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见到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西元门口没有人再拦我。据说这天早晨堂上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口水战,到了下午这群人
就各自回家搂着姨太太生闷气去了。他们争执的内容同我毫无关系,起因是前一天下午李肖臣的那句话,他们互相指责对
方是伪儒学卫士,而争执的始作俑者则始终抱臂在一旁作壁上观。最终这场争吵以不了了之收场。
我第一次觉得凌的无为而治其实是一种失败,他的纵容和沉默培养出了一批自大又自卑的官员。他们有足够的自由说话,
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肯定,于是他们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近乎毫无目的的自呓。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
什么。
我不知道凌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这个王朝,它为他带来了权利和荣耀,也为他带来了难以启齿的隐蔽的伤痛。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睡着,他的榻前除了李玉璋和几个内侍之外没有其他人。我轻手轻脚地坐到龙塌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
清梅幽香。我强烈地感到,扬州那一年宁静恬淡的日子,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更瘦了,好像一个单薄而脆弱的纸人,轻轻一碰就会裂为碎片。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在午后的光线下迸发出冰冷的白光
,薄唇紧抿着,眉头紧皱,蜂翅般的睫毛不停地轻颤。我知道他一定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可我丝毫无法为他分担。
我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唯一不变的那颗细小的褐色泪痣,他醒过来,看着我笑了。
他的笑容雍容而迷离。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我无法确定自己此刻有没有落泪。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我的全部梦想和希冀,我曾固
执地以为那里就是我的沧海桑田。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他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好像初秋早晨青草上的第一滴露水,清凉而脆弱。
少顷,他笑了笑,接了一句:“我早知道,没人能为难得了你。”
我抚摸他深陷的脸颊:“你睡吧。这几天我不出去了,陪你一起等宏煜回来。”
他闭了一下眼睛,随后攥着我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夜凉如水。
我站在遣云宫外的台阶上,看着满园盛开的热辣华贵的海棠。
“宋大人。”
是陆子蔚。
“皇上怎么样?”
“睡下了……”他停了一停,又道,“您也应该去休息一下。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这样下去不行。”
“我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凌不停吐血的情景,让我心惊肉跳。
“所以我为您准备了定心安神的药。”
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碗。
“要是您垮了,谁来照顾皇上?”
他抬举了,凌从来就不是我照顾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从他身上一点点的流逝,束手无策。这几天,我甚至连哭都
不会了。
但他说得没错,如果我累垮了,凌会担心。想到这里,便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皇上的病,还能撑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平淡,仿佛在述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
陆子蔚没有答话。
“你和李玉璋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不要瞒我,我有准备。”
“三天……到五天……可如果再像昨天这么呕血,恐怕撑不了一天……”
我看了一眼天空,一轮冷月高挂中天,深深吐出一口气:“太子已经收到急报,正在日夜兼程赶回来。预计还有五天能到
。无论如何让他支撑到那个时候。”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
五天……
只有五天。
我们就这样走到尽头了吗?
我再次抬头看了看天,满天繁星耀眼璀璨——明天应该又是个好天……
我的确是累了,眼皮很酸,头很沉,我想我也该去睡了。
之后的五天,我不想再错过同他一起的一分一刻。
*
凌走的那天艳阳高照,整座云京城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桂花香味。
这让我想起一年前的秋天,我们在扬州瞒着苏直和陆子蔚偷偷跑出去玩。那天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头发松垮垮地挽在一
边,整个人风流蕴藉超然出尘。我为了配合他,穿了一身珊瑚红,他笑我好像一棵会走路的丹桂。
那天我们在二十四桥熙春台搭的水台子上听戏,唱的是一出吴昌龄的《张天师断风花雪月》。我漫不经心地剥着花生,耳
听那扮金盏儿的正旦故作姿态,扭扭捏捏地唱道:“我本待鸾凤配雌雄,你只想雕鹗起秋风。怎知我月中丹桂非凡种?”
,那陈世英便深情款款地接:“念小生凡胎浊体,怎敢和仙子陪奉?你只说小生来年应举,果是如何?”
