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有匪君子
沿着大半年前的路线程府一行人一路北上,贺镜南拿着大包零嘴分发,提前就有了满身过年的喜气。
程敛之没想往常一样跟着贺镜南闹,而是歪在角落似睡非睡。前儿出发时小叔的话言犹在耳,今上要办史相,就在最近了。帝卿让一大家子人去平州无非是让程氏叔侄避过这场风波,程敛之初入官场这种麻烦恩怨能避则避,经历清楚明白少些宿敌总是没错的。程倾涵眼下虽然没实权,但在朝中军中的影响还是在的。留在武凌参与行动固然有功,但贺镜西内心是不想让程倾涵趟这摊浑水的。刘勇虽然有手段有能力,但景弘对他总是膈应着,不像对程倾涵那般信任。就算程倾涵没有直接参与“倒史”一事,到时候朝中无办事之人,景弘还是要考虑他的,而且到时给他的绝对是机要的位置。
贺镜西邀讲武堂一干同年西苑猎鹿,让刘勇把消息透给程倾涵。知道程倾涵会转给东宫,这样东宫会对程倾涵多些信任。景弘会老,总有一天那个位置是东宫的,只有得到未来储君的信任和倚重,程倾涵的政治生命才能更长久更稳定。对程倾涵有太多难言的情愫,贺镜西只想尽可能多为他做点什么。
小叔给自己分析了局势,对于帝卿的苦心有些怅然有些感动。小叔最终没有同行,婶婶选择陪伴。史相以为自己受教于老文清侯,藉此拼命与帝卿攀上关系,让人都道贺帝卿是他的后台。这些年史仁给贺镜东和明镜堂行了不少方便,与贺家纠纠缠缠也说不太清楚了。眼下景弘把史仁彻底干掉,不懂内情的会认为这是景弘给了贺镜西和贺家一个耳光。程倾涵知道史仁一倒,从今朝中的中坚便是讲武堂。景弘算盘打得精,倒了史仁,扶起讲武堂,一群人毕竟相互间有个制辖,不会比一个权相难控制。况且贺镜西、程倾涵这两个讲武堂核心人物自己把握得住,一内一外地协调皇室父子和讲武堂的关系。
对于程倾涵和东宫的一日千里的关系,程敛之有些不解。程倾涵目送车马北去前,只是淡淡对尚显稚嫩的侄儿说了一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绍卿扶上后位,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应得的。”
而程敛之却懂了小叔未说出的后话——此后程倾涵便于贺绍卿两不相欠了,前尘落定,之后就是一心一意辅佐少主。
程敛之还在出神,贺镜南递来一块肉脯:“昨晚在客栈没睡好么,这么累?”程倾涵就这他的手吃了,摇头。
“唉,可惜小叔他们不能一道来,不然过年可以更热闹些。”
“以前在平州过年不热闹么?”
“还行,轮到祭祖的年份是很热闹的。不过都没有景弘六年哥哥回家省亲的排场大,提前十天,候府前面的街就禁了……”
在贺镜南绘声绘色地描述中,程敛之仿佛看到了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世家盛景。十里街禁,锦帐银屏,都只为衬托帝卿的尊贵不凡。那段时间,整个平州的话题都是帝卿和贺府罢?帝卿不是不知道居安思危的,放心让贺府如此张扬、极尽豪奢,他对帝王给予自己的宠爱是何等笃定!他日入主中宫,再次归宁,又是怎样的盛事啊!
“所以说,哥哥和皇后有什么差?”最后贺镜南下如此结语。
“如果帝卿真的当皇后了呢?”程敛之猛然一问,贺镜南顿时一副瞠口结舌的样子。
“会么?那样东宫岂不是很为难?”
“东宫知道什么是必须要妥协的,而且小叔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果。”
贺镜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程敛之笑笑,心想别让阿南了解这些阴暗的东西,他也没必要了解。自己会倾尽所有地保护他,让他无忧无虑地快乐到老。
张开双臂:“阿南,过来!”
