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冷冽,生生折尽了高树上的叶,却依然有尺余高的灌木苍劲拔然,虽些微的泛了黄,仍翠意不减,园中人工掘了浅渠,摆了假山,渠水簌簌清越,穿园绕石。日光一片静好恬谧。下了玉堂的数十殿阶,一路上,折径环回,青石铺道,白岩为栏,端的是冬景不没春意暖,此处人间尤胜天。我缓缓地边走边看,没几步路,却走得极艰难,真正坐下的时候,背上都发汗了。
我还微微喘息着对红玉笑言:“谢谢。”
似乎以前的韩嫣为人也谦和,并不是恃宠而骄的顽劣贵公子。每每我对红玉的服侍歉然道谢的时候,她都会笑我:“韩大人在宫里这么久了,怎还是一点都没变,我们做下人的为陛下和大人做事,都是应该的。你谢来谢去倒是叫人觉得折寿。”
我突然想起些事,问红玉:“我常年都住在宫里吗?没有家人?”
她一边搁好炉子上的温酒器和酒壶,一边回道:“有是有的。以往每次韩大人和陛下闹别扭的时候,大人都会丢了手里的事说要回家看韩说大人。有时候韩大人生气的紧,陛下就准了,若是陛下火气大一些,就不让您回府,说直接派人把老夫人和韩说大人接进宫让您看。”
“韩说是我弟弟吧。”
“是呢。”
我又问到:“我这么住在宫里,也不落人口舌?”
她愣了愣才道:“大人是陛下的伴读,自小就是,明理人都知道,只有那些不存好心的才在背后嚼舌头。”
我微微苦笑,是伴读吗?
“哟,谁的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啊。”一句利落的话破入耳中。
我循声侧首望去,缓步朝这边过来的是个已入中年的女人,里面穿着墨绿色的冬衣,外罩浅褐色的貂皮大氅,一副眼高于顶的贵妇模样,一双眼秋毫必见一般的闪着精芒,身后跟着四个仆从,有两个倒不像宫女的着妆。另两个穿着宫装的宫娥也与红玉不同,似乎要高她一等。
红玉忙搁下手中东西,伏在地上道:“窦太主恕罪,奴婢,奴婢……”
窦太主,那就是窦太后的女儿,刘彻的姑妈加丈母娘,现在陈阿娇陈皇后的母亲。
我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红玉,恭声道:“小丫头不懂事,是我前些日子病了,许多事记不大清,在问她,若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望太主恕罪,莫要和她计较。”
她站在亭阶上,冷冷的瞥了一眼红玉,却对我笑言:“韩大人莫不是在陛下身边久了,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日前在东宫跪了许久,她进出东宫陪老太太岂会不知?她这是为陈皇后出口恶气,还是故意要告诉我,即便皇帝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当真是冤家路窄。
“卑职万死,给窦太主请安。”我按着身前的矮几挪了挪,顺势屈膝欲跪,却不想腿上根本使不上力气,手向前一滑,打翻了几上的杯盏。
红玉忙跪行到我跟前,扶着我,语调呜咽道:“都是奴婢该死,窦太主息怒,韩大人重病未愈,好容易下床到亭里坐坐,不是有意冲撞太主的,太主就看在陛下的份儿上饶过韩大人,要责罚就责罚奴婢吧。若是韩大人再有什么差池,整个玉堂里的婢仆和宫里的医官就都活不成了。”
她却轻轻笑道:“真是不想韩大人病得这般重,倒显得是我斤斤计较,别说这些了,快把韩大人扶起坐好。”又回头对身后的仆从道:“你也去帮着,把案上东西放好。”
我强扯着笑意道:“谢太主。”
她拢了拢袖摆:“韩大人要谢的不该是我,是老太太。”
我垂首又道:“是,谢太皇太后恩典。”
她语气变缓了许多,有些无奈道:“韩大人,这国有国法,要是没了规矩就不成方圆了,陛下还年轻,免不了任性,这不声不响的微服狩猎,误了早朝倒还其次,可若是被歹心的人盯上,怕是要塌了这大汉朝的天了。老太太没别的意思,只是给陛下敲敲警钟。韩大人是先帝允的陛下伴读,自然是明事理的人,也要劝着陛下才行。”