我看着凌笑得眉眼弯弯。他专注地瞧着戏台没有看我,但是在桌下却隔着宽大的袖子捏住我的手腕,来来回回地摩挲。我
被他弄得很痒,忍不住笑出了声,遭到周围听客的一堆白眼。
我其实并不喜欢听戏,那些一句话可以唱上一刻钟,一个自寻烦恼的故事咿咿呀呀上好几个时辰,人都能在戏里坐老了。
况且,我听不太懂他们在唱些什么。
可是那天,在甜美的桂花香里,我静静陪着他听了一个下午的爱情故事,在桌子底下众目睽睽地调情。他看着缠绵凄恻的
戏台,我看着雍容迷离的他,忽然想,原来我们两个正在一个古老爱情故事的团团包围中呢!想着,我又笑了,呷了满满
一口香甜的桂花茶。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暖风,风里有桂花特有的清香。我们顺着人流走出熙春台的时候,天边是整片整片的红霞。瘦西
湖的水在身边安静地流淌,我时不时地侧过脸去看他,他明知我在瞧他,却故意不看我,只是慢慢地把刚才那出戏的内容
告诉我。他的手指在宽大华贵的袖子下将我抓得很紧。我分明看到他嘴角扬起的笑意,心里被一种流淌着的恍若隔世的幸
福填得满满当当。
时间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停住脚步,世界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变得空空如也。
我几乎无法分清哪个是微笑,哪个是暖风,哪个是他的嗓音。
*
我是在丧钟声中走出永延宫的。迎面而来的是满身缟素的文武官员。他们头上的丧巾在风中猎猎鼓动,无一例外的是满脸
悲怆。我看到姚素芜由两个人搀扶着,老泪纵横地沿着太和殿的台阶一级一级磕上去。
我从台阶的另一边走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扶着姚老的两名官员对我怒目相向,他们也许认为这个时候我应该表
现得比任何人都悲恸,可是我没有。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凌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
很奇怪,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
只是在经过太和殿台阶前的时候,我一度出现幻觉——那些官员都变成青面獠牙的妖怪,端坐于台阶之下的玉石狮雕破壳
而出,降妖伏魔超度众生,场面甚是惨烈。而我自始至终矗立一边冷眼旁观。
现实是石子,心情是湖泊。我以为石子落入湖泊必然会激起涟漪。但奇怪的是,我本以为是湖泊的地方,如今只是一个空
空荡荡的深潭,石子一落下去便音讯杳无。
我想,也许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就像那出戏里唱的:“你原是广寒宫娉婷仙桂,不合共陈世英暗成欢会。虽然为救月苦往
报其恩,反害他耽疾病十分憔悴。谁着你离天宫犯法违条?枉使的风花雪尽遭连累。”
和我在一起的人,终究都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逆着人流走到午门的时候,看到了宏煜和樊虞。他们战袍加身,盔甲未卸,身上的丧巾和白绸是匆忙裹上的,夹杂而来
的是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气味。
宏煜在我面前翻身落马,他只是吸气,说不出话,圆润的眼睛里擒满泪水。我看着他无言以对。他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
然后越过我,没命地向里奔了进去。
谁也没想到他们昼夜疾驰千里,在三天之内赶回云京,却终究没来得及见上凌最后一面。我朝站在一旁的樊虞咧嘴笑了一
下,看到他欲哭无泪的表情,刚想开口说话,一阵眩晕便袭来。
我眼前发黑,身体软软向一边倒了下去,在接触地面之前,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
闭眼前的一刹那,我似乎看到凌那潋滟一般的眼神恍若流星,从永延宫上空一闪而过。
*
梦里重复的是相同的情景。
阳光洒落,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躺在床上,紧紧抓着我的手,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亘久不变的清梅幽香。他用骨节分明的修
长手指抚摸我的脸颊,虚弱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说:“我爱你,不要哭。”
可是,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在梦里,同样的一句话,在四面八方不停地重复、重复——
我爱你……
不要哭……
我没有哭!
