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远将找来的食物分给时兼后，走到铺满了翠绿树叶的角落的坐下闭目，不再开口。

时兼吃完东西后，挨着旭远坐下。

天色已然漆黑一片，唯有洞中的篝火飘移不定，用温暖的光华拂照着两人，而洞外传来呼呼的风声，黑暗、寒冷，内与外成为两个不同的世界。

时兼仿佛被这寂静的沉默震撼了，内心不禁惶然。

被人接受了，就应该满心喜悦的接受这改变吗？

那个时候，愤怒取代悲伤和后悔，持续扩大的空虚流入体内，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个世界与自己已然无关。而现在的自己，只有疲惫。已经——死了。什么都不能挽回，无能的自己只能疲惫。

鲜血带来鲜血，憎恨带来憎恨，不断膨胀的罪恶给大陆埋下火种。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到完美的世界，甚至——比起时兼满心想要逃离的世界还要恶劣。他乐于接受这份不完美，但在对种种美好的改变感到喜悦后，生出了更大更多的畏惧。

他愧疚，他不安。

这样只会招来灾难的自己，配吗？

真的，真的可以接受吗？

时兼不清楚答案。

特别在那些对自己温柔的人们安危未知的现在。

真吾，小蒂，连珍，每默念一次，心中都流过一阵暖意。

如果……仅仅是如果，这样的自己可以拯救他们的话，哪怕必须面对残酷的命运，他也会欣然点头。

而现实是，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无能。还是无能。

只能倚靠其他人，才能存活。

时兼的眼神不自觉得飘向旭远，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哪怕是口头的商量也不能够。因为他是这般的无知与愚昧。

一天的高强度运动，哪怕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何况旭远的体力远不能称得上好。他墨绿的衣衫沾满了灰尘，且变得破烂不堪，头发稍乱，身上还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时兼清楚，自己恐怕也是同样的狼狈。身上的小伤口无法一一处理，就任之自流，两日来未曾结痂，只是不复初时那般疼痛。

“发热，好了吗？”

时兼一惊，原来不知何时，旭远睁开了眼睛。他努力回复正常，道：“应是好了。”

旭远点点头，起身坐到篝火边上，烤火。

时兼有些迷茫。这两天旭远对他的奇怪态度他自然看在眼里，但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转变，硬要说的话，就是变得更加温柔了，但总是……怪怪的。

与以前时兼所认知的，温柔的好人旭远不同，是更加奇怪的某种讯号。那是体现在每一个眼神、细微的动作中的信息。他想不出旭远特殊对待他的原因，但还是觉得很别扭。就像是一个低调处事的小透明，突然被拉扯到光芒四射的舞台上，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没什么损失，却总归是别扭。

旭远再关注时兼，也不可能知道他心中的这些弯弯道道，何况现在他的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那就是，接下去的要如何行动，路线、情势等等的分析。

想到王都和其余城市的现状，旭远不禁心中一动……或许推迟回王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需要在兄长旭久回去前赶回去。

他心中有了计较，略略与时兼说了几句便睡去了。

第四十章

由于心情几乎彻底放松下来，时兼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旭远已然不在洞中。

时兼走到洞口看了看，没有找到旭远的踪迹，回到洞中等待。

洞穴内光线充足，昨日的篝火也早已灭去，角落里有些旭远留下的食物。时兼摸了摸空虚的胃，就着水啃起了野菜。

忽地，几颗晶莹剔透，饱满鲜亮，白底泛浅蓝色莹光的小果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果子约有半个拳头大小，生得十分好看，时兼拿起一颗，以各种角度观察果子，越看越喜爱，几乎舍不得放下手。

旭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时兼睁大眼睛，正襟危坐，细细看着手中的果子，眼中闪着璀璨的神采。被时兼出神的表情逗乐，旭远勾起了一个微笑。

等时兼发现旭远的身影，已然是有些时间了。迎着旭远注视过来的目光，时兼不知为何有些害羞，总觉得像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揶揄了。

“……这个叫凛果，生于高山，长于初春，是有名的希望之果，尝一尝吧，很好吃的。”时兼像是被欺负了的脸，微微勾起了旭远的良心，开口缓解气氛。

时兼点点头，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随即便后悔起来，对破坏如此美丽之物十分懊恼，只是未及细想，大脑便被味蕾霸占了，“……好甜！”冰冰凉凉，清清爽爽，汁水充盈，口感极佳，大概是时兼吃过最好吃的水果了。

“既然喜欢，便都吃了吧，这水果市场上很常见。”

时兼点头，问：“少爷……接下来，该怎么办？”长留此地，总归不是办法。

“……烈火旅团的事，我并不担心，眼下却有另外一件紧急之事需要确认……”旭远顿了下，“所以，我并不打算返回岐道村，只是你一人无法在山脉中独自回去，跟着我另取道路，如何？”

“小蒂他们、真的没事？”

旭远笃定道：“嗯。”