她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自然是恭恭敬敬:“做臣下的,自然是要为陛下的江山着想。卑职定不忘太皇太后的恩典,倾心辅佐陛下。”
“那就有劳韩大人了,今天老太太特意差身边的玲儿和阿禾来看看韩大人,顺便带了些点心补品。”说着冲身后的宫娥摆了手,那两个着宫人服饰的丫鬟便放了两个盒子在案上。
我心里思忖,怕是这些日子刘彻因着韩嫣“失忆”的事,跟老太太有了疙瘩,这刚打了人一棍子,就送糖来了。窦太主借着这茬,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一番,顺便把陈皇后不受宠的窝囊气一股脑撒我身上。这韩嫣的立场,也真是能屈死活人。
待她们走后,红玉又替我把狐皮锦衣往腿上裹了裹,还往我手里递了个暖手的小香炉。
红玉过于心善,在这宫里,察言观色的本事竟也能如此差,我刚刚不过只是想试试这窦太主的口气而已,我断定以我现在的情况她必不敢发难,哪里轮得到她去替我扛罪?若那女人当真一怒之下责罚了她,怕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看。我心下叹了气,指着案上的盒子对她道:“你可以打开看看,有你喜欢的只管拿去吧。”
她低头咬着唇,什么也不说,极委屈的样子。只招了手唤来站在不远处的丫鬟,让她们把东西送回玉堂。
她既不要,我也不勉强,随她吧,我只顾探着身子把手里的香炉搁在案几上,伸着胳膊去倒酒。
红玉忙赶在我拿到木杓前去做这些事。起了酒水把耳杯递到我跟前。我看了看她,眼眶红红的,呼吸也有些不稳。习惯性的安慰道:“这又是为何?在这皇宫里,你还不能适应这些?”
她抬头看着我,眼泪慢慢的蓄满眼眶,我抚额叹气:“你看,越说你倒越伤心。早知道就不安慰你了。”
她眼神清定的看了我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道:“红玉不是为自己伤心,红玉觉得,韩大人才是最苦的。我们做奴婢的,被主子责罚本就不该有什么怨气,可韩大人是上大夫,是陛下的侍读,却是被那些人来来回回的挤兑,他们不懂,都以为大人侍宠而贵,可陛下与韩大人心里的苦,他们又哪里知道。红玉看在眼里,心疼陛下,更心疼大人。”
她说了这么多,一直望着我,眼泪刷刷的顺着脸颊流。我听着,看着,心里五味杂陈。又怕这宫里八面透风、口耳混杂,忙打断她:“我知道……”话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明白。
缓了口气方平静的低语道:“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许多事,你没有挽狂澜的力时,只能顺应。即便看似山河尽握,也要审时量度。玉堂在宫里的地位特殊,你又是玉堂的丫头,更要懂得如何在这里过的自得才是。”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说话的内容,只看我神情凝定,平然无惊的样子,便也宽了心。只低了眼光,耳语般:“我听大人的话便是。以后再不冲动说胡话。”
我松了口气,指着案上的糕点笑言:“这些滋味,定不如太皇太后赏的好。”
她亦展颜:“大人若是想吃,我这就去拿回来。”
我看看日头,近午了。就止了她:“不用了,现在吃了,午饭就吃不下了。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也不用急着回屋里,韩大人既是出来了,就不妨多在外面呆一阵,冬日的屋里虽说是暖和,但也燥得很,倒是不如坐在这儿晒太阳,心情也会好些。午膳我让他们送到这里。”
红玉想必是怕我在屋里躺了这么多天,憋得闷,又怕我因那些事心里积下郁火,才这么说。
我看她这些日子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出于皇命之余,私情或许也不少。不知那韩嫣之前如何待这丫头,让她这般体贴,有时候晚上都整夜整夜的熬着,往炉子里添了炭块,又怕屋子里干燥,还在我榻前放上用浸了水的布扎成的花。我便是翻个身,或是拉扯一下被子,她都上前看看,今日之事,竟又能让她不顾性命地相护。
