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里?加西亚出了一背冷汗,那信筒在地上滚了滚,然后停靠在他脚边。信筒上镀着一层薄薄的银,上面用火烫出黑色的
纹章,纹章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和一面驱魔六芒星,六芒星上的符号标的是天火降临。
图案的意义加西亚当然晓得,他现在不禁出了一背冷汗,连心口都凉了。
这信筒上的纹章,分明是火与剑。
火与剑,就是异端审判局。
第9章:
加西亚觉得好似有一千头骆驼压在自己背上,一步步踩在虚处。他心事重重地踏进东殿,手里的羊皮信纸攥成一团。王宫
里的仆女们见他都喜欢多瞧上几眼,才没几天,这身份特殊整天微笑的年轻人变得失魂落魄,不仅脸上带伤,还垂头丧气
。加西亚一直低着头,忽然见脚下竟铺一块巨大的阿拉伯方毯,一直铺展到草坪上,毯子上织星月图纹,张扬刺眼。他把
头一抬,宫殿的几面大窗下也悬挂起蓝白星月旗,加西亚心里一沉,立即拉过身边一个侍女,指着地毯问:“这是什么意
思?”
侍女们都喜欢与他说话,他只问一个,另几个旁的也答应过来:“那不是努尔丁大王的旗子么。”
加西亚自然知道努尔丁是谁,他万万没有想到萨珊敢把穆斯林大王招进王宫。另一个侍女又说:“来的不是穆斯林大王,
是个漂亮公主。”
“穆斯林公主今早来的王宫。”
“还有一个库尔德男孩,也漂亮得很。”
加西亚眼前立即浮现起一个黑衣蒙面女的形象,当初在埃德萨战后,俘虏的穆斯林公主不了了之,萨珊与加西亚互相戒心
极重,加西亚对那个努尔丁·艾丝提的事情丝毫不能得知。他再一想今天在圣墓路遇到那两个眼熟的黑衣女人,心下一半
通透一半疑狐。
加西亚问:“那个库尔德男孩是不是叫萨拉丁·尤素夫?”
几个女仆互望一眼,都没什么头绪,最后一个端水罐的女孩走上前说:“那男孩不爱见人,只听说是穆斯林公主的侄子,
似乎是叫萨拉丁。”
加西亚便明白了。
他更加心急火燎地要去寻找萨珊,几步外脚下一绊,只听后面的仆女们一阵惊呼:“哎呀,就是他!”
加西亚起脚一跳,低头便看见几个锡兵咕噜噜地滚下白石阶,廊柱脚下摆着一个巨大的东方花瓶,花瓶与廊柱之间的角落
里坐着一个白皮肤卷发的男孩,男孩手里拿着木棍,正在面前巴掌大的一小块沙盘里划画儿,锡兵摆在加西亚路当中,被
加西亚一骨碌踢下台阶,他却丝毫不显在意。
加西亚知道他就是萨拉丁。
当初在埃德萨,萨珊在人前做出欲杀之而后快的样子,可见他对这男孩重视至极,加西亚只粗略一看,就知道这男孩的确
很不平凡。他弯腰捡起几个锡兵,放在萨拉丁的沙盘里,萨拉丁瞧了瞧锡兵的位置,皱眉说:“步兵的数量如果超过骑兵
的两倍,而且还占着水源,那还不如不要。”
加西亚心情正复杂,只略微对男孩笑一笑:“没有这么绝对的事,谁教你的?”