贺镜南嗷唔一声倒进程敛之怀里:“马儿,你慢些走~”
车马全速走了十来天,终于在腊月二十八到了贺府。贺府的规制比起亲王府邸都是不差的,一行人几出几进才到了文清侯贺言的院落。
“父亲!”也顾不得走路的姿势了,贺镜南拖着腿跑到贺言面前,紧紧抱住清瘦俊雅的父亲。
“念卿,好了,别哭,让为父好好看看你。”连声音都是温雅如水,仿佛北国冰天雪地里的一缕温泉。
低低地咳了几声,贺镜南方如梦初醒;“父亲,外面冷,咱们进屋。”
“阿敏,敛之,进屋罢。”贺言笑看着妹妹和外甥,眼角浮起清浅的细纹。
“俊卿说程将军他们也来的,怎么……”贺言一进烧着地龙的屋里,脸上就泛起潮红,身体真是亏损得很。
“云坡他们第一年成亲,得留在京中大宅的。”程夫人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兄长,心中不胜唏嘘。
“原是这样。敛之,你和阿南成亲舅舅没有去,你不会怪舅舅吧?”贺言和声问程敛之。
做为遗腹子的程敛之自小对这个温文儒雅的舅舅充满孺慕之情,眼下看舅舅这般和声细语,脸都不自觉要红起来了,镇定回道:“怎会?舅舅身体微恙,我和阿南才该早来探视才对。”
幺子眼中的爱慕和周身散发的幸福让贺言对程敛之的喜爱更甚几分,不由笑道:“舅舅没有看错,敛之一直是好孩子啊!”
一家人笑言半日,最后给贺言诊脉的大夫来了方才散去。
33、佳节思亲
从贺言的院里出去后,贺镜南拉着程敛之熟门熟路地去了珈南苑。程夫人也由贺镜东领着去从前的闺房。
“俊卿,入冬以来你父亲的身子还受得住么?”程夫人的语气很担心。
“唉,还不是和往年一样用药养着。这几年还好了些,阿南小的时候还被父亲冰凉的体温吓哭过。”
“就根治不了么?”程夫人的眼里已有了泪意。
“宫里的御医一批批来,不都没有办法。好在哥哥弄来了铁券,出关弄药材方便许多。那些精贵稀奇的药材,都是先紧府上挑了再往宫里运的。卓医圣说了,父亲有这些个药材养着再多一二十个春秋不是难事。最最要紧的是不能劳心。”贺镜东俊朗的眉眼间带着丝无奈和隐痛。
“俊卿啊,这些年辛苦了。不是你撑着,这候府……”程夫人抽出巾子拭泪,说不下去了。
“姑妈,这都是我应当应分的。要说不容易,大哥才真是,唉~”
“是啊,世人都道贺帝卿享尽恩荣,宠冠明宫。可其间的如履薄冰、风霜刀剑不经历又有谁晓得?”程夫人回头看看,问贺镜东:“前些时候帝卿和今上不痛快没跟你父亲说罢?”
“没呢,每次听到宫里来的消息,父亲都要难过好久。”
“是心疼帝卿罢?嫁与天家,虽有君臣之别,但骨肉亲情是淡不了的。”
“不说这些,回家过年高兴点儿。我什么时候做二伯啊?姑妈您也不急。”
一提起那双小夫妻,程夫人的语气立马轻快起来:“顺其自然罢,哪是着急就能急来的?倒是俊卿你的女公子,听阿南说讨喜得紧,现带姑妈去看看罢。”
“呵呵,那丫头随依娜,白净得很,一头小卷毛。要是姑妈不累,咱这就去!”说起还不到百日的女儿,贺镜东毫不掩饰满心喜爱。
“真跟‘珈南苑’一个样儿诶!”程敛之咬着香梨四处打量贺镜南的“闺房”。“诶,不对,有不一样的地方!武凌那边的书架前有幅字来着,是什么……”程敛之敲着脑袋,一副痛苦的样子。
“唯将长夜终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贺镜南哼哼唧唧地念着,手里还拽着一把红枣。
“对,就是这句!是舅舅写的罢,真是字如其人,给人的感觉那么清隽秀雅。其实,你们三兄弟,嗯怎么说呢,俊卿哥最不像舅舅。”
“哦?”贺镜南来了兴趣,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你看啊,帝卿的容貌里看得出舅舅的影子,但帝卿的妍丽我觉得无人能出其右。再说你,你的眉眼跟帝卿还是有些相似的,特别是眼睛。但你最像舅舅的是你给人的感觉,像温泉,又像春风……”看贺镜南的脸越来越红,程敛之坏心地停下来吊他胃口。
“就听你瞎说!”贺镜南撇开头,想等脸上的热气散了再转回去。
“真的!俊卿哥就跟你们不一样,也许是莲纹的关系罢。他俊美得有些凌厉,跟小叔倒挺像。你知道延边的白杨树么,俊卿哥就是那样挺拔干练,很有罡气。诶,俊卿哥是随舅妈么?”
