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场中兜了半圈,加西亚忽然发力,双手持剑从平向侧砍,伊本暗吃一惊,这红毛骑士虽然看起来肢体放松、吊儿郎
当,出剑却极快极稳,步伐精准,出手狠辣,这不是寻常的骑士能有的功底。第一剑伊本横刀格挡,这一剑从上空侧劈,
势大力沉,伊本被击得往后连退出三四步。
“这一式,西班牙人叫它‘雷神之锤’。”加西亚笑眯眯地说。他重新双手举剑,第一击加西亚站住了场中的位置,把伊
本逼退出开阔的区域,在这个位置,加西亚正面朝向场外的萨珊,越加昂首挺胸眉飞色舞,一剑劈出还煞有介事地报上招
式,颇有些显摆的意味。
他是在提醒萨珊几天前的事情。
前几天两人在加沙城时,萨珊忙于军务,身边还绕着一堆小孩,一个萨拉丁,一个阿玛里克,另外一个半大的加西亚,比
两个小的还要烦。萨珊懒得搭理他,加西亚无聊起来就时不时捅这个一下搔那个一下,不是把阿玛里克捅哭了,就是把萨
拉丁惹毛了。行寰里被他搞得鸡飞狗跳,小孩子的哭叫声和打架声此起彼伏,加西亚也不怕丢人,和十一岁的萨拉丁也能
打成一团。最后萨珊不得不承认他赢了,到加沙之后的第一个安息日,两人一起去城里转了一圈。
加西亚诡计得逞,硬是拖着萨珊从早上日出转到傍晚日落,最后,蓄谋已久地假装路过加沙城最大的一间铁器铺,加西亚
一眼看中一把打造得雪亮无暇的斩铁剑,自己穷得丢人现眼,便要死要活磨着萨珊把剑买了下来。
于是这一来,他又有新的借口去找萨珊的麻烦。
没想萨珊的脾气好得有些怪异恐怖,每天一早便与他两人在树林里练剑。说是练剑,也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满足一下加
西亚爱现的心情,顺带行寰里有些事情不便,四下无人时正好卿卿我我寻欢作乐。
清晨的树林,天色呈现出依稀的蓝紫色微光,夏季的地中海沿岸饱含水分的落叶在脚下发出索索的响声,合着清脆宛转的
鸟鸣,树林里满是无花果和草叶的芬芳。
加西亚把国王剑给萨珊,自己拿斩铁剑演示,一招一招拆解,然后他将剑收起,空手做剑靶,坏笑道:“我空手给你劈,
你要是还劈不中,就得亲我一下哦!”
萨珊一听果真抽出剑来,白亮亮的国王剑锋利无比,甚是吓人,要是真一剑中了,恐怕药石不治。萨珊问:“劈中了怎么
办?”
加西亚料定他不敢动手,越加无赖,笑道:“劈中了,我就重伤啦,你得亲我两下。”
萨珊笑了一笑,忽然把剑往加西亚肩上一架,然后凑近,轻轻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问:“这一式叫什么?”