“我教他的。”一个女王气势的声音回答了他。加西亚直起身,圆廊那一头,黑裙女人带着面纱,她朝加西亚款步走来,
距离拉近,加西亚立即透过那层纱认出是谁。
努尔丁·艾丝提,叙利亚东方的公主,大马士革的蔷薇女王。
穆斯林公主身材极高,剑术也远在一般骑士之上,但一箭搭救加西亚的那两个黑裙女人之中,手持巨弩的却不是她。
公主朝加西亚隔着面纱笑一笑,面纱上金色的蔷薇正在她脸颊旁熠熠生辉,公主的眼神妖媚而霸道,让加西亚很不舒服。
他心里隐约猜到持弩女子的身份,更是烦躁。
艾丝提对他言语亲切,神色中也有交好的意图,她说:“我对领兵很不在行,如果你能教他,就是再好不过。”
加西亚原想一口回绝,但不知怎么,看脚下埋头沙盘的男孩,却又犹豫了。他说:“现在不是时候,我找萨珊。以后有空
再说。”说着他又下意识地捏了捏手心里的纸团。
艾丝提看他神色不安,知道是因为圣墓路上的事情,一笑点头,细指一抬朝向身后的宫殿:“恐怕他也在找你。”
顺她指的方向,库尔加莎正从殿里走出来,一出来她就向加西亚招手道:“总算回来了。今天可真是热闹得要死。”库尔
加莎神色焦虑,加西亚恐怕萨珊也遇到什么事情,腿脚一抬,快忙跟去。
他跟在库尔加莎的身后,赶上去一把拉住她:“我得先问点事情。”说完将她推到走廊边上,问:“今天中午萨珊叫我,
原本就有事情跟我说?”
库尔加莎点头:“具体他要与你说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今早穆斯林公主来到,殿下大概想和你说这些。”
加西亚明白了,他接着问:“我着急走了之后,是不是还发生什么事?”
库尔加莎优美的弯眉一蹙:“你走之后,王宫里忽然冒出几个会飞的刺客来,他们很可怕,像长了黑色的翅膀。我见过‘
阿萨辛’的本事,他们与‘阿萨辛’几乎不相上下。”
加西亚心里一抖:“他们来杀谁的?”
库尔加莎摇摇头:“说来奇怪。他们并没有必杀的决心,似乎只是来唬一唬国王,殿下和穆斯林公主也在,殿下被他们用
一样东西伤了手。然后就立即让穆斯林公主与人去找你。”
库尔加莎说“一样东西”时稍稍顿了一顿,加西亚立即有不好的预感,他点头道:“我心里大致有数了。请先走开一步,
我自己进去。”说完走向房间,门帘一掀,顺手就把羊皮纸团塞进腰带里。
房间里萨珊靠在椅上,一个女仆跪在她膝前正给他包扎右手手指,他衣袖上溅了点血。加西亚走进去,萨珊便让侍女退了
出去。
他冲加西亚招招手。
加西亚连忙走上前,捧起萨珊的右手瞧着,一道划伤在手背延伸到手指,划痕周围有些肿,颜色却正常,加西亚稍稍放下
点心,又有些心疼。
“是用什么东西伤你的?”他接着侍女的动作包扎他的手。
萨珊不答,他摸了摸加西亚颊上的红肿,脸上不笑,紫色的眼里却很喜悦。加西亚知他一贯阴险,懒得和他翻白眼,哼一
声道:“你真是睚眦必报。”
萨珊也不说出昨晚的事情,只问:“我打了你,你不生气?”
