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缓缓地放到少年肩上,犹豫后,还是轻轻地拍拍,带着理解和抚慰。
萧从瑜感激地笑笑,把手中的树叶递给程倾涵:“像蝴蝶的树叶呢,送你。”
30、沉醉为君
“敛之,敛之!小叔来信啦!”贺镜南摇着一封信,乐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为什么贺镜南对程倾涵有着天然崇拜,有时候程敛之都会吃自己小叔的醋。
虽然如此,程敛之也是高兴的:“快看看说的是什么?”
“唔~”贺镜南一目十行地看过,囫囵总结道:“小叔已经从肃宁启程,即日就可回京。他还问娘、小婶婶和我们的好来着,他给咱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嘻嘻,小叔真好!”
“敛之,我想去霓衣坊给小婶婶做件好点儿的大氅,你说怎么样?”芸娘进门以来对程夫人很敬重,对程敛之他们小辈也很关爱,程府阖府上下对这个二夫人也是交口称赞。芸娘平凡人家出身,吃穿都不讲究。除了成亲时做了十几身春秋袍服,却没有一件撑得住场面的冬装。所以贺镜南才动了给芸娘做衣裳的念头。
“好啊,从我账上支钱吧,你和娘也做一件。”
贺镜南却摇头:“二哥这两天要来武凌,会把我在平州的衣饰都带过来。我就不做了,给娘做一件罢,娘年纪大了不耐寒的。”
“……阿南……”程敛之长叹口气把贺镜南揽到怀里。贺镜南自然知道程敛之心里所想,满心甜蜜地回抱程敛之。
“哟,少夫人来了。”霓衣坊的老板娘眉开眼笑地迎上来,程少夫人是大金主,可怠慢不得。
“嗯,林姐。我想做两件大氅,有新到的天鹅绒么?”
“有的,北疆新到的,细毛料,又轻又暖。来,少夫人里面坐,我这就把衣料拿给您看。”
老板娘进了库房,贺镜南和点墨便坐在会客室品起茶来。
“诶,那不是程府的少夫人么?”
“哪个?”
“那个挺白净的公子。”
“是贺帝卿的嫡亲弟弟么?不像啊!”
“是不怎么漂亮,腿还不好。真不知道程少是怎么看上他的?”
“贺家的小公子,文清侯疼宠得很。娶了他等于抱了座金库回去,反正熄了灯都一样,呵呵……”
“对啊,还能生孩子,程家赚死了。”
一群衣装华美的少妇纱帕掩嘴,窃窃私语,伴随着有意无意瞥过来的视线,刺得贺镜南如坐针毡。
点墨银牙咬碎,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
没想贺镜南先他一步,步伐尽量稳定地过去了。
“各位夫人小姐,‘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嘴长你们身上,你们爱怎么说我贺镜南管不着。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我贺镜南再怎么不济,可程敛之他只要我一个,不娶妾不纳小。程府上下是我这个少夫人说话算数!程家百年世家,世出忠烈,可不是向‘钱’看的!你们与其交头接耳、道人是非,还不如好好管家,把自家男人留紧一点。”贺镜南一身品蓝锦袍,配同色华带抹额,端的贵气逼人。嘴唇一开一合间已把那些交头鹅说得个大红脸。
点墨在心里大声鼓掌,真觉得自家主子给自己长脸(真是没有小厮的自觉啊)。
末了,看老板娘抱来几匹天鹅绒,贺镜南轻描淡写地来了句:“林姐,今年的天鹅绒我都要了。人靠衣装么,没办法,我长相不够只能靠衣饰刷金。”
老板娘来得也快:“少夫人说这话真是要折杀人了!您这通天贵气,林姐我活了小半辈子也是极少见到的。您说说,我这霓衣坊哪件衣裳是您穿不出的?!”