“额,我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一直都住在乡下的别庄,我对她没什么印象。”贺镜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程敛之怜惜地搂过他,无声安慰着。
贺镜南三岁上就没了娘,是父亲和二哥一直娇惯大的。
“阿南,咱们去看看小侄女吧,你不是想得紧么?”做夫妻的时间不短了,程敛之很轻松的转移他家阿南的注意力。
“好啊!等等,我去把小银镯带上,还有给嫂子的衣料!”贺镜南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把红枣塞到程敛之手里,乐呵呵地翻行李去了。
“傻瓜!”程敛之宠爱地念了声,扔了个枣到嘴里——额,好咸(为毛会咸捏?大家懂的……)
“贺镜南,你没净手!”程敛之吐出红枣,欲哭无泪。
贺镜南抱着礼物一脸无辜:“有啊,我拿吃食前有用温水净手的。”
“那红枣为什么是咸的!”
“哟,许是地龙烧得太热,手心出汗了罢。”说完还调皮地吐吐舌头。
“你……”
“小慈真漂亮,来小叔给红包!”贺镜南抱着白嫩嫩的小侄女眉开眼笑,年夜饭也不好好吃抱着女娃娃不撒手。
贺镜东的妻子依娜有波斯血统,雪肤卷发的美女在小叔子“出嫁”前两人的关系很要好。“阿南,那么喜欢孩子,自己要一个啊!”
“嫂子!”贺镜南嘟着嘴脸红,大伙都笑起来。
贺言也笑,眼睛有着中年人难有的清亮。“阿南,都是大人了,怎么还撒娇?”
“爹爹,你看嫂子!”
依娜是个心直嘴快的:“今年的年饭聚得真齐!要是大哥和无忧也能回来就好了!”
大家的脸色还来不及变屋外就传来震天响的爆竹声,依娜的话似被掩盖,无人听到。
菜吃了不少,最后大家等着扁食上来。贺言南望片刻,轻声说了句:“绍卿有八九年没回来了,我想上表请他今年带着无忧回来。见一次少一次,劳民伤财也罢,今上会体谅我这做父亲的心情吧。”
“舅舅,讲武堂要迁到平州来。今后我要经常来这边,可以带阿南一起的。”看到舅舅寂寥的神情,程敛之也不管什么公私分明了,很快表了决心。
“敛之,你这样懂事,阿南交给你,舅舅很放心。”贺言又对贺镜南道:“阿南,这是为父最后一次给你红包。你已是当家作主的人,要学着长大。”
“最后一次”刺得贺镜南心里很疼,忍着泪回嘴:“没事儿,我赶紧给您生几个孙子,以后红包只多不少!”
贺镜东忙点头称是:“对对对,二哥这也有红包!小夫妻拿了红包要早生贵子啊!”
