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兼往下望去，重重叠叠的山峦中，地势逐渐降低，一条绵绵流水蜿蜒而下，“这河水，看起来很小。”他说得很大声，一不留神，声音可能会就此失散在风里。

“长流水宽阔不如棉野河。”旭远如此答道。

时兼惊讶地看着丛丛绿意中，隐约可见的小水流，这竟然就是横穿了中部地区的最大河流，从高处望下去，小得令人不可置信。一条流域广阔的水源，以这样不起眼的方式开端，最后浩浩汤汤汇入大海。

乌霄降低速度，缓缓下降，渐渐进入平原，在平原与山地的交界处，一座城池跃然眼前。那就是——流城，一座占据地利，林牧业发达的古城。

城外一里地，旭远带着时兼在一家客栈进行了简单的清洗。不知有多久没有正常进餐过的时兼喝了两大碗粥，才在饱胀的感觉下停止了进食。从客房出来，时兼就看到旭远在向掌柜吩咐些什么。

“把信送到我说的地方即可。”旭远打赏了掌柜不少银两。

“是、是。”这么容易就能赚到钱的好事可不多，这位爷又与东家颇有渊源，自然要尽心尽力。

“这么快，不再多吃点？”旭远对着时兼皱眉，“掌柜的，先下去罢。”

“有吩咐请务必叫人，不用顾虑。”掌柜的眉开眼笑的走开了。

时兼摇头，“吃饱了，倒是你，还没有用餐。”

两人走进屋子，“嗯，先去给真吾和连珍送了信，让他们不用担心，先回祝家。”

“咦？让刚才的掌柜送信？”怎么看那个掌柜都不像是与驿站有何关联。

“驿站送信太慢，我有更好的办法，”旭远接过时兼递来的甜粥，边喝边说，“只要掌柜帮我送过去，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办。”

时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少爷在流城要呆多久？”

旭远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想来也是太久没用过正常的饭点，他的眸光闪动，“不会太久，都是很容易解决的事情。”那副像是在思索的神情，完全不会让时兼以为事情很简单。

知晓旭远有许多秘密不便明说，时兼就转移话题道：“不知流城有什么好东西，要给大家带些回去才好。”

“流城繁华，又颇赋特色，一定能找到的。”语带笑意。

旭远轻松的脸庞让时兼也不自觉的开心起来，最近旭远的话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轻松，这样的旭远让时兼分外安心。

旭远叫过小二收拾残桌，便回去歇下了。

时兼独自躺在床上，很困倦，却睡不着，好像缺了什么。说起来这些天，晚上一直和旭远在一起，是习惯也说不定，就这样一个人怎么也静不下来。有些焦躁地翻了几个身，他才慢慢睡去。

熟睡间，仿佛听到床前有什么动静，撇撇嘴，不甚清醒的脑袋继续沉眠着，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时兼起床时，旭远还在睡。不忍打扰他的时兼走到厨房里，向大厨借用了锅炉，亲自按旭远的口味做了丰盛的早餐，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他将食物放到托盘里，走到旭远门前，犹豫地敲敲门。

刚敲了一下，门便开了。

时兼有些惊讶，“已经醒了。”

“嗯，刚醒，去你房里看过，小二说你进厨房了。”

时兼把托盘放下，让旭远吃早饭，有些不好意思道：“……早上起来，挺清闲的……”

旭远却没注意到他的不好意思，把早餐一扫而空后，道：“流城是宗氏的本家，吃完饭你跟我去看看一个朋友。”

时兼有些紧张地握起双手，不安地捏动着，他自然记得宗氏——旭远亲生父亲便来自宗氏。那个悲恋的故事，结局的最后便是留下了无辜的旭远。怀着复杂的心情，时兼随旭远退房离开了。

时兼甩甩脑袋，故事的主角都没有介意，自己这个外人瞎操心做什么……说起来，旭远刚刚说了出行的目的吧，以前带着自己出去，从来都没有做过解释，这次有什么特殊吗？

旭远在郊区一处大宅院前停下，让门房通报，要见的朋友叫宗烨。这个名字，时兼还有印象，该是一个地方名流才是。此处虽然宅邸清幽，却不似什么有身份地位之人的居所，说是平民更为贴切。

时兼正走神间，方才进去的门房跟在、跟在一个人身后出来了。那个人……该怎么说呢，皮肤黝黑，嘴歪眼斜塌鼻子，时兼敢肯定，这人是他生平所见最丑之人。

看到那个黑丑黑丑的大个子同旭远说话说得热络，时兼不禁要以为他便是宗烨。

“少主在大厅里处理些麻烦事，叫我把你带进去，嘿嘿。”黑丑的大个子憨憨一笑，显得质朴亲切，那些恶颜带给人的糟糕印象也随之消散。

时兼知道黑丑的大个子应是宗烨的侍卫之类，心下不断告诫自己，不要以貌取人。

“若麻烦，我便等上一等，搀和进去怕是不好。”旭远拒绝。

“哎，在流城怕什么，听少爷的就对了！”黑丑的大个子热情地把旭远推进院子，时兼也只得跟上。

厅堂里，形势正复杂。

中央坐着一个华服青年，眉目深邃，隐隐和旭远有几分相似，刀削的坚毅面庞上满是冰冷的肃杀气息。这是时兼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如此强烈的气场，咄咄逼人，寸步不让，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在他的注视下说话。这人，想必就是宗烨了。

