息疾速厉行
,似乎要将这具脆弱的身体撕裂殆尽。
莫小桥的眼前,血雾弥漫,粘浊的睁不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痛!心脏,似乎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剥落撕碎碾扎,疼痛肆虐横行,很快,有什么东西便要冲破桎
梏的牢笼,喷薄而出!
“小桥!”
熟悉的声音在莫小桥崩溃的边缘响起,恍若一缕清明的光芒,涤荡开所有的黑暗。
莫小桥循着那道光芒看过去,虚无的视线落在门口那人身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音尘!”
淳于朗见勾旗没能拦住楚音尘,略有不悦,飞快的在莫小桥耳边轻语:
“扶希溟,别想逃开!你是逃不掉的!”
“淳于朗,你对小桥做了什么?”
说着,楚音尘怒吼着仗剑刺向淳于朗,后者依旧不躲不闪,淡定从容,就在剑锋快要触到淳于朗的脖颈之际,一条乌金软
鞭挥舞过来,立刻缠住了楚音尘的软剑,僵持不下。
淳于朗淡笑,轻启薄唇,冷冷道:
“勾旗,不得放肆!”
说罢,又转向楚音尘,恭声道:
“楚公子,不要误会,我与小桥只是聊天而已,并未做任何僭越之事。”
楚音尘怒目圆瞪,淳于朗风轻云淡,两人对望良久,淳于朗忽而道:
“小桥,本王今日暂且别过。若你想到了什么或是想知道什么,就到‘醉月间’来找我,我一定扫榻以待恭候大驾!”
说罢,淳于朗带着勾旗从容离开,房间恢复了寂静。
烛火中,莫小桥脸色苍白,双目空洞失神,纤细的身子无声无息的滑落。
“小桥!”楚音尘大骇,扔了手中的剑,一个快步揽住莫小桥的肩头,细看之下,额上竟是满满的汗珠,嘴唇苍白翕动,
身体有了轻微的颤动,惊惶无助的让楚音尘心疼怜惜。
“小桥,你怎么了?淳于朗对你说了什么?……你说什么?”
莫小桥失去意识般的嗫嚅,楚音尘疑惑的凑近他嘴边,却只听到不断重复的三个字:
“扶希溟,扶希溟,扶希溟……”
那名字如同梦魇一般,和着孱弱的声音如泣如诉的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昏黄的灯火摇曳不定,扑腾着熄灭。
寒冷的冬夜里,因为那残破而遥远的记忆,平添了几分诡秘。
083.烟雨-环环入扣
瑞安的雪飘飘洒洒零落天地,安静的无声无息。细细密密的下了几天之后,天终于放晴了,皇城内外白茫一片,到处银装
素裹,千里冰封,圣洁无暇。
丞相府内,却是凉亭阡陌,平湖春园,温暖如春。
冰封的湖面,光滑如镜,时不时有小鱼儿在冰面下游动,给安宁的冬季增添了雀跃和活力。
然而,墨景鹤却无心欣赏眼前的雪景,双眸深邃黯然,眉宇紧锁,若有所思,但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阴霾。
魏连瑜半倚在虎皮躺椅里,怀里抱着暖炉,盯着墨景鹤的背影,暗自叹口气,转眸思索片刻,忽而道:
“皇上,你在那儿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了,到底有什么好景致值得你这么专注?”
墨景鹤沉了沉眼皮,抿了抿嘴唇,低声道:
“淳于朗去见了莫小桥。”
魏连瑜略惊,沉思好一会儿,斟酌问道:
“所为何事?”
墨景鹤轻轻摇头,似有不甘:
“据探子回报,他们只是喝茶聊天吃点心,并未说及特别之事。”
魏连瑜轻笑出声:“堂堂的一国之主,到大盛朝的前左相家中,只是喝茶聊天吃点心?还真是特别的爱好呢!”
墨景鹤抿着嘴唇阴着脸色转过头,直直的看向魏连瑜:
“你怎么看?”
魏连瑜依旧笑得无谓轻松,靠在椅背上,轻轻道:
“你不相信莫小桥还是不相信淳于朗?”
