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宠你如珠如宝,”他贴着我的眼皮,嘴唇一张一翕,说得很轻很轻,“你知道吗,刚才你的眼睛
,尤其是你叫他名字时候的那双眼睛……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琉璃色的眼珠散发的流光溢彩,多得几乎可以溢出
来,浮光跃金。那种美丽,美得我想哭……”
我心里柔柔地发着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孩子,他是真的爱上我了。又怎知我将带他前往的,究竟是蓬莱仙境还是无
间地狱。
我只好捧着他的脸,一言不发地回吻他。
“琉。”他忽然说,一反常态地扭捏。
“什么事?”我一边仰起脖子轻吻他的唇,一边口齿不清地问。
他被我吻得有些意乱情迷的样子,碎碎道:“我……还想要……”
我笑了,在他嘴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凌,你会原谅我的,是吗?
第三十四章:
朔征十年八月廿七,大宣第十九任皇帝宋凌驾崩,时年三十六岁,谥号神宗。
九月初九重阳,大宣朝第二十任皇帝宋宏煜登基,时年十七岁,改年号景安。
原太子太师宋琉拜太师,正一品。
太师这个头衔,虽无实权,却已是百官中最高的官职。
三天后,如同追随先帝宋凌一般,内阁首辅姚素芜病逝。内阁次辅李肖臣升任首辅,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景安帝宋宏煜虽然不是宣朝历代皇帝中第一个冲龄践祚的,但他对政事的处理,对皇权的认知,对外扩张领土的勃勃野心
,以及对内发展科技经济的雄韬伟略,似乎远远超出了一个十七岁少年应有的范畴。没有人相信那个十四岁时还只顾玩乐
、任性娇纵的太子会在短短三年之内有这样的成长。
于是很多人认为这个少年天子的一切抉择,幕后都出自那从未走上过朝堂的年轻太师之手。也有人认为这些都是才华横溢
的内阁首相的主意。
在旁人眼里,我和李肖臣一起长大,意气相投,又都是风流才子。如今一个高位在坐,一个实权在手,我们聚在一起即便
不是一本正经地谈论国家大事,也必定是吟风弄月,抚琴下棋,风雅异常。
如果他们看到每次他来我家,我们一起干的事的时候,恐怕要跌出三条街去。
我们刚呼哧呼哧地打完麻将,小八要去忙着张罗晚饭,三缺一了,于是浩枫提出推牌九,可我对牌九又不太在行,最后只
好变成开盅博大小,浩枫坐庄。
我已经连赢九把了。
“太没技术含量,太没技术含量了!”李肖臣输得满头是汗,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太降低我的水准了。我不玩了,再去
叫一个人来,还是打麻将吧。”
我玩得兴起,连忙拉住他:“别走呀,怎么说也玩满十轮。我把刚才赢你的都押上,这总行了吧?”
“我这个月的俸禄都输光了,你让我拿什么押?”
“这个嘛,”我眼珠一转,“你那个米芾的砚台,值不少钱吧,就拿那个。”
李肖臣一脸警惕的神情:“你想拿来干嘛?”
我甜甜一笑:“砚台嘛,还能拿来干嘛……我好歹也是读书人,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又看看一桌子的银票,考虑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好!”
浩枫含笑瞟了我一眼,开盅,又是大。
我开怀大笑:“浩枫,等会儿派人跟李相回去拿砚台。顺便告诉木匠,我那书案的腿不用补了。”
浩枫看看一脸想杀人表情的李肖臣,笑道:“好了,你就别再欺负他了。肖臣,我告诉你吧,刚才都是我替他作的弊,他
故意逗你来着。”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肖臣没好气地瞧着我:“很好笑吗?”
“哈哈……一般……哈……一般好笑。”我上气不接下气。
他瞪了我一眼:“一般好笑就笑成这样,那很好笑你岂不是要笑断气?”
“那我是看你最近国事繁忙,总是愁眉不展的,想逗你开心嘛。”
我对李肖臣的媚眼没辙,他也同样对我的撒娇没辙。
他叹了一口气:“你少跟那樊未王厮混在一起,我就开心了。”
我不以为然地喝茶。
浩枫看看他,又看看我,知趣地退了出去。
“琉,”李肖臣异常认真地盯着我,“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什么吗?你以前跟先皇,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他宠着你,
没人敢说什么。可如今,他才去了多久?你就……”
“虽说你和樊虞不是明目张胆,可这云京才多大,哪来不透风的墙?”
“况且这段日子,皇上又老往你这儿跑。你知道那些话说出来有多难听吗?说你伺候父子两代人不算,连外甥也要染指…
…政权军权你都要抓,是狼子野心……”
我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头,闲闲道:“他们倒不说我勾搭你。”
“我李肖臣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你宋太师哪看得上眼。”
我一挑眉:“连你也这么看?”