接着就大声吆喝伙计:“少夫人是贵客又是常客,把少夫人留在店里的尺寸拿过来,我看还有哪儿要改改的!”复又笑脸对着目瞪口呆的几位贵妇“夫人小姐们,程少夫人要量尺码,你们去外间看看吧。”
天鹅绒布寸布寸金,贺镜南一口气定下所有的绒料,让一干婆娘傻了眼。眼下又遭变相“驱逐”,脸色更加难堪。讷讷地退出去,不知道有没有后悔刚才一时嘴快。
约好师傅去府上裁衣,贺镜南有些郁郁地出了霓衣坊。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贺镜南总觉得路人盯着自己的腿看。
紧紧拽着遮住右腿的衣袍,贺镜南一颗心又酸又疼。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外表没有两个哥哥出众,能力什么的也比他们差很多。但家里人都疼着自己捧着自己,一直开开心心,迷迷糊糊地过得很快乐。腿疾是自己的心病,一病就病了四年。其实表面的风光下,自己的内心一直都是自卑而痛苦的。从前有那样的优秀的兄长,现在又有这样出众的丈夫。自己一直一直都是那样的,卑微。
心里一乱,贺镜南的步伐越发不稳起来。眼睛酸胀,模糊中看到前面的四味轩,想也没想便抬脚走进去。
“小二,来两壶,哦不,三壶‘桃花酿’,一盘牛板筋,一盘糟凤爪,一盘西施舌。”贺镜南常和程敛之常来四味轩换胃口,对这里的招牌小菜也熟悉得很,几乎是闭着眼睛就点了这些。
点墨自然知道主子这样是所为何事,也不好开口劝阻,便叹口气给贺镜南烫起碗筷来。
乘着贺镜南胡吃海塞的时候,点墨出门招呼了脚夫去兵部传口信。除了姑爷,眼下是没人安慰得了主子了。
酒过三巡,贺镜南早就满面绯红。歪着酒杯往嘴里倒酒,口里还喃喃自语个不休。
杏眼蒙雾,两腮绯红,贝齿微露,发带不知何时断了,一头青丝披在身后。烟视媚行间,贺镜南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过来。
咳,还真像敛之,贺镜南自道。
“阿南,别喝了,咱们回家好不好?”方才点墨已把霓衣坊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程敛之,带着心疼和无奈,取走醉酒之人手里的酒壶和酒杯。
“不要!”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贺镜南护食一般地抱紧酒器。
不信任地瞪了程敛之一眼,贺镜南嘟嘟囔囔地念着:“别以为你长得像敛之我就听你的!你们这些坏人,就知道笑话我腿不好!嗝~只有父亲和敛之不嫌弃我的腿,敛之是最好的,他会像对宝贝一样对我的腿,不嫌他们难看……”贺镜南说着使劲捶了捶自己的右腿,仿佛捶在程敛之的心上,高大的身形滞了滞。
“又不是我想它这样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敛之,可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呜呜呜……”嘴一瘪,贺镜南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只是没掉出来。
程敛之心疼得不能自已,早就一把把人抱到怀里:“阿南,你配得上,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你以后莫要自毁了,不然你让我怎么心疼才好?你说得对,我程敛之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只有你才是我儿女的生身之人。阿南,这辈子只要你,只要你……”
点墨在外间听着,平日里最最要强的他也掉了眼泪。小公子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主上也总归没看错人。
从宿醉中醒来,头自然是疼得要裂开一般。贺镜南揉揉酸胀的眼睛,手很快被一双宽厚温暖的手拉开了。“来,用热巾子擦擦。”
其实模模糊糊中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贺镜南把潮热起来的脸埋到枕头里。“我自己来,你把巾子放着罢。”
程敛之无声一笑,附在贺镜南耳旁:“行了,快起吧,小叔今儿到,你去帮小婶婶准备午膳。嗯?”
挥手扇扇耳旁湿热的气息,贺镜南模糊地应了声,就着程敛之的手梳洗起来。
31、风起青萍
贺镜南进了厨房,芸娘正搅着锅里的汤,头也不抬竟知道来人是谁:“阿南,要不要尝尝这鱼汤?”