“……我听少爷的吩咐。”不管怎样，旭远是值得相信的。

“我观水源附近妖兽最为稀疏，水中又颇为安全，便做好木筏，到时顺流而下，先去到山脉中某处，再转而离开。”

时兼从命。

约是中午时分，两人准备完毕，登筏而下。

山谷中水流颇急，两岸高耸的山头不断后退，虽然路上凶险，却还赏心悦目。一路上，旭远警戒，时兼则放松养伤，一路观赏山川。

两天后，水面渐宽，水流速度渐缓。旭远拿起木浆划动，时兼经过旭远的指点也能像模像样地划两下了。两个人一左一右，加快木筏的前进速度。

第二天，旭远让木筏靠岸，上岸前行。

走了半日，两人已然深入山林，林中妖兽渐多。这些天，山中气温渐渐变暖，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旭远和时兼的食物也丰富了许多。

此时，两人正坐在地上休息，午饭则是新鲜的山果和早上留下来的烤肉。

“……好像，不大记得日期了。”经过这些天完全脱离人世的生活，平日里铭记在心的日期似乎失去了意义，要不是想要算一算离开岐道村的天数，时兼此刻还不会想到日期这回事。

“离开岐道村已然十天。”

时兼心中有了数，便转而道：“前两天遇到的那个妖兽，就是长得像猫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呢，看起来比豆豆还要可爱。”

“……是猫妖。”

“欸？”

“猫妖，妖兽的一种。”

“是吗，难怪有犄角……”时兼若有所思，“原来，还有叫猫妖的妖兽啊，肯定是因为和猫长得很像。”

旭远摇头，“世间动物，大都无甚灵识，但若经历特殊便可能进化成拥有灵识的妖兽，只是无法和先天的妖兽一样繁殖罢了。”

“先天？”时兼越听越糊涂，妖兽还有先天后天之分？

“这个大陆上并无先天的妖兽，那些都是来自异界……上古时期，部落征战，那是历史上术法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部落为了增强战力便从异界强制召唤出妖族、甚至魔族，这便是大陆上妖魔族的由来，它们本来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那，它们会不会很伤心，离开故土，永远不能回去？”时兼皱眉。

“……我只知道他们的愤怒，”旭远面色难得的沉寂，像是有些感慨，“从此，他们成为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主人，人族再也无法独占这片大陆。”

时兼的脑海中闪过鲜血淋漓的画面，人与妖，非我族类，抗争到最后的结果究竟会是什么呢？这绝对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

“这些天你看到的妖兽不过是其中的智能低劣者，但那只猫妖的智能就很高，灵识皆开，依照契约，人族不能伤害于它。”

“有契约？”时兼仿佛看到了一把解开关键的钥匙。

“自是有的，对抗了这么些年，总是要有个结果，”旭远起身，“这个下次再说，我们接着赶路。”

圣陆主要由东西两大陆组成，人族生活于东大陆，而妖魔二族自上古时期便盘踞在西大陆，两个大陆一弯浅海之隔，这短短的距离却从未被跨过。二者不断冲突、斗争，而双方的内部也呈斗争状态。后来，灵矿战争爆发，大陆统一，中央集权，上国师向妖族和魔族带去了和平的契约，斗争才没有进一步激化。

上国师在妖魔族和人族中设下了契约，双方皆受此契约的保护与制约，而契约的执行者是一个名为劫池的组织。天池主财务，渊池主信息搜集，封池主执行。上国师成立的，就是这样一个组织，中立地维持着种族间的和谐。

虽然人们充满自豪的将脚下的土地称作圣陆，坚信自身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但事实上东大陆早已像断线的纸鸢般远去，不可捉摸，无从了解。那是——非人的境地。人们无从想象那里的一切，只能用堆砌的恐惧来揣度。

魑魅魍魉，妖孽丛生，赤地千里，哀鸿遍野。那是沦陷的山河，那是等待拯救的绝望。

第四十一章

绿色的灵力凝结成点点星光，飘满整个空间，远远近近，明明灭灭，在这草木茂盛的山中仿若是树的精魂，宁静出尘的景致却是饱含了肃杀。

一只浑身绿色的大型鸟类在触碰到绿色的光点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灵力光点炸开，撕裂了鸟型生物的身体。受到鸟类生物叫声的鼓动，同伴的鸟类开始不安，躁动的它们一个接一个的触碰到了灵力光点，纷纷发出死前的悲鸣，然后消失。

当整个族群的妖兽都死在了看似美丽的陷阱中后，旭远在林间现身，伸出右手。绿色的光点们像是得到了指引，打着旋儿纷纷聚到了旭远手中，灿烂的绿色光华在旭远握紧双手后消失殆尽。

树林中一片寂静，刚刚发生的屠杀像是一场梦。

旭远解开为时兼设下的遮身术法，时兼动了动僵直的肩膀，半天才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意识，这时他已随着旭远走出那片林子。