我抚着手中暖炉,垂着眼皮盯着不远处枯木衰草出神,想理出一些思绪来。
亭外,初冬的午时,光线稍见明烈,再被流水折射过来,白灿灿的晃人眼,铺到园子里如河面上起的水雾一般,撒在身上暖哄哄的熏人瞌睡,只觉得不知今夕何夕。若非忽来乍到这两千多年前,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如此衣食无忧的惬然,可我心里又忌惮这鬼蛇环生的深宫高墙,真想日日昏睡不醒,便无需忧惧……
我慢慢滑下身子,把引枕从胳膊下拉到塌边,微微蜷了腿半躺下,红玉看我困了,也不忍再折腾着回屋里,便只顾了回去取盖的东西。
我迷糊的很,或许是太想逃避,心里还是一时不明朗,当感到有东西搭在我身上时,竟然急急地抓住那人的手唤了一句“小西。”那一瞬间,我才彻底发现,在我心底,小西已经深到一种怎样的程度。可是现在……
我恹恹地睁了眼,赫然是刘彻近在咫尺的脸,像小西一样的眸子,轻眯起来,细细的如一汪映着桃花的泉,我像触电一般松开他的手,眼光躲躲闪闪,不去看他。正巧红玉拿着毯子过来,我掀开他盖在我身上的大氅,有些语结:“天冷得很,你快穿上,红玉已经来了,我这就准备回去了。”说着要起身。
他伸手拉住我的袖摆,也不语,看我不动,才静静地穿了衣裳,又接过红玉手里的兽皮毯子裹在我身上,方才说话,却是对女婢们说:“朕今日在这里用膳,早些准备吧。”
那些婢仆鱼贯远离后,他看着红玉还静候在一旁,又胡乱的挥挥袖子让她走,红玉也忙退下去。
那方塌垫足有一张单人床大小,我和他一人一半静坐着,我自然是不动不言,他一直锁着眉尖,自己起了酒水喝着,脸上渐渐泛起桃色,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正午日光太暖。
我侧目看去,他换做一副托着腮眯眸望天的摸样。似乎觉到我在看他,也瞥了头过来,与他四目一对,我心里一惊之下,竟掉了手里的小香炉。看那香炉滚下阶去,我也无法。
怔然时,被他一把拉住双手,我还不及想什么,只知道缩手,如被虫兽咬了一般。我越恐乱,他便攒的更紧……
我急了:“你,你快放开。”
他抬起眼笑道:“只管把这当暖炉就是了。”
刘彻距我半尺之近,一张脸极是好看,真是古人说的,面若冠玉,剑眉入鬓,眸胜璨星,朱唇皓齿。当真天生的妖孽面目。
我也不再徒劳的去挣,把脸别过去看着亭外,只皱皱眉咽了心里不满。这人透顶无赖,说话全跟放屁没两样,几日前还出口旦旦,承诺若我不再因老太太生他的气,以后什么事尽依我,绝不强求我做任何不乐意的事,今日便忘了。长着一张酷似小西的脸,却是一点不像,小西何时像他这样?狗皮膏药似地腆着脸皮黏人。
远远一队宫人端着食盘走近,我厉声道:“你够了没有?快放开。”丢了里子也就罢了,不能连面子也丢了。他撇撇嘴,显然没放手的意思。
我一边看着渐渐走近的宫人心里不由赧然,一边用力强拽,两人拉来拉去。我一急,倾身向前松了力,刘彻当下不妨,没了着力点,整个人向后滚下塌垫。
我登时就愣住了,正恰宫人们行至亭下,看到这景致,也都慌了。一堆人搁下手中盘盘盏盏,七手八脚的围上来。
刘彻闷闷的低哼了一声,摸着后脑勺,呲牙咧嘴的又爬上塌垫。一双眼狼一样幽绿的瞪着我,我这才觉得怕了,是啊,我怎么忘了,他是皇帝,即便他再怎么宠韩嫣,可他毕竟还是一个皇帝啊。我竟然为了自己的面子,让刘彻这做皇帝的丢了面子。
我胡乱地拍打他上的尘土,语无伦次:“我,我……”转念一想,忙滚下塌,伏倒在地:“卑臣无意冲撞陛下,罪该万死。”膝盖旧伤未愈,顿时直觉得针扎一般疼,却又不敢动,疼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来。
一霎时,亭子里数十号人大气不敢出的跪了一地。我想,不会祸闯大了吧?我不就是推了他一下嘛,而且,明明是他的错,他要不那样,我至于吗?