贺镜南摇头,发现芸娘是低着头的,方说:“不了,待会儿一起吃。婶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你昨儿个回得晚,去歇歇罢。这些海味菜品你哪做得来?”芸娘上前捋捋贺镜南的散发。
贺镜南觉得奇怪,婶婶身上总有种让自己熟悉心安的感觉,仿佛两人认识了很多年一般。
“怎么可能呢?一南一北,自己从前怎么会见过婶婶!”贺镜南摇摇脑袋“婶婶,您和李师傅一起做吧,这样您轻松些。”
“好啊。”
这个李师傅就是贺镜西送给弟弟的御厨,到了程府是厨房的大师傅,虽然不常做菜但还是让府里的人欢喜得很。程敛之、贺镜南没事爱尝个鲜,程倾涵在东海待了多年,也十分喜欢海味。
不多时,李师傅就到了。“二夫人,少夫人。”
贺镜南应了声就出去了,芸娘瞥了李师傅一眼,眼神颇有些复杂。“那就有劳李师傅了。”
过了晌午程倾涵才回府,身上竟没有风尘仆仆的气息,倒是清爽得很。
三月不见,程倾涵瘦了些显得越发高挺。芸娘上前接过他的黑色大氅,程倾涵看了她一眼颇为欣慰:“嗯,气色不错。”
新婚没几天丈夫就出了趟远门,芸娘识大体没有一丝怨言。眼下见程倾涵说这话,脸倒是红了一红:“赶紧的,大家都等你吃饭呢。”
“小叔!”看到侄子侄媳乐呵呵的样子,程倾涵心里一暖。“小叔给你们一人带了一件皮袄,一会儿去试试。”
程夫人笑道:“行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吃了顿接风宴,席上贺镜南不住问程倾涵沿途见闻,很是激动。
“真的?!讲武堂要迁到平州去?”贺镜南菜也不吃了,听了筷子盯着程倾涵。
程倾涵给他夹了一筷海带丝:“嗯,今上有这个意思。延边离北戎太近,倒时候打起来讲武堂免不了要到波及。所以想这几年慢慢迁到平州那边,毕竟有山挡着,水路和武凌联系起来也方便。”
芸娘淡笑:“今上很看重平州啊。”
“平州毕竟是北都么,除了气候,都不比武凌差的。”程夫人离开故土二十载,感情倒是随着年纪越来越深了。
“是诶,今上还是宁王时经常驻平州,对平州的感情不一样的。”程敛之也cha上一句。
“那是,平州很不错的。小叔和婶婶什么时候去玩儿啊?”贺镜南热情提议。
芸娘偏着头看程倾涵,程倾涵回视一笑:“得空带你去看看。”
贺镜南拍手:“去之前我给父亲写封信,就住侯府罢。”
饭吃得差不多了,程夫人对程敛之道:“今年是你和阿南成亲的第一年,提前向部里告个假跟阿南一道去平州过年罢。你舅舅待你们那样好,你们得回去看看。”
一提到父亲,贺镜南眼睛就红了,小声地喊了声“娘”。程夫人心疼地搂过媳妇,拍了起来:“回平州过年不高兴么?娘老了,想去还不能够了。”
小小的伤感在分完礼物后就一扫而空了,程夫人和芸娘的金银首饰,敛之夫妇的皮袄、貂领。底下人也有肉干、奶酪等北地吃食,真是无法相见程倾涵那样一个大男人哪来这些细致心思。
转眼到了年底,皇庄进了许多野味,贺镜西派人邀程府家眷进宫吃鹿肉。程夫人和芸娘穿着诰命装服,看起来就沉重。贺镜南哪管那多,轻裘薄袄,怎么轻便好看怎么穿。左右哥哥舍不得说自己,贺镜南心里得意得很。
进了重华宫,三人就被引到暖阁去了。阁中温暖如春,贺镜西一袭玉色长衫,竟是春秋时节的打扮。
“自家人小聚一下,怎穿得这般正式?”贺镜西有些嗔怪,忙命人服侍程夫人和芸娘更衣。
待阁中只剩贺镜南兄弟二人,贺镜西笑笑地问弟弟:“有消息了么?”