加西亚搂着萨珊的腰把两人拉到一处,剑从他肩上落下去,他咬住萨珊的下唇,压低声音:“这一式,法国人叫它‘蛇蝎
美人’。”
日出的暖红色光芒破开海面,穿过树林,柔嫩的树叶因为树干被晃动而纷纷落下,在阳光中如翩飞的金蝴蝶。萨珊的紫色
眼睛里洇出加西亚的身影,暗金色的头发散在绿色的落叶之间,顺着手臂和后背滑下的汗水,也同露水混在一起,充满早
晨勃发的特殊味道。
总督府的院场中,还只不多斗了七个回合。
两人却都已经气喘呼呼面红耳赤。
刀剑交击,巨大的震动使得廊柱上的石灰都掉下粉来,萨珊站在廊柱边上,脸色阴沉得如同死人。
加西亚举剑再回到“晴空霹雳”的起势,从臂下瞟了一眼萨珊的神情,萨珊面上一点不露声色,嘴唇却彻底失血由灰变白
了。这与当初在卡多雷堡的情形全然不同。当初萨珊使圣殿骑士团的高手与加西亚决斗,见加西亚被砍得头破血流可是欢
喜得很,那时候萨珊正恨加西亚恨得起劲,心里热辣着只想把他弄死解气,如今,却不同。
加西亚望着那双晶莹剔透的紫色眼睛,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恍惚。
萨珊恨他也好爱他也好,曾经也都还是下得了狠心杀他的,可现在却不能了。
不能,不舍得,下不了手。
时日拖得越久,两人纠缠越深,就好似箭头长进了骨髓里,血肉都封好了,再想要拔出来,不死也残废。萨珊是这样,加
西亚也是这样。
加西亚一闪神间,伊本的弯刀瞬息即至,角斗场上的机会稍纵便逝,伊本这一刀拼上了十成十的力气。
库尔德老头原本没想到加西亚有这么大的本事,虽然在肢体习惯上加西亚的主手是左手,可实际上他用的是不折不扣的双
手剑,他的右手力大,左手灵敏,配合完美的步伐招招致命。伊本老头好不容易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分心,电光火石之间
大刀横进,加西亚慢了一拍,只来得及把剑撤下来直当,刀势太猛,他脚下着力来不及调整,接住一刀之后就摔飞出去,
没等他爬起,伊本就又冲了过来,这时只听一声:“站住!”场围的圣殿骑士团应声而动,只一瞬间就把伊本老头围在中
央。
老库尔德人大怒,吼道:“萨珊,你这算什么!”
萨珊从场外走进来,冷漠地说:“我没准你们决斗,你们倒打得欢心。当我不存在吗?”他抬了抬手,全副武装的骑士便
一齐把剑架在伊本老头的脖子上。萨珊道:“我要你做什么,根本没征求过你的意见。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实在死硬,我
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说罢他傲然地反问道:“难道我会放任你伤害我的人?”
伊本大骂:“你卑鄙!!”
卑鄙这个词,萨珊习惯到连眉都懒得皱,他冲一个骑士眼神示意,那人立即走上前用剑柄在伊本的腹部狠狠一撞,老库尔
德人委顿下去,萨珊漠然地挥手:“拖走。”
说完他回头,加西亚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在龇牙咧嘴地揉着摔痛的膝盖,见萨珊脸上冷冷地没有一丝温度,他背上顿时
炸起一层毛。
萨珊并没有说什么。
看唇色他似乎依旧没从刚才那种紧张中恢复过来,他只看了加西亚一眼,见人没死,于是扭头就走,加西亚赶紧追上去。
“喂喂!”
不理。
“生气了?”
不理。
“我认错啦!”
还是不理。
加西亚赖皮发作,从后面拦腰抱住,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着,他把下巴放在萨珊肩上,在他耳边说:“我最愿意见你担心
我,念着我,却没想惹你生气。你若不高兴,打我一下骂我一声也好,别光不理我。”加西亚卯足了劲捆住萨珊的腰,铁
心不让他动,萨珊任他抱了一会,无法,最后握住他放在身前的手。
加西亚哈哈一笑,他拖着萨珊的手拽拽扯扯,两人出了总督府,加西亚欢快地牵了骆驼到萨珊跟前说:“既然事情都完了
,我们还是尽快回耶路撒冷去罢!”