“我怎么看?我知道皇上来你家不是对你有意,他看中的是如夫人。这个我不担心,内务府已经在安排选妃,到时候他有
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日子久了就能忘了浩枫。我担心的是樊虞。你之前也说过,他是什么背景,他家是什么势力,他
娘是什么人?你我在樊家眼里那就是蚂蚁,一捏就死。你说过不招惹,怎么又去招惹呢?”
我垂着眼皮不说话。
“琉,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知道你一不为权二不为钱,否则以你的能力,这内阁首相还轮得到我来做?折色火耗
,淋尖踢斛这种事你也向来不屑去碰。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仇’字。你到底想向谁复仇?”
我淡淡一笑:“肖臣,为什么我就不能为了一个‘情’字呢?三代不出舅家门,你难道不觉得未王长得有点像先皇吗?”
李肖臣倒抽一口冷气,看着我的眼神有点惊讶,也有点恐惧:“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向我说实话了。”
他停了停,严肃道:“我姑且信你这句话。那也不妨告诉你,宝苑公主对你们的事有所察觉,已开始给樊虞张罗婚事了,
为这事他们母子差点闹翻。”
我漫不经心地拨了一下骰子:“难怪这几天见不到他。”
“不知为何,宝苑公主对你忌讳很深。你要是真对他有心,不妨劝劝他吧。毕竟咱们炎黄子孙,讲的是一个孝字。”
“嗯,好。”我点头道。
扬起脸展颜一笑:“肖臣,那你什么娶媳妇,尽你的孝道呀?”
一反常态的,他没有瞪我,也没有顶嘴,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快了……”他说了一句。
他的神色寂寞如黄泉彼岸。
我没想到的是,李肖臣说的“快了”真的是非常快。一个月不到,我就收到了他的大红喜帖。新娘是兵部尚书吴如臻最小
的女儿、双十年华的吴莞儿小姐。
李肖臣官虽做得大,但毕竟后台薄弱,在朝廷的根基太浅了。吴家世代为官,世袭的侯爵,加上吴如臻在兵部的地位。他
能娶了吴家的掌上明珠,就等于找到一座大靠山,还能从兵权方面培植自己的势力。
李肖臣这个人聪明绝顶,眼光又独到,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落袋的便是最好的。他要选妻室,纵观全国也找不到一个
比吴家小姐最合适的人选。而据说吴莞儿小姐向来眼高于顶,什么样的男子都看不上,所以到了二十岁也没嫁出去,这次
居然也能被李肖臣收服,不知他又耍了什么手段。
至于吴家,能和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的弱冠宰相攀上亲戚,他们更是乐此不疲。
这场婚事,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双赢局面。
只是如此一来,我们这些人之间的关系真变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了。
李肖臣做了吴家的女婿,而吴如臻又是樊家的嫡系。他原本一个和樊家扯不上关系的人,如今也上了这个牌桌。我原本以
为这次他可以做个局外人,没想到终究是逃不过。
是不是这场赌局一旦开始,就没有人可以离开。直到其中一个人输光所有,一切才会结束?
*
凌三年丧期未过,李肖臣的婚礼一切从简。没有请戏班子,也没有大肆吹弹拉唱,只是在他家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了两
家的一些亲戚和近友。而吴家的人居然也同意这样的做法,实在令我有些费解。
看来我是有点低估李肖臣了。
即便是如此低调,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家的联姻,怎么说也是云京官场的一件大事。前来道贺的人仍是络绎不绝,送礼的
车马几乎踏平了他家门槛。
礼宴那天,我给他送了一副西域的琉璃屏风作为贺礼,看他挺乐的。他穿着大红喜袍忙里忙外的招呼客人,我就不再去打
扰他,一个人在那“不可方思”的水廊上瞎晃悠。
尽管是三九严寒的天气,可廊道边处处埋着火龙,烧得旺旺的,一点也不觉得冷。有几株梅花开得正艳,我折了一段花枝
,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凌特别喜欢梅花的香味,他的衣服上几乎都熏这种香,如今樊虞也用这种香,我闻着很受用。
园子里,峨冠博带和裙衩香鬓一齐散发着盲目的欢乐气息。而一旦我走过去,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到了背
后就是一双双带着勾刺的眼睛。
我早已习惯了这些,不以为然。
他们对我笑,我也对他们笑。他们不理我,我还是对他们笑。认识的,停下来寒暄两句,不认识的,点个头赔个笑脸,反
正扬个嘴角又不要本钱。场面上的话绕来绕去不过这么几句,舌头打个转,什么好听说什么,我是轻车熟路的。至于喝酒
,就怕满园子的人都倒了,我还能站着。
在人群中周旋,表面上一派左右逢源的本事,玩得游刃有余。
李肖臣就不怎么样了,他戴着朵滑稽的大红花,脸红脖子粗地同国子监一群年轻的学子们喝酒。那群年轻人揪着这位曾经
的祭酒大人不放,他就赌气似的拿海碗跟人拼。我在假山上远远俯瞰这一幕,心里有点发苦,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说他没见过罗凤姐,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过日子,愁眉苦脸得连最喜欢的萝卜酥也让我抢光了。这回,他又见过这吴小
姐几次?怎么就这样了了终身大事?他要是真高兴,那十几坛子的女儿红下去,怎么还不见醉意?