一个受伤的年轻人躺在木板上，浑身是血，兀自呻吟着，厅堂中一派人马对着一个黑衣人控诉不休。时兼听了一会儿，便知道，躺在木板上的年轻人不知为何被黑衣人打了，宗烨袒护黑衣人，年轻人的父亲出手教训仇人被阻，便携帮手来讨个公道。

时兼看着年轻人，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不肯将他送去就医，反而搁置在这里？旭远注意到时兼的疑惑，便压低声音道：“黑衣人和年轻人两相对比，显然是年轻人吃了亏，这是在向宗烨施压，让他不要偏帮。”

时兼恍然大悟，对这父亲毫无好感，竟对儿子如此狠心，能够想出如此招数的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鸟。

第四十三章

旭远和时兼的窃窃私语被人注意到了，这人，便是一直玩弄着手中杯子，显得漫不经心的宗烨。

“旭远，来了便说一声。”宗烨的表情不似刚才那般的肃杀，他递了一个眼色给黑丑的大个子，大个子站到了宗烨身后，旭远则在上首的座位上坐下。

“刚到。”旭远看了一眼厅堂里激动的人，示意宗烨先解决麻烦事。

年轻人的父亲显然十分惊讶，竟来了一个看来与宗烨十分熟稔的青年，不知与自家儿子的事情有无牵扯，想到这，他的举止口气更加谨慎了起来。

宗烨冷笑一声，道：“你的宝贝儿子当街辱骂圣王，整个街市都已听到，如今传遍流城，不知袁老想如何解释？”黑衣之人只会被当做替天行道的大侠，无论如何在舆论上，年轻人都输定了。

年轻人的父亲总管流城商业事务多年，是城主的得力助手，见过的世面颇多，半步也不让，“那易儿受伤至此，我如何向家中老母解释，此于情不合；易儿伤重，对方却毫发无伤，此于理不合！”

宗烨却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你儿子当街辱骂圣王，此为不忠；他欺辱老人妇女，此为不仁；他与别人斗武伤重，此为不勇……”宗烨洋洋洒洒列了一大篇，讥笑地看着年轻人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黑。

“如此一个不忠不勇不仁不义不信不礼的儿子，为他出头作甚？于情于理，他才是该当被惩罚的那个，劝袁老趁着还有力气，多生个儿子罢！”宗烨不轻不重的总结道。

“宗少爷坚持？”袁老紧紧盯着宗烨，他不相信，宗烨敢明目张胆与他撕破脸皮，他们虽然常有矛盾，但利益共同处却是不少，这些年来一直相处得还算和睦。

“袁老如此为这等不肖子孙奔走，也是可怜，便让线积向你们道歉，不知意下如何？”宗烨轻啜了口茶，看着犹豫的袁老，笑道，“城主大人为流城日夜操劳，想必袁老身为他的忠实下属，定会为其解忧才是？”

袁老心中一惊，宗烨对城主的境况肯定十分清楚，若是落井下石必定不妙，虽然是威胁，却也不得不接受。要知道城主一旦下台，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想到这，袁老咬咬牙，“宗少爷既然坚持，那老朽也只好卖了这个面子。”

时兼看得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就解决了？

“线积，还不多谢袁老宽宏大量。”宗烨始终噙着一抹冷笑，眼中多不胜数的算计让时兼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黑衣人走上前，对袁老表达了感谢，又对年轻人道了歉。

宗烨突然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将黑衣人拉到袁老身前，道：“既然前嫌尽释，那我就为双方介绍介绍吧。”

还不等袁老拒绝，宗烨就指着袁老介绍了起来，“这是袁子迪袁大人，是流城城主的左膀右臂，深得其信任，也是在城务处理中给了我许多帮助的前辈，线积可要好好学习才是。”

线积点头称善。

说罢，宗烨又对袁老说，“这是线积，是木氏的旁系子孙，正在天池高就，现下奉木氏少主之命来到流城。”

袁老也敢忙起身，对线积慈眉善目起来。天下第一大世族威名赫赫，他也不过是一介地方小吏，怎敢招惹这样的人物。何况在天池高就，在天池能干什么，不就是拿钱办事的天列？！天列来自各个阶层，是一群力量强大的术士，早就成为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哪里能得罪的起？

若说刚才，袁老对宗烨百般不满，现下却已是充满感激了。没有宗烨的提醒，自己可连招惹了什么人物都不知道，一时间是既感激又钦佩。

时兼见老者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解释为宗烨说服了袁老，是对方心悦诚服，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对。