墨景鹤的眼神又暗沉了几分,错开目光,沉默不语。
魏连瑜嘴角扯出一抹讥笑,淡淡开口:
“以目前的情势来看,莫小桥不会做出对你或是对大盛朝不利的举动。”
言罢,魏连瑜便清楚的看到神采又回到了墨景鹤眼眸里,按下心中苦涩继续道:
“但是淳于朗想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墨景鹤看向魏连瑜,忧心忡忡:
“是啊,这也是朕如此烦恼的原因。”
魏连瑜挑了挑眉,淡然问道:
“你想如何?”
数九寒天,院子里的腊梅虬结缠绕,一朵朵淡黄的小花静静的在寒风中散发丝丝缕缕的幽香,沁人心脾。
墨景鹤紧紧拧着眉,凝望低沉灰暗的天际良久,才无奈道:
“静观其变吧。”
魏连瑜默不做声,抱着暖炉窝在躺椅里,眼眸微阖,心里却暗暗分析这件蹊跷莫名的事情。自己还记得,去年淳于朗入宫
贺寿之时,对莫小桥就有了异样的心思,可若说他对莫小桥有意,那又怎么会派人暗杀他?可若说对他无意,那这番莫名
其妙的见面,又是为何呢?
魏连瑜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些懊恼。
“丞相,在想什么?”
耳畔忽然响起墨景鹤的声音,魏连瑜不动声色的收回思绪,略扬着脸颊,笑颜如花:
“景鹤,今晚陪我,好吗?”
墨景鹤怔了怔,继而脸色微窘,低声道:
“宫中还有杂务等着朕处理,恐怕朕要赶回去,……”
未等墨景鹤说完,魏连瑜拂袖而起,脸色冷然,漆黑的瞳直直的凝视墨景鹤,薄唇微启,淡淡道:
“既然无情无意,就不要来招惹我!”
说罢,没有顾及墨景鹤的脸色,施施然离去。留下墨景鹤站在原地,苦涩微笑,眼睁睁的看他离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
雨帘,请你给我时间。
淳于朗见过莫小桥后没多久,便准备启程离开瑞安,临别之时,按惯例,要进宫向皇帝辞行。
墨景鹤命在元庆宫接见,丞相魏连瑜作陪。
那天,天色清明,难得一见的冬日也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宫内,熏香缭绕,带来点点暖意。
堂上,墨景鹤笑容温和态度自然,堂下,淳于朗谦卑有礼落落大方,两人都是谈笑风生气氛融洽,一副和谐自然之态。若
是不明就里之人看到这一幕,定会觉得外面盛传大盛和西玄多么多么的关系恶劣是谣言!
淳于朗和墨景鹤寒暄了一会儿,淳于朗忽然道:
“皇上,小王有一事禀告皇上。”
“哦?何事?说来听听。”
“是。”淳于朗躬身行礼之后,慢慢道:“小王斗胆,请皇上能派遣文化使者到西玄传道解惑,以使我国百姓摆脱愚昧蛮
荒,开展农耕,富足生活!”
此言一出,墨景鹤和魏连瑜都惊住了,但下一瞬,墨景鹤便压住内心的惊诧,不着痕迹的与魏连瑜交换一个眼神,静下心
来,理清头绪,慢慢道:
“淳于王过谦了,朕可知道,西玄倚仗戈壁荒滩,矿物丰富,开展交换贸易,也是十分富足的,何必妄自菲薄呢?”
淳于朗敛了笑意,态度诚恳,拱手道:
“皇上所言甚是,但一个国家若没有信念支柱,是无法长存的。小王恳请皇上,将天朝文化礼仪传教于我国子民,让西玄
也成为礼仪之邦文明之邦,永世与天朝交好和睦相处!”