我不敢抬头,只听见刘彻气道:“你们,谁让你们过来的,滚下去。”说着一脚把一个离他最近的内侍踹下亭阶。我听着那小奴才咕咕咚咚摔下去的声音,心惊胆战,这不摔死也得半残吧。接下来,不是该我这么滚下去吧。
直到一群人连滚带爬的跑出老远,他才慌忙过来把我拉起来,我战战兢兢,本就站不稳的脚这下更软了,真罚了我也就认了,可他自己一皇帝,被一群奴才看到摔的四仰八叉的,竟对我这罪魁祸首容到这个份儿上。这……我一动不动呆在地上。
他抱着我坐回榻上,替我拢好衣服,又揉了揉膝盖,轻轻拉着我的手不放,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如此袒护,我就是再没心没肺,也不能再挣。好一会儿,他一边伸了一只手掀开案上一盅汤的盖子一边侧首问我:“饿不饿?”
我摇摇头,其实不是不饿,这又惊又吓的,说不饿那是假的,可我一想起那日,他那样喂我喝药,我这会儿就是饿死也万不敢说真话。我算是知道了,这刘彻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问我全是白问,压根儿不管我乐不乐意,舀了一匙羹便往我嘴里送,我要不张嘴,指不定又要嘴对嘴的喂了,真可惜了那道好羹,到我嘴里,吃砒霜也似的难受。
我含着羹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脸渐发烫。
刘彻看着我不再恼他,心里似乎无比畅快,唇角轻轻挑起,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如春水,我看着他盈满日光和欢悦的潋滟眸色,恍惚如飘云端。
转而心下一冷颤,口中汤羹呛进喉,一时猛咳不止。他拍拍我的背,又捏着自己的袖子替我擦嘴角。
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当成韩嫣,更没有办法让他把我当做韩嫣这样宠着。这太凌乱了。我伸着胳膊尽可能的把他推出去,越远越好。摇摇头正色道:“我说了,我不是韩嫣,我不是。我……”
话还没说完,被他一匙羹狠狠地堵住嘴。嘴唇硌到牙齿,疼的我直哆嗦。他面上已显出厉色,我悻悻的咽了羹,不再说话。只得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心里忍不住骂娘,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你这变态!
我耷拉着一张死驴脸,他喂着我便吃,不喂了我便愣。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的枯坐。可怜胃里早就翻江倒海的折腾,只怕要好些天消化不良了。
第四章
“王孙,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上林苑说的话吗?”刘彻放下手里的碗碟正视我的脸。
靠,我记得个屁。
我摇摇头:“不记了。”
他愣了两三秒,复又低了眸转头吃起东西,含糊不清地说:“不记得就算了。等我膳后去见了老太太,回头再和你仔细说。”
我一听他要去见太皇太后,心里想了想才道:“忘了告诉你,方才你来之前,窦太主来过,说是替太皇太后传赏,给玉堂赏了些东西,我差红玉送回去了。你就也代我谢她老人家了。”
既然老太太已经给了台阶下,我要保命,顺坡下驴自然是最明智的做法,连刘彻也拧不过她,我哪里敢舍着这条命去争一口气。这个老太太,连面还没见过一回,就整出这么多事来,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王孙,你别叹气了,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亲政,会让所有人都听我的,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你相信我。”刘彻懒懒的用手肘支着案几,指关节微微蜷着抵着额角侧目望我,表情懒散,眼神却无比精亮,像出鞘的宝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