他们在向上攀爬，触目的草木越来越低矮，不知过去多久，旭远终于停下了他前进的脚步。时兼正松了口气，正要发问，却看到了前方峭壁上的英挺生物。

那是鸟，不、是马，黑色的羽翼恣意张扬，马背上被毛浓密，深沉的黑色吸取了一切光彩流转，健壮的流线线条带着可见的力度。那个英挺的生物正在啃食野草，专心致志的它没有注意到人类的接近，不，或许是因为旭远设下了阵法才蒙蔽了它的视听。

旭远示意时兼停下，自己走上了峭壁。

接近生物两百米，它终于停下了进食，警惕地抬头看着旭远。旭远却没有给它足够的打量时间，阵法已然悄然布下。

它直觉感到了危险，拍打着雄健的黑色羽翼，升上辽阔无垠的天空，却在转身的刹那嘶鸣。原来，不知何时，黑色的灵力已然包裹了它，它挣脱不得，只能慢慢降落了下来。

旭远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走到不断挣扎的生物身边，一个跃身纵上了它的背部。与此同时，黑色的灵力消褪，它更加奋力地甩下身上多余的物体，几番无效后，它飞上了云霄，在空中边拍打翅膀边努力甩下旭远。

旭远和生物的身影渐渐变成黑点，最后消失不见。时兼想着男人最后回头，做出“等着我”的口型，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山头似乎妖兽不多，唯一具有攻击性的那种大型鸟类也被旭远铲除了，看来男人仔细考虑过各种可能。他直到这一刻，才明白旭远为何消灭了整个妖兽族群。

旭远的目标，一开始就是飞马，想来这茫茫大山中要带着时兼在短时间内离开，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旭远找到了那个方法。只是要驯服飞马并非简单的事情，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旭远消灭了在飞马可能出没的地方里所有具有威胁的妖兽。为的，自然是没有自保能力的时兼。

把问题憋在心里，独自承受，独自解决，不说明，不解释，就是旭远的处事之风。这样的旭远足够坚强，也有足够的能力，只是……时兼有些黯然地想，被这样的他照顾着，越来越找不到自信了……而这样，一边为能够得救而庆幸，一边因对方让自己失去自信而消沉，得到好处的是自己，心生不满的还是自己，会不会太过狡猾、太过卑鄙了呢？

一夜过去，旭远仍没有回来。时兼晚上在就近处的大树下歇息，就着露水吃了些野果，有几个见过的小妖兽路过，但都没有攻击性。时兼望着旭远消失的地方，默默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匹飞马，旭远面对过更加凶残的敌人，不会有事的。

正出神间，时兼注意到天空中一个越来越接近的黑点，是旭远！

黑色的飞马颈项上出现了一截类似于缰绳的东西，旭远的衣物和飞马的皮毛都已湿透，不知遇到过怎样的波折。但对于时兼来说，喜悦远远的超过了好奇，他只是高兴地迎了上去，关切的检查着旭远是否受伤。

看到旭远只是一夜未睡，脸色发白，身上多了几块乌青外，没有什么不妥，才松了口气，好奇地看起了那匹被驯服的飞马。近距离的观察，让时兼深刻感受到了一股有别于昨日的力量，飞马的肌腱、骨肉无一不透露着健美二字。

旭远摸了摸时兼的脑袋，柔声道：“上来吧。”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眼睛里开始聚集水汽，时兼拼命眨眼，直到湿意不再传来。而表面上，他只是与往常一样顺从的坐到旭远身前，感受着身后温暖坚实的身躯，为飞马的速度而惊叹，半分不漏。

“为它起一个名字吧。”旭远对时兼说。

“欸？没有名字吗？”

“这个品种的名字，叫乌霄。”

“乌霄啊……”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没能想起什么来的时兼摇摇头，“还是少爷你取吧，这是你捉到的飞马。”

“我想要你取的名字。”

完全没想到旭远会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时兼有些苦恼，在他看来，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灵感，这样的殊荣只是烦恼的根源。

旭远却又说道：“你可以慢慢想。”言下之意在于说，我不着急等待结果。

时兼哀怨的咬唇，这还真是个意料外的难题。

乌霄在高空中驰骋，旭远拿出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披风，紧紧裹住两个人，空气中丰富的水分和寒冷的疾风，让他们的体温迅速下降，发梢已然湿透。

在时兼冷得宁可失去意识时，旭远让乌霄缓缓降了下去。天边太阳开始西斜，却还没到傍晚。

“先休息，明日再出发。”旭远放开乌霄，让它自己去猎食。自己则升起篝火，拿出食物烤火，吃完饭喝过水，便在篝火旁沉沉睡去了。

时兼咬着甜美的凛果，看着旭远沉静的睡颜，知道这个男人真的是累到坚持不住了。为什么总是那么竭尽全力呢？即使稍微的放松也不曾有，每当这个时候，时兼就会无比怀念那个懒散的旭远。

第四十二章

风声在耳边呼啸，冰凉的手掌，即使紧紧抓住男人泛着热力的身躯也没能变得温暖。时兼伸手将碍事的发丝拂去，紧闭双眼，再这样继续睁开眼睛，他的眼球就疼得受不了了。

突然，旭远出言提醒道：“再一刻钟，就能看到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