萨珊点点头,骆驼在他身边温顺地跪下,他却不动,忽然,他伸出手摸上加西亚的脸:“加西亚,把圣殿骑士团的岩石戒
指给我。”
第15章:
原来的圣殿骑士团团长弗兰克·维茨比男爵被密谋暗杀之后,圣殿骑士团的岩石戒指便从弗兰克的那里落到加西亚手中。
虽然圣殿骑士团的组织结构无比复杂,但是在骑士团群龙无首、宗派割据,东西方世界矛盾极具锐化的情况下,团长的指
环依旧对重组殿前会议和召集无主骑士有极大的效用。所以加西亚回到耶路撒冷来,虽然他嘴上说是一无所有,但实际上
他依然给自己埋着极大的活动空间和潜力军队。
他离开耶路撒冷之前曾经保留下一批原来由他册封的骑士,加上遗留在岩石戒指之下誓死效忠团长名誉的“殿前骑士”和
“羁送者”,仅仅这一部分,就已经是一支非常强硬的力量。
树荫下绿莹莹的一片清凉,路中央雪白雪亮。白色的骆驼正在等待主人骑上它坚实的脊背。
萨珊轻轻托起加西亚的下颚,不容拒绝地要求道:“把岩石戒指给我。”
加西亚难以诉说此时心里的感受。
萨珊要他的戒指,是要把他所有的羽毛都拔光了,翅膀都剪断了,然后挂上锁链拴在身边。对萨珊来说,把加西亚关在黑
塔下面的那段时间是他最为安心的一段时间,可惜任何事情都是有极限的,若把他关得太久,难保加西亚就装不下去了。
到时候逼急了飞出来,反而收不回笼子。
萨珊只得放加西亚出来。
加西亚是毫不可信的。萨珊要把这只黑乌鸦抓紧了,只能网出一个巨大的笼子,然后慢慢地收拢,一点点抓牢。当然他也
可以直接把加西亚弄成一个废人,他却没有这么做。加西亚看得出来,萨珊甚至都硬不起心肠把他再关一次地牢。
最终,还是小公爵赢了全盘。
“不行。”
加西亚断然回绝,甚至都没有撒个小谎说不知道,他脸上还是笑的,声音却决然冷酷得很,他拨开萨珊的手,萨珊也并没
有如何不快,面上始终是淡淡地,就好像对加西亚的拒绝早就料到一样,毫不意外。他骑上骆驼的背,高大的坐骑慢慢从
地上站起来,似一座小山,高过加西亚的头顶。萨珊拉着骆驼的缰绳,一边戴上面纱一边低头看了一眼加西亚,只看一眼
,他语气柔柔地,好像在心疼加西亚一样,他说:“你总这样好斗,连死也不怕。失去什么也不能磨灭你的斗志,这是你
的天性么?”
加西亚不应,萨珊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骑着骆驼,慢慢走出树荫。从阿里什到加沙,再从加沙回到耶路撒冷。两人再没
说过一句话。
自六月初到七月末,耶路撒冷王国的南面疆界推进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宽阔领域,天国离红海只有一步之遥。一旦打通从
地中海到红海的陆地,萨珊就彻底截断了从亚洲通往非洲的陆上走廊,这是卡住三大洲贸易咽喉的交通要道,巨大的财富
,将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东方帝国崛起的基础。
耶路撒冷经历一年前的政变,实权从梅利森德一族落到萨珊一人手中,加上“异端王”名义上的死亡,东征联军四分五裂
退回西方,罗马天主教表面上暂时放松了对东方的施压。现在萨珊唯一的牵制是叙利亚的努尔丁兄妹,在双方的妥协下,
穆斯林、基督徒和犹太人都可以在圣城里修建神庙,朝拜,经商,穆斯林公主成了耶路撒冷王宫的常客,加西亚答应教导
她最为宠爱的小侄子。如今,萨拉丁和加西亚好得勾肩搭背形影不离。
七月一过,天气转凉,加西亚从耶路撒冷的集市上牵回一匹小马驹,送给他的库尔德小徒弟。萨拉丁最近看上了加西亚的
爆裂天使,非要骑上火焰不可,加西亚也不拦他,故意让臭小孩摔得鼻青脸肿,他在一边幸灾乐祸,把萨拉丁气得直想扑
上来咬人,加西亚被他撵得投了降,便照着火焰的样子给他挑下一匹小红马。他牵着小马驹从城南的大广场集市走回王宫
,路过一座圆拱门,忽然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绞刑开始了!”
“绞刑开始了!”
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嚷,路中的人纷纷放下手里的事情往大拱门那边涌去,每天的午后时分是处刑的时间,昨天绞刑的
通告刚刚在大拱门下贴出,加西亚还来不及瞧一眼是什么人被处死就夹裹在人流中往绞刑广场上挤去。
从加西亚的父亲、安茹的富尔克五世之后,耶路撒冷便很少处人死刑,死刑广场原来的名字叫启示录广场,广场四面都是
高耸的木质塔楼,死囚从很高的地方被推下来,一瞬间就拉断脖子致死,痛苦很少,所以这里便渐渐成为专用的绞刑地点
。
今天居然要一次处死五个高大的青年男人。
人群里有很多人和加西亚一样没来得及看一眼通告,纷纷四下打听:“这么多人,他们犯了什么罪?”