可我又能帮他什么?能帮他的我都帮了,他能帮我的,也仁至义尽了。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再也不需要我帮什么。我最
多帮他在婚宴上打个圆场,免得他把那群年轻人都欺负成了一摊摊稀泥,过几天被人说以大欺小。
想到这里,便往山下走去,刚一进园子,就看到樊虞迎面走来,他喝得双颊红扑扑的,带着几分少见的可爱。
我看着他笑得很甜:“怎么不多喝点?还是我家水叔做的菜不合胃口?”
他一双眼睛水盈盈地瞧着我:“我找你呢。”
我眼波流转:“找我干嘛?”
他俯到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有好几双眼睛,带着鄙夷和讥笑朝这边望过来。
“嗯,行。那我先回家。”我点头道。趁他来不及起身之际,偷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风情万种地把梅花枝塞在他怀里。明
明看到那些眼睛几乎可以淬出火来,可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又各自移开了视线假装没看到。
真的是很好笑,再多次也玩不厌。
我撇下呆若木鸡的樊虞,一个人慢悠悠地晃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家里很静,下人都被借去李家帮忙了。空气冷冰冰的,和刚才的觥筹交错的世界云泥之别。
有一个人在黑漆漆的花厅里喝闷酒。
暗自叹了一口气——李肖臣活得比他明白多了。
我走进去往他跟前一坐,没好气道:“客官,打烊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已经烂醉如泥了,可人依然坐得笔直。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喝他的酒
。
我闻了闻酒坛子。
“喝水也能醉成这样,祁将军,你的境界越来越高了。”
“有些人喝再多也不会醉,可有些人喝水就能醉。宋太师,谅你聪明绝顶,也想不通为什么吧。”他眼神虽乱,口齿却清
晰得很。
“那得看,”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有些千杯不醉的人,遇到真正开心的时候,喝一两杯就能醉得不省人事。哦,还
喜欢乱作诗呢。”
祁云月竟然笑了一下:“那他今晚一定醉得很厉害。”
“就我看到的,他已经放倒了不下二十个人。这会儿就算放他进考场,只怕他还能写出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八股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喉间发出意义不明的“咕”的一声,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
“未王告诉我的。他说肖臣主动来给你敬酒,你非但不肯碰,还扭头就跑了。这可不太好,太不给新郎倌面子了。他怎么
说也是阁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这不是让他下不了台吗?”
祁云月不吭声。
“未王说你肯定舍不得跑远,应该是来我家了。让我过来看看,果然见到了你。”
我起身去点灯。黑灯瞎火的去开解一个失意的人,我有点缺乏底气,生怕自己也会被他感染了。把屋子弄得亮些,至少可
以色厉内荏一点。
“云月——我第一次这么叫你。”我一边点灯一边慢慢道,“你也知道,我们俩一向说不上什么话。如果不是有肖臣和未
王在,我们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我知道自己也没资格跟你说这些,你爱听听,不爱听,就当我一个人唱歌好了。”
“这条路,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终归是要走的。以他一介布衣,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属不易,这路上吃了多少
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能攀上这门亲,你该为他高兴才是。他飞黄腾达,你也与有荣焉不是?你要是觉得不甘呢,
不如也找个顺眼的姑娘娶了。从此你们两不相欠,该干嘛依旧干嘛,上了床大家心里好过。有哪条规矩定了男人成了亲就
不能鬼混,又有哪条规矩定了娶了媳妇就不能搞断袖?我自己……”
“琉,少说一句。”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是樊虞,他的语气有些严厉。我刚好把一屋子的灯全点亮,一口吹灭了火折子。
樊虞扯过我的胳臂,轻声道:“让你劝他,怎么跟他说这些?”
我不太服气,刚想辩驳,就看到祁云月嘲讽般地瞥了我一眼道:“原来在宋太师眼里,婚姻和爱情就意味着这些吗?”
我挣开樊虞的手,不客气地反问道:“那祁将军以为呢?”
祁云月认真而坚决:“是责任和包容!”
我轻浮一笑:“哦……原来不是床笫欢爱和共赴巫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