那厢，三人仍旧详谈甚欢。宗烨微笑着抿了一口茶，道：“喝茶、喝茶，这可是今年的新茶，不尝可惜。”

其余两人也笑着喝茶。

喝罢茶，宗烨蹲下去看昏过去的年轻人，悲叹道：“袁老还是快将儿子带去看大夫吧，莫延误了病情。”

袁老自然从命。

线积对宗烨抱拳感谢，惹上袁老和他儿子那样的小人，只怕不堪其扰。很快，他也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旭远和宗烨主仆四人。

旭远拍掌，“宗氏少爷的手段还是一样令人佩服，旭远怕是拍马也赶不上！”

宗烨绷不住，笑了出来，向旭远右肩轻轻打了一拳，“跟我贫！”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时兼看着两人不着边际的畅谈，不禁感慨。他随旭远出门数月，见过不少旭远的朋友，没有一个的感觉是相同的。

储文昭和旭远就正如他们所表现的那样，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熟悉却陌生。州城的副城主苏畅，他和旭远像是说话隔了层东西，淡漠生疏，却偏偏意有所指。而随意不羁的蓝晨和旭远之间，多的是一种试探。至于储氏族长，就完全是客套了。

宗烨和旭远，与前面所有的都不同，他们熟悉，熟悉且拥有一种默契，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朋友。但还有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在，时兼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那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你这种时候为何在流城？”

“稍稍出了点意外，顺路来看看。”

“……我要听真话……”宗烨自然不好糊弄。

“只是来问你几句，有些事，不太好写在信上，”旭远站起来，看向窗外，“至于什么事，宗烨不妨一猜？”

“哦？这倒考较起我了，”宗烨即使是做出最柔和的表情的现在，面部的冷意仍没有消失，“流城的大事不过那么几件……莫不是为了士族？”

“世家中，唯有宗氏的势力处于士族势力圈内……”

“哈，猜对了。”宗烨微笑。

“……”

宗烨敛容，“我知道你的担心，但是宗氏这么多年来的经营不可能轻易放弃，转移已然来不及……我不会放弃，属于我的，终归还是我的。”

“就知道……”旭远低喃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来？”

旭远抬头，定定看住宗烨，“只是尽友人这个身份最后的职责，我离开王都依然太久，很快就会离开流城。”

宗烨自若一笑，“至少今晚不醉不归。”

旭远也笑，“自然。”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旭远和时兼在街上采买了东西，托驿站送往王都后，两人也乘乌霄离开了。

“……不用和宗少爷道别吗？”时兼疑惑。

“昨日已然言明，不用挂心。”

“……”

“想说便说。”

“……名字。”时兼的声音小若蚊蝇。

“什么名字？”

“就是乌霄，”时兼鼓起勇气说，“我、我想好了。”

旭远又露出温柔的表情，“已经说好了不是吗，你想叫它什么都可以，说说看？”

“乌凛，是、是凛果的凛。”

旭远的笑意深刻，“小兼真的很喜欢凛果嘛。”

时兼红着脸点头。凛字如你，清冷俊挺，刚强严肃——这是，给你的字。所以，这是旭远的凛……

两人沿长流水北上，时兼清楚，旭远下一站的目标并不是王都。

两天后，旭远说：“马上就是雍泽城了。”

“去雍泽城？”他不是没有听过雍泽城，不过雍泽城按理说是士族的地盘才对。除非避无可避，旭远的行进路线都在世族势力范围内，这是时兼总结出的规律。

“嗯，有个委托，”旭远感慨一叹，“本以为不知何时才能至雍泽城，没想到不过一年……”他甚少露出如此直白的情绪，让时兼暗暗注意。

城外二十里，青幡飘荡，上书“大小茶肆”四个字，来往人口热闹，熙熙攘攘，俨然一片小集市。旭远坐到茶肆边上的青石板上，要了壶茶。

时兼对刚出发没多久，便停下来歇息十分疑惑，难道这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无非就是人多了点……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年轻男子身上，那个男子坐在茶肆不远处，背靠大树喝酒，眼神悠远，仿佛出离了人世。男子的样貌打扮皆是普通，但却立刻吸引住了时兼。

这时，旭远走了过去。

“兄台，独饮岂非无趣？”

久到旭远觉得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男子才缓缓摇头，“当然有趣，我干嘛要做无趣之事？”

旭远的目光里闪现出几分兴味，“莫不是以为喝酒便可忘却烦恼？”

男子像是消化了一阵旭远的话，才皱眉道：“没想到阁下这般人物，竟然好奇起街边的路人……有人对你说了什么？”雍泽城内外，绝少不了自己的八卦。

“会这样问，兄台以为呢……”旭远将问题抛了回去。

男子似乎做任何动作都很费力，他缓缓摇头，像是很艰难，“你不是，阁下的行为必有目的，我不想绕，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