“他们是外地来的骑士,在城外杀了几个穆斯林。”
“啊,他们是基督徒了?”
“是呀,他们自称是十字军。”
“基督徒杀了穆斯林也会被绞死?”
“十字军的时代已经过去啦。”
“嘘!别乱说话!”
“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会变的……”
加西亚听见那话还没完,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五个死囚被套着面孔,脖子上缠绕绞索,从塔楼上直直地推了下来,手脚
都被绑住,嘴里也必定惯满哑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围观的人群不禁有些失望。死囚就好像一桩硬邦邦的木头,重重
往下一挂,脖子被拉得嘎达一错,尸体便绵绵地在空中晃荡了。
加西亚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耶路撒冷的人民没看到什么刺激有趣的景象,纷纷发出没劲的抱怨声,加西亚刚准备抽身离去,突然感到颈后一阵凉风,
细小的风,风劲却凌厉诡异,他立即转头一看,什么人都没有,但是却有听见一声低沉的叹息。
在他耳边,重重地发出似乎“唉”的叹息声。
加西亚惊出一背冷汗,牵在手里的马忽然暴跳起来,小马驹像匹草原烈马一样直立起身体,前踢扬得高出加西亚的头顶,
加西亚赶紧撒开缰绳,小红马在原地乱踢乱跳,把周围一片人吓得逃开老远,十几秒钟之后,马儿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口
中喷出血沫,稍微抽搐两下,死了。
加西亚愣愣地站了一会。然后在周围许多人惊恐的目光下,蹲下身,用手在马驹的头颈、脖子、胸口,腹部细细地摸索,
没有外伤。马的眼睛暴突出来,充血通红,加西亚翻开马的眼皮检查,发现眼里满是淤血,于是他再查看马的耳朵,果然
在耳廓里面发现了一个针尖大的刺眼。
——不仅是异端审判局,连教皇厅专用的刺客团也来了。
加西亚于是很自觉地把手伸进衣服的腰兜里一摸。
果然,抓出来一把雪白的盐粒。
这是第二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刚才那根毒针刺进加西亚的后颈里,加西亚死得比马还要快。他静静地蹲了一
会,把盐洒在地上,然后心疼地摸了摸小马驹的头,阖上马儿的眼睛。
加西亚呵呵一笑,拍了拍身上掉出来的盐粒,心想幸亏没把火焰牵出来,不然可要哭死了。这样想着,他蛮高兴地在街上
找了一家酒店,搭进一桌游侠喝了几杯麦酒,喝得不多,很有节制。然后日头偏西,他便空着手晃回了王宫。
晚上,女仆们在王宫里点起桐油灯,一盏一盏纤细地立在廊下,掩映在白色的纱帘后面,一层接着一层。
耶路撒冷的王宫有一种人间天堂般的感觉,白日下清新美丽,到了晚间犹如精灵之国,灯盏和池水交相辉映,白色的廊柱
和清丽的纱帘,犹如梦幻般不似真实。
萨珊从议会上回到自己的殿里,刚走近就发现殿里的女仆纷纷往外退出来,廊上的灯都亮着。他推门进卧室,很远便看见
床边坐着一个人,正在研究他烧鸦片的炉子。
加西亚对着炉里冒出来的白烟好奇地嗅了嗅,然后被呛的猛咳,眼睛咳得通红。萨珊走过去把炉子熄了,倒一杯薄荷水递
给他:“怎么今天忽然来了?”
加西亚放下杯子,示好地摇摇尾巴:“上次从加沙回来后,你又好多天对我冷淡,我想你得很。”
“是么。”
加西亚见萨珊并不高兴,也不冷淡,眼睛幽幽地看着别处。他呵呵一笑,走到床边,三两下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