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吗?我不能……”
躺在地上的勾旗,凝视着尽情宣泄的淳于朗,眼前一片血雾。
大盛,瑞安。
春季的阳光开始猛烈,空气里有了燥热的味道。
朝堂之中,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悄然拉开序幕。
首先是人事上的变动,大理寺卿杨天胡告老还乡,年轻的主簿裴圣走马上任,成了大盛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卿;户部尚书
李成调离京城,做了地方官,而原来的户部侍郎何文劲则做了新任的尚书。
然而,最让人意外的则是莫小桥,从小小的兵部主事提拔到了军政监察御史!
从五品到从三品,比直上青云都要来的陡然!
但是,朝中大臣对于皇上这样的决定,显然是能够接受了,毕竟,在那位莫太傅身上,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只是,这一次,朝臣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人事变动只是随后而来的改革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更大的惊涛骇浪还在后
面。
靖绥十六年,四月初五,由大盛朝皇帝亲自颁布的敕令立即传遍了整个军队。
于是,史称“庚午军改”正式登场了!
“庚午军改”是针对军政中所存在的弊病所展开的,牵涉的人员是现役军人。而军改的内容首先便是整顿军纪、重新整编
军队。肃清军队内部人员,凡是不够资格的军士一律清除。而最重要的是,新的城防哨卡设置,三里一岗,五里一哨,而
所有的驻军都会得到一块耕地,军饷减半,剩余的便是自给自足,通过自己的劳作为哨卡提供口粮,但不限制贩卖,贩卖
所得,入哨卡的财税。
这样的敕令固然伤害了某些人的利益和势力,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次军改之后,大盛朝的国力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和提升,
军力真正的得到了强化和发挥,百姓的生活水平有了质的变化。
后世有史学家评论,“庚午军改”是一次对国之利器的重新磨练和锻造,而通过这次军改重新整编的军队力量,在近五十
年内无人超越。那些觊觎大盛的宵小之辈也只能望洋兴叹罢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军改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年,才落下帷幕。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不表。
敕令刚刚推行的时候,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举步维艰。
以刘逵为首的反对派们迟迟不肯落实军改措施,并且列举种种理由进行搪塞。到最后,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反对意见,
甚至声泪俱下的控诉这些年的辛酸和劳苦。
与之相对的,是赞成墨景鹤的一派大臣,趁机打压刘逵。
两股势力,被推到了浪潮的顶端。
于是,那段时间,朝堂之上常常出现两派大臣面红耳赤的争吵喧闹,旁若无人,面红耳赤,毫无臣子之风范。
当然,也有些臣子并未发表自己意见,保持中立。
比如魏连瑜,比如司徒南,比如莫小桥。
冷眼旁观那些争吵,置若罔闻。
墨景鹤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冷冷的俯视那些和菜市场泼妇没两样的臣子们,嘴角噙着冷笑,深邃的眼眸里,寒气弥漫。
却不想加以阻拦,只是冷笑着注视这一场闹剧。
这场军改,从一开始便成了一场闹剧,一时间,停滞不前,毫无进展。
在混乱的军政改革之中,大盛的春季从手指尖溜走了,夏季来了。
夏季的光带着绚烂的璀璨降临大地,花朵盛开,如火如荼。
元庆宫里,几干清修的潇湘竹从嫩绿的翠色逐渐变成了深深的苍翠。荷塘中,高雅的莲徐徐绽放,随着风和着水漾开一池
的温柔和缠绵。
房间里,墨景鹤却无心欣赏那样的景致,烦躁的来回踱步,扬起些许尘埃。
古铜色的面庞因为这段时间的烦躁而深深凹陷,显得憔悴而倦怠。
“看看,这就是朕的臣子们!平日里,三纲五常,忠孝仁义!到现在,终于让朕大开眼界啊!”