贺言轻咳了几声,微微笑起来。
这两个孩子自己都不担心,只是绍卿,太苦,为贺家做了太多。
34、早春二月
程家一行人回到武凌已经是二月初了,沿路听闻权倾一时的史相在除夕夜被抄了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那豪奢家宴上从天而降的通天卫和冷酷凌厉的厉指挥使。听着也都欣然好奇,唯有程敛之他们这些知情者才知道其中的血雨腥风和宦海凶险。
的确,事情是突然的。景弘突然发作,派通天卫在史府和其名下的别院搜得翻天覆地。找出史仁和闽王的往来信件还有僭制的玉带、黄袍,言官也适时列出关于史仁的几十条罪状。史仁在诏狱伏法,其家眷发配岭南,家中十四岁以上的男丁皆被斩杀。其后在史府地窖共理出十库金银,珍宝无数。一代权相巨贪倒台,民间一片叫好之声。
成王败寇寻常事,一家人回府才知,将军和二夫人已搬到今上御赐的大将军府了。原来闽州的守将原是程倾涵的部下,此次史仁在闽州军营里的党羽名册就是那位守将通过程倾涵递到明宫里的。史仁倒台后,景弘命程倾涵南下先发制人剿灭闽王。重掌兵权,也令程倾涵激越不已。
讲武堂一派在这次事变中获益不小,程倾涵、刘勇、顾云洲等人得以迁升或嘉奖,另外一些则派到地方成为一方要员。
之后便是由内阁首辅张合提出立后一事,后为空悬十几年于礼不合,贺镜西这次伤了面子,这也是个变相补偿。况且贺镜西当了皇后,对于讲武堂这一干重臣和景弘之间也是个很好的调和。许是英雄所见略同,张阁老一提议,朝堂上立马应者如云。
景弘倒是一贯的微笑:“兹事体大,容后再议罢。”
张合心下一叹:“贺帝卿堪当中宫之主,望今上早下定夺。”
程倾涵与刘勇对视一眼,眼神皆是坚定不移。
“爱卿,今日张阁老提到立后一事,你待如何?”景弘下朝后就直奔重华宫去了,开门见山地把话扔给贺镜西,倒是从前少有的。
“今上认为是臣授意的?”这些日子贺镜西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潮闷郁卒,连带身体也觉得颇不爽利。眼下景弘几近质问的语气,让他也不想端着往日的温和宁静了。
“贺绍卿,这些年朕给你还不够么!除了那个名号,你哪点不如皇后!之前为了贺家的生意,你让史仁打着你的旗号作威作福。现在又仗着朕除了你的那些同年无人可用,让他们把你抬上皇后之位!贺绍卿,你的心太大了!”景弘即使是生气也只是微微蹙眉,贺镜西看他指着自己的模样差点笑出来。
在景弘身边十几年,两人一直是相敬如宾。帝、卿恩爱,皇家夫妻,仿佛做戏一般,时间久了,分不清真假。那戏子也有散场休息的时候,而他两却没个停歇。其实很早以前,或是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贺镜西都有一种感觉。景弘对自己是宠多于爱,也许那一点点爱都是自己的错觉。景弘总是温和地笑着,像个儒生、又像个雅士。可那双深泓般的眼总是不见底,似流转过千般情愫,又像沉寂无物。
对,他的笑容是鲜少有温度的。那难得的温暖也只给了东宫,还有无忧。
“你生气了~”贺镜西忍笑淡淡说了一句,心却像裂开一般疼痛。原来,景弘对自己的好是做给别人看的。原来,自己竟这样在乎!
景弘反倒笑起来,眼神冰冷:“朕不生气,帝卿这么厉害,朕高兴得很!爱卿,记住,朕也有给不起的东西。再莫要提立后的事情了!”
“阿忠,摆驾千声阁!把尤侍卿叫去。”贺镜西怔怔看着那远去的明黄身影,手握成拳。
“琬叔叔,你猜我在哪儿?”无忧猫一般地伏在菩提树的大枝上,朝下大喊。
尤琬眼睛转了转,决定配合小丫头,装出焦急的声音:“无忧,快出来!别玩儿了,今上让咱们马上去千声阁!”
“哈哈,你抬头看!”
尤琬看到朝自己招手的无忧,着急地大喊:“快下来,当心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