加西亚说:“我脾气又不好,当然生气。只不过你心性狠毒,以此为乐,如果我计较这个,不正好趁了你的兴趣。”
萨珊微微点一下头,嘴角噙着一丝弧度:“我是很高兴。”
加西亚当然不知道萨珊高兴什么,心里奇怪着,在萨珊的手背上扎了个结,摸摸萨珊冰凉的手指,忽然,手上极快地一翻
,眨眼间就拿住萨珊的左手。加西亚脸色不变,手上用大力捏在他腕上关节处,迫使萨珊软开手心,一个金色的东西从手
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叮当一响。
加西亚呆住几秒。
萨珊也不恼他,静静地端坐着,加西亚捡起地上的金色吊坠。心脏轰隆乱跳。
吊坠带着精致的褶皱,贝壳形状,褶皱上刻着几行古老的圣契文字。
“圣心天使教堂”。
贝壳尖锐的一边上还粘着血迹,加西亚看看萨珊的手,再看看萨珊的脸。伶牙俐齿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库尔加莎提到萨珊被一样东西伤了手时表情怪怪的,加西亚留了心。进来时发现萨珊把什么东西握进手心里,他刻意不做
声,说话间随意问起萨珊是什么东西,萨珊把话题支开,加西亚就拿定主意要戳穿他。
却没想到是这个。
莎耶尔戴在颈上的坠子。
手里的金色贝壳如铅块一样沉重。
加西亚几乎拿不动它。他吸了一口气说:“我让人把莎耶尔送到君士坦丁堡。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萨珊只端坐着,紫色的眼珠静静地,加西亚一急,握住他双臂道:“你不相信我?我从没有想用她对付你!今天来的人与
我无关!”
“怎么会与你无关?”
萨珊并没有动静,他只是垂着浓密的睫毛,从加西亚的角度看去,下颚消瘦着尖尖地。另有一个低沉又阴冷的女人嗓音从
房间的另一扇门后面答应加西亚的话,加西亚心口完完全全地冰冷下去,他知道那个拿巨弩的女人是谁了。
一只青白枯瘦的手揭开帘子,梅利森德走出门来,她看起来依旧是濒死的模样,一双漆黑的眼睛越发显得深邃睿智。她微
笑起发黑的嘴唇,比萨珊还要险恶无情几分,“那些人都是为你而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加西亚看着梅利森德。
他放开萨珊的手,手中贝壳落在萨珊腿上。
他退后一步。
点点头,再退后一步。
加西亚心里好似煮沸了一池苦水,分不清有什么糟糕的滋味,他失笑:“我真不相信你还敢出现。不错,如今你们所有人
都抱成一团了。只有我一个仇人。”
第10章:
加西亚抽出匕首,他问萨珊:“你居然还让她出现在王宫里,你能原谅她,却一点儿也不顾我的感受吗?”
萨珊从椅上站起来,他不回应加西亚,而是准备离开,加西亚握紧手中的匕首,眼睛盯住他的背影:“萨珊,我们的问题
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了!你还要用这种回避的姿态吗?”
萨珊在门口停下,只说一句:“我没有原谅她。”然后依旧决然地走了出去。
加西亚望着那扇门,脸色因为失望而苍白。接着他转头看向梅利森德,梅利森德故意忽视掉他手里杀意森森的匕首,反而
不解地问:“你喜欢他?”
加西亚冷笑:“怎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梅利森德不可思议地揶揄一句:“你居然喜欢他。我弟弟。”
加西亚转过身。
总算,两人坦坦荡荡没有旁人地针锋相对了。
加西亚皱眉:“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他怎么能容忍你活着?他恨你不亚于我。他半死不活地撑到现在,都是拜你所赐。”
梅利森德笑了笑:“他恨我不亚于你,但是你究竟有多恨我呢?你恨命运远甚于恨我。如果你真有那么愤怒,你手里的刀
早就插在我的心口上了。”
“你想说明什么?”
“我们是一类人。如今我不再是耶路撒冷的王,你根本就不计较我的死活。我们该站在一边。”
加西亚觉得荒谬,荒谬得他忍不住笑背过气:“女王陛下,您真是热爱异想天开。你把我的家整个毁了,我可是不遗余力
地想杀你,你居然还好意思说我们是一拨儿的?你是哪里来的这份自信?”