墨景鹤挥舞着手臂,旁若无人的大喊大叫,嗓音有着些许沙哑。剑眉倒立,眼眸里满是凛冽和愤恨。
另一角,司徒南和莫小桥垂首而立,平静的看着墨景鹤宣泄。
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看过很多次了,早就习惯了。
莫小桥淡淡的蹙眉,心里忍不住叹口气,早知道军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是,没想到阻力那么大。
敕令已经颁布多时,但是从地方官传来的消息来看,收效甚微。看来,许多人都盯着朝堂上的这场战争,谨小慎微的观望
着。
墨景鹤扭头,一眼便看到蹙眉的莫小桥,抿了抿唇,出声道:
“小桥,你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司徒南和莫小桥对望一眼,又瞬时错开,没有说话。
这些日子的相处,司徒南对这个得到墨景鹤格外关心的少年也有了由衷的赞许,处事沉稳,不拿大不卑微不做作,轻缓的
说话,坦诚明亮的态度是这个官场里不常见的一抹色彩。
莫小桥抿抿嘴,站了出来,正视墨景鹤,缓缓道:
“皇上,臣以为,可以找丞相商量,由丞相出面,在大臣之间周旋调停。”
风声,虫鸣,阳光。
墨景鹤在莫小桥的话里微微红了脸,眼眸里闪过一丝慌张。很快,便定下神,紧紧的盯着莫小桥,后者一派坦荡,神色清
明。
“丞相?”
墨景鹤喃喃着重复这两个字。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049.扁舟-端倪初现
初夏的天气,还残留着春的温润,舒适惬意。
莫小桥的院子里愈发热闹了,紫薇花绽放的层层密密,小小的枝桠上,竟然有些拥挤。相比之下,旁边的木槿花就要斯文
许多,三三两两散落在枝桠的各个角落,显得有些单薄。
楚音尘知道莫小桥容易犯懒,于是在花荫下搭了一把躺椅,方便他躺着休息。
零零碎碎的光芒透过繁盛的枝桠,斑驳的映着莫小桥娟好从容的眉眼,清澈明净。
楚音尘站在花荫下,静默的微笑凝视着躺在椅子上小憩的莫小桥,温柔蔓延。
微风缠绵萦绕,吹动树梢,哗哗作响。金色的光芒随风幻化着不规则的图案。
莫小桥被风撩拨了发丝,慢慢的睁眼,耀眼的光芒一拥而入。微微抬手挡住过于灿烂的光线。
模糊中,依稀看见人影绰约。待看清时,不禁笑了:
“音尘。”
楚音尘宠溺的笑了,坐在椅子边缘,揉揉莫小桥的发,轻声道:
“别老是在外面睡觉,容易着凉。”
此时的楚音尘和记忆里的人影有一刹那的重叠,莫小桥略略怔忡,恍惚的点点头:
“好。”
风的牵绊在两人之间继续,莫小桥不知不觉拉住楚音尘的手,轻声道:
“音尘,答应我,不要再去偷了。”
楚音尘淡笑的看着莫小桥,在那双琥珀的眼瞳里,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样子,那是从没有过的安详。
“好,小桥。我答应你。”
莫小桥笑了,弯起的嘴角,洋溢着甜蜜和幸福。
承诺许下,因为有着永恒的真心。
任凭院外繁华喧嚣,任凭院外流云变幻,任凭院外风起云涌。
那道墙,隔绝了整个世界,在这个偏隅的小院里,仅剩下对望的彼此,安详而静谧。
元庆宫。
墨景鹤负手,在窗前,看着外面初夏的景致,已经染上了火热的气息。沉沉的皱眉,严肃而惆怅。
“老师,……”
身后,是司徒南。
“臣在。”
“……真的只能和丞相商量吗?”