贺镜南面上一红,含含糊糊地回道:“还没有,我们不急。再说总不能在小叔婶婶他们前面么?”
贺镜西一滞,很快恢复了表情:“你们倒想得远。昨儿个还和云坡他们去西苑猎鹿,你家小叔从东海回来这么久了,功夫都还没生,猎的鹿不比庄子里进贡的少。”
“哦,难怪昨晚府里做了炙鹿脊。”真是美味啊,贺镜南眼里有着回味的意思。
怜爱地抚着弟弟的抹额,叹口气:“念卿呐,该长大了。”
幼鹿的肉质十分鲜美,配上内廷御制的清酒,享受起来是相当的惬意。可是席间的话题却并不轻松,除了满心扑在美食上的贺镜南,程府的另外两位夫人知道这进宫不是单纯的“小聚”。
“昨儿个在西苑我看云坡精神不错,芸娘,你把云坡照顾得很好啊!”贺镜西抿了口清酒,唇间一片诱人的水色。
“这是芸娘该做的。”
“你们成亲不久,照理是应该留在武凌过年的。但姑母说念卿他们回平州过年,姑母也很多年没回去。我看不如你们一道去平州罢,人多也热闹一些。芸娘,你看呢?”
“芸娘一切听大嫂和将军的。”
“你是通情达理的好女子,回去和姑母一起跟云坡说说。”
贺镜南虽不解为什么哥哥一定要一大家人一起去平州过年,但想到这个年会过得比往常热闹,也只管开心去了。
几乎是同时,斯咏殿内。
“这么说,刘勇也知道的,不会有问题罢?”萧从瑜皱着眉,屈指在桌上轻击。
“世人都道他是史相的人,其实不然,真正令他赴汤蹈火的……”程倾涵顿了顿。
“连父皇都不是吧。”萧从瑜轻笑了下,推窗望向那千声阁下的重华宫“只有帝卿长宁才控得了刘勇这柄利剑,他比你勇敢,毫不掩饰对贺帝卿的爱慕。就连父皇都知道,可父皇却并不生气。贺绍卿是父皇的人,刘勇说到底也就成了父皇手中的剑。”犀利得不去考虑程倾涵的感受,相处几月,萧从瑜和程倾涵之间不知不觉间已随便得很。
不想话题竟然扯开,程倾涵立刻转成公事公办的口吻:“史相对长空很信任,有何打算都会找长空商议。我们有长空,就掌握了许多机要证据。再者,兵部是关键部门,没有长空协助是不行的。”
“嗯,父皇早耐不得史家了。也让他们风光了这些年,福也享尽了,财也捞够了。是时候让他们晓得这天下是谁说得算!”萧从瑜一声冷哼“竟然勾结闽王,是要造反么!史仁这颗毒瘤不挖,他日必成大患。”
程倾涵静静看着英气勃勃的储君,塞外秋林里的孱弱少年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手握乾坤,天家气象才是少年的真正模样罢。
“云坡~”萧从瑜的语气突然转柔,程倾涵不适应地打了个冷战。
“你不记得回京路上答应过我什么?”萧从瑜咬着唇一脸算计。
程倾涵顿了顿,无奈点头:“走吧,一碗长寿面我还赖掉不成。”
十一月初二是萧从瑜的生辰,通天卫从天而降送上景弘的礼物,程倾涵才知道是东宫的千秋节。那是正在大雪纷飞的官道上,程倾涵看萧从瑜喜悦失落参半的神情,心中一动,开口说了句:“可惜附近没人家,不然吃碗长寿面是不错的。”
萧从瑜眼睛一亮:“对啊,你还没有送礼物呢。回京做长寿面给我吃,嗯,就这样说定了!”
“走,去小厨房,有熬好的鸡汤做汤底。”
明宫已开始张灯结彩庆贺新年,巍峨帝宫里渐渐喜气徐添。可谁会想到,这一派升平下要掀起一阵翻天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