女王依旧是女王的姿态和风度,她端庄高贵,冷酷着永远不容别人质疑她的威严,但是她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化的语
气和加西亚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我做过的事情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你应该恨我,但是你心里也知道,事实远
比你听来的真相要复杂得多。”
她在“听来的”这几个音节上刻意加重。以梅利森德的高傲,她完全不屑于和加西亚解释什么,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放出
一种亲近的姿势。
加西亚不理解。
她说他们是一类人。相似的人。
她居然向他示好。
“我不知道什么事实。”加西亚拒绝自己的态度发生软化,虽然他心里杀意全无。他苦笑着掂量手里的匕首,对面前的这
个人居然提不起必杀的决心来。
他心里只有深深的沮丧。萨珊比他高明,梅利森德和萨珊加起来更比他高明,他原本该做的事情,一件也没完成,他原本
的仇敌,现在正用一种笃定而慈爱的、导师般的语气对他说:“你是属于我们的。”
神的垂青一定早已弃他而去了。把加西亚扔在这样一种尴尬可笑的境地之中。
命运彻底嘲笑了他十几年的努力和坚忍。
加西亚咬牙切齿地,讽刺别人也讽刺自己:“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基督徒,我为什么会和你们这些异端分子抱成一团?”
女王端正地说:“我也是个基督徒。”
加西亚更是讽刺:“那么萨珊如今和你是一拨儿了?”
梅利森德漠然而技巧地一笑,睿智地避开他的问题:“他是我弟弟。我们因为很复杂的原因争斗过许多年。但是他依然是
我弟弟。”
加西亚想了想,自嘲地收起匕首:“那么他如今是跟你妥协了?我也应该跟你妥协了?”
“没人期待你会妥协。”梅利森德忽然从长袍的褶皱里拿出一个黑绸包裹的细长东西,她走上前,双手递到加西亚面前,
“你杀我也好,不杀我也好,都不妨碍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属于这里。你生来属于耶路撒冷,这就是你父亲把你接来这
里的原因。这也是你最终忍不住回来的原因。你的根落在这里,就像向阳的树无法在黑暗里存活一样,它离不开光,你离
不开耶路撒冷,你无法在西方世界生存,那里没有你的自由。”
加西亚怔怔地听着女王的话。
好似天上的雷电劈中他一样,他从里到外都被照亮了。烧焦了。
他只得接过梅利森德手里的东西,揭开黑色的丝绸,露出兵器的一端。他问:“这是什么?”
梅利森德说:“这是属于耶路撒冷国王的剑。原本应该给我弟弟,但他用不了。”
加西亚抽开长剑,剑身雪白纯净,光可鉴人,毫无一丝瑕疵。
加西亚把剑从右手换到左手,摇摇头:“我也不能用。我的左手已经断了。”
梅利森德淡淡一笑:“你还有右手。”
加西亚惊讶地抬起头,梅利森德说:“我母亲曾经使刺客把我弟弟的主手手腕射穿,箭上还有蛇毒。但是他现在两只手都
能射箭。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加西亚当然知道,他肋下的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他把剑换到右手。剑极其沉重,加西亚很不习惯地皱了皱眉。
划了一圈试试手,加西亚冷笑一声:“把剑给我,我就和你们抱团亲了吗?”
梅利森德鄙视他这种幼稚的气话。她面带一种高不可攀的神情,自上而下地瞧了他一眼,然后和萨珊一个调调地、不屑地
转身:“没人要求你什么。你逃不过自己做出的选择。你跟我站不站一块不重要。只不过你站在耶路撒冷的位置上,这把
剑就该交给你。”
梅利森德走到门口,手放在门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又回头来,面纱后面看不清她什么表情,她说:“我弟弟从来不
会恨什么人,他只是永远不原谅。”她似笑非笑地似讽非讽地说:“他还没有我二分之一的狠毒,更加比不上你。所以说
,你比他更适合做一个守护者。”
加西亚觉得自己被这个厉害的女人搞混乱了。
彻底混乱了。
他当初为什么要回耶路撒冷?他恨自己被萨珊迷惑。他对婚姻感到恐惧。他无法面对英格兰。没人知道他的心情,他回耶
路撒冷的理由怪异而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