司徒南挑了挑白眉,思索良久,朗声道:
“臣赞同莫大人的意见。此时的朝廷已经陷入党派之争,必须有人出来调解周旋。丞相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墨景鹤深深地叹口气,收回苍茫的目光,回身道: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面对魏连瑜,墨景鹤无能为力。
司徒南看着墨景鹤,暗叹一声情种,继而,定定道:
“有。”
蝉鸣声声,开始响彻整个夏季的天空。
夏天真正的来了。
日落黄昏,燥热褪尽。
楚音尘和莫小桥悠悠的散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享受这样的浮生。
缓缓的沿着瑞安大街前行,漫无目的。
莫小桥抄着手,偷眼微觑身边的男子,俊朗的眉眼,飘逸的轮廓专注而温柔。轻轻的笑了,有他在身边,总是格外安心。
身边的孩子们喧闹嬉戏,货郎们开始准备着晚上的夜摊,远处的山村野外,袅袅炊烟升腾,一切都让莫小桥有了错觉。
仿佛这里是乌衣镇,小桥流水落日,安静而平和。
“咦?”莫小桥看着从身边跑过的孩子,不禁出声。
楚音尘疑惑的看他,问道:“怎么了?”
“白糖糕。”莫小桥眨眨眼,嗫嚅着小声道。
楚音尘冷汗了,嘴角抽了抽,无奈的四处看看,前面不远的拐角处,有一个卖白糖糕的大爷,无奈的轻笑道:
“你在这里呆着,我去给你买。”
“嗯。”
莫小桥一听有的吃,眼眸深深弯起,笑得看不见底。
楚音尘笑了,一溜烟跑开了。
傍晚的瑞安城,少了白日里的喧嚣嘈杂,多了几分夜里特有的宁静和风情。
莫小桥站在原地,抄着手,晃晃悠悠的聊赖。看着远处的楚音尘,心里落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一阵喧哗。
莫小桥疑惑的回头,大惊。
不知是谁的马,受了惊,在街上横冲直撞,周围的摊贩们赶紧丢了东西,纷纷避难。
莫小桥皱皱眉,也准备往里面躲开。然而,眼角却看到那个拿着白糖糕的孩子懵懂的站在街中央。
于是,尖叫声,哭喊声,马蹄声响起一片。
莫小桥焦急的看着那孩子,纷乱的人群,模糊了视线。
音尘?你在哪里?
莫小桥越发焦躁,垫着脚遥遥望着被人潮挤满的街道的那一头,楚音尘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已经看不到了。
再看看街中心的那孩子,显然已经吓傻了,脸色煞白的不知所措。
高大而凶悍的烈马已经近在咫尺了,来不及了。
莫小桥等不了脑袋给自己的发指令,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嘶——!”
马声嘶鸣,白色的热气喷薄而出。
场面混乱不堪。
楚音尘掂了掂白糖糕,微笑的往回走,一抬眼,就看见前面乌压压的一群人,奋力的扒开人群,然后就看到了让人震惊的
一幕。
强壮的马蹄下,青衫长发的男子一闪而过,掠过了还在发怔的孩子,滚到一旁。
人群里顿时发出阵阵尖叫和叫好。
而,楚音尘,傻傻的愣了。
心脏擂鼓般跳动,那个青衫的男子,竟然是小桥!
又惊又怕的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的埋在怀里。一时间,忘了周围的世界。
“你在干什么?莫小桥!”
楚音尘红了眼眶,怒吼。
莫小桥懵懂的看着发怒的楚音尘,虽然委屈,更多的却是欢喜。原来被人在乎的感觉,是这样的。
忍不住笑了。
“还笑!”
楚音尘气恼的看着莫小桥居然还笑的出来,难道他就不知道为自己着想一下吗?
莫小桥赶紧抿了嘴,憋着笑意,大眼睛直瞅楚音尘,小声道:
“白糖糕呢?”