这番话,说的丝丝入扣句句在理,墨景鹤却是心惊不已,前不久,莫小桥也说过此番类似的话,也有过一模一样的建议。
可如今,这个建议又从淳于朗口中说出,再加上几日前,淳于朗与他的促膝长谈,难道是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墨景鹤不敢想,又不得不想。眼前的淳于朗诚挚的神色逐渐和莫小桥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重合,曾经那么熟悉的眉眼,巧
笑盼兮顾盼神采之下,竟染上了虚伪和狡诈。
魏连瑜侧目看墨景鹤变了又变的脸色,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此刻,他也是满腹疑问。莫小桥与淳于朗那日见面到底说了什
么?为何这么巧,见面之后便做出了同样的提议?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怀疑当初莫小桥说这话的初衷了。
魏连瑜深深蹙眉,莫小桥,到底是什么人?
这世上,最难控制的人心,最易控制的也是人心。
这世上,得到一个人的信任不容易,而想得到一个皇帝的信任是最难的。
淳于朗坐在软轿里,嘴角深深的勾起,斜眼凝视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嬉笑热闹。眼眸里盛满笑意。
墨景鹤是信任莫小桥的,而且是深信不疑,然而,一旦掺入了一丝不确定的怀疑,信任便会出现裂痕,到最后分崩离析。
淳于朗已经开始想象将来的某一天,墨景鹤知道了莫小桥的真实身份,会如何的勃然大怒会如何的绝望低落。
当然,他更渴望看到的是,如果有一天,莫小桥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亲手打造的幸福又被自己亲手摧
毁,多么可怜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淳于朗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借墨景鹤的刀杀了莫小桥,这是他这招连环计最后想要的结果。
不过,结局出来之前,来点小插曲也不错。
新年近了,瑞安城热闹了,小孩儿们的学堂早放了,松了套的孩子们就像放了缰绳的野马,撒着欢儿的在大街上跳跃奔腾
嬉闹,时不时的点个炮仗,惊了过路行人,然后在大人们的叫骂声中跑开,欢腾的笑声洒满瑞安的天空。
莫小桥听着院墙外飘入的笑声,心里空荡荡的难受,那笑声,明明离自己很近,但却又是那么远,一切都变得虚无而不真
实。
楚音尘靠在门沿上,看着静默坐在窗前的莫小桥,一直这么安静的坐着,安静的几乎要被这个尘世所遗忘。
淳于朗离开之后,小桥就这么魂不附体,呆呆的木讷的,仿佛那些灵气在一夜之间就被抽走了,只剩下寂寞。
楚音尘心头酸涩,这样的小桥,他从未见过,心疼又难过。
擦擦眼角,打起精神走过去,拉着他,柔声问:
“小桥,在想什么?”
莫小桥拉过楚音尘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扬起脸,给他一个轻柔的笑容,摇摇头:
“没想什么。”
苍白的脸颊上绽开的笑颜,透着无尽的凄楚,楚音尘心疼的无以加复,蹲下来,和他平视,近乎哀求道:
“小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好吗?不要憋在心里,告诉我,好不好?”
莫小桥垂了垂眼皮,错开楚音尘的眼,兀自说道:
“我想整理一下爷爷的书,放的太久,容易潮。”
楚音尘看着起身离开的莫小桥,无可奈何的愤怒,又是这样!每每问起那天的事情,莫小桥便会借口离开,淳于朗对他说
过什么做过什么,他总是闭口不提。
到底是为什么?楚音尘不解又恼恨。
莫小桥清楚的明白楚音尘的烦躁,他也明白只要说出来,压在心头的重担便会放下,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
该从何说起!
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影像!
只有“扶希溟”这三个字,如同梦魇般在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挥之不去,清晰的触手可及。
莫小桥想要循着这三个字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每每想要深入的回忆时,脑海中便会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它在阻止莫
小桥回忆,它不希望莫小桥找到“扶希溟”!
这些怪异的种种,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也手足无措。
莫小桥开始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被莫知言救起,会怎样?抑或着,自己没有带着“福源灯彩”北上京城,会怎样?再或者
,他没有收留墨允涵,没有遇到黑衣杀手,没有遇到墨景鹤,又会怎样?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莫小桥无法掌控了。
但是,他能肯定,若是没有之前的种种,他必定不能碰到楚音尘,这一生恐怕就会这么平平无奇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