泄气了,楚音尘彻底气不起来了。生生的憋着气,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到黑。总之,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莫小桥又笑了,忐忑的拉拉楚音尘的手,柔柔的指尖肌肤碰触,一点点的,叩开了心扉。
楚音尘无奈的笑了,反手握住莫小桥的手,放低了声音,温和道:
“走吧,回家。”
“恩,好。”
夕阳西下,长长的影子渐渐重合。
楚音尘紧紧握着莫小桥的手,眼里却一闪而过阴霾。
夜幕降临,树上的猫头鹰出来了,睁着铜铃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的凝视黑夜里偷偷出来的老鼠。
寂静的幽深,月光如水寒凉,远处飘来的一朵云,悄悄的遮住了月色。
大地瞬时被沉沉的黑暗笼罩。
莫家小院里,黑漆漆的寂静。
毫无征兆的,楚音尘蓦的睁开了眼,目光灼灼的看着怀里的少年,恬静安详的睡颜。
楚音尘眉头微蹙,黑暗中,眼神有了凛冽和森然。
右手轻轻的搭扣在莫小桥的脉搏上,神情异常的严肃和认真。
傍晚的那一幕,重新在眼前过了一遍。
楚音尘的心沉到了谷底。几乎可以肯定,那一瞬间,莫小桥是用的轻功绝技“踏雪无痕”。
自幼醉心轻功之学的楚音尘,在轻功方面的造诣不说绝顶,但在同辈人之中绝对是他人无法追赶的境界。所以,自己绝不
会看错,莫小桥是会武功的。
脉搏浮华如丝,时高时低,时隐时现,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探得他的气息。
楚音尘收回手,不自觉露出凶狠之色。
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确实不会武功,要么就是有绝顶武功,懂得掩藏自己的气脉。
楚音尘的思绪有些紊乱,束手无策。
月亮重新从云幕中钻了出来,皎洁的光芒再次洒满大地。
清辉落在莫小桥的脸庞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楚音尘忽然怔住了,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
还记得,初初拥他入睡时,少年总是瑟瑟发抖,眉宇间带着不安的惊惧,似乎承担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和忧愁,让这个
本应该享受快乐的少年在笑容里总是带着淡淡的惆怅,超乎寻常的从容和淡定。
楚音尘的心,有些痛。
可是,现在,怀中的少年,可以安稳的入睡,眉宇间的不安在一点点的消失。这样的改变,是因为自己吗?
楚音尘禁不住笑了,心里涌入暖流。
不自禁的收了收手臂,把莫小桥圈在胸口。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只是莫小桥,自己的莫小桥。
楚音尘的心被填得满满的,这么久以来的相拥而眠,不是没有想法,但是对于莫小桥,自己是一百个迁就,一百个忍耐,
一百个纵容。
不想强迫他,自己要的,是他心甘情愿的留在自己身边。
楚音尘微微蹭了蹭莫小桥的脸颊,柔软而温热。
缓缓的落下一个吻,坚定如初。
元庆宫。
灯影惶惶,白昼般明亮。
墨景鹤按了按额角,军改一事让自己费尽了心力,这是登基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困阻。借着灯光,看着堂下垂首而立的两个
人,飞月和飞渡。叹口气,沉声道:
“事情办的如何?”
飞月平淡的应道:
“按照皇上的吩咐,已经打点好了。”
墨景鹤剑眉紧紧的攥成一团,深邃的眼眸里,有了浓浓的倦怠。
“那就好,你先下去吧。飞渡,留下。”
“是。”
飞月简洁的应了一声,然后离开。
墨景鹤扯过一旁的奏折,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飞渡,最近有什么新的消息?”
飞渡神情肃然,思索良久,才斟酌着说道:
“臣查到,在‘春祭’之前,魏丞相和独孤行见过面。”
“独孤行?”
墨景鹤停住了,深深皱眉,这个男人频繁的出现在魏连瑜身边,真的是像猜测的那样吗?
想了想,再问道:
“还有什么?”
飞渡忽然犹豫了,抿着嘴唇,神色尴尬的支吾道:
“还有,就是关于,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