醒来的时候看到浩枫忧伤的大眼睛,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觉得脸上湿湿的,一摸,全是泪。
可人一旦清醒了,心里就空空荡荡,涌不上一丝感情。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发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樊虞坐在一边,仍是刚才的装束。
这一幕似曾相识。
这一刻我所有的幻觉无风自散,此时此刻我呆坐在床上,想着刚才在太和殿门口看到的那些妖怪,念到深处还会忍不住颤
抖几下。
此地尚余妖怪一只,而清风和欢笑,是再也没有了。
“又是你。”我解嘲地笑笑。
“又是我。”他神色凝重。
“怎么老是你?”我仍是笑。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醒了我就可以走了。刚才给你把过脉,没什么大事,只是疲劳过度,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
我点了一下头:“你也几天没睡了,快点回去吧……你母亲……替我问候公主。”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忽然有些犀利,却并没有说什么,低头走了出去。
浩枫送樊虞到房门口——樊虞坚持不让她送太远——看他走了,才关上房门,回头定定地瞧我。
“皇帝刚死,你就要出手了?”她的声音又黑又谅。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在借此排除心里的最后一丝愧疚。
“宋凌已死,我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我平淡地说。
第三十二章:
凌头七那夜,我去街上闲逛。
大宣上下举国治丧,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白幡,商家关门休业,云京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死城。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乱跑,总之是不想待在家里。宏煜已继承了皇位,但还没有正式登基。这些天他办完宫里的
事就会来我家,但不是找我。他抱着浩枫躲在房间里哭,有一次我甚至听到浩枫的房里传出娇喘和呻吟。
我并不觉得意外,自从扬州回来装病的那段日子,就能看出宏煜和浩枫的关系已有所不同。回想起来,早在宏煜最初来我
家听课那会儿,他已经对浩枫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好感。浩枫美丽、优雅、稳重,宏煜会喜欢她一点也不让人奇怪。
至于浩枫,我不会怪她。只要她对我一如既往的忠心,感情方面的事……怎么说呢,我甚至是有些欣慰的——这些毕竟是
我欠她的。
如果宏煜能代我好好爱她,我心里也会好过一点。
可每次宏煜一来,我似乎就成了多余的人——让我杵在那里干什么呢?
姚素芜随着皇帝的离世一病不起,李肖臣全权掌管了内阁,又在这新旧皇权交替的时刻,他里里外外忙得像个孙子,我也
不好意思去打扰,只能到街上东游西荡。
我从家里拿了一坛酒,是两年前李肖臣拿来的茅台,一如既往的淳厚馥郁。我一边走一边像个市井流氓一样地灌着酒,脚
步在青砖路上扣出沙沙的声响。
整座城市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遁无形迹。
不知为何,我忽然思念起凌的怀抱来,才不过几天的时间,我就开始想他了。那时候的他依然健康,他的怀抱温暖有力。
总是在激情过后,我把汗湿的额角贴在他的胸口,耳枕着那回响在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他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也能安然入睡。可如今他不在,我却再也无法独自入眠。
每每是刚刚进入梦乡,立马就会警醒,总觉得耳边缺少了什么声音,一个晚上要惊醒七八次。小八想了个馊主意,他找人
在我窗下敲鼓,有节奏的“咚咚咚咚”以模仿凌的心跳声。我听了大半夜,越听越精神,最后实在受不了,跳起来把敲鼓
人揍了一顿,砸了他的鼓。小八便再也没给我折腾过什么事。
对凌的这种思念日复一日的加剧,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意识。以至于有一天,我浑然不觉地一边回忆着他的笑容,一边在
自己手里寻求解脱。而喷发的那一刻,我忽然糊涂起来,究竟是哪个让我更感空虚。是失去了宋凌?抑或仅仅是欲求不满
?
我又灌了一大口酒,脑袋依然清醒得无可救药。定神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走到了这里——东城的旬阳街。
这里是云京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鳞次栉比的酒馆、赌坊、青楼,还有粉面相公的堂子。往日一入夜,这里便华灯璀璨、
歌舞升平,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是云京所有有钱人的销金窟。而今天的旬阳街不同以往,空荡的街头静悄悄的,月
光洒落在青砖路上,居然阵阵地沁出一股秀气。
为什么烟花之地的街道上会沁出这种纯净的秀气,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可这么思索着的时候,脑袋里忽
然浮现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砰砰怦!
我用力敲响天光云影的门板。
砰砰怦!
天光云影是旬阳街上最大的一家堂子,明明做的是皮肉生意,名字居然还取得诗情画意。我是从来没去过,不过据说樊虞
是这里的常客,又据说他家有一个红牌长得跟我有几分相似。
这种无法喧诸于口的小道秘闻都是李肖臣告诉我的。他官做得越大,对秘闻的兴趣便越浓厚。以至于我一度认为他是不是
有某种隐蔽的偷窥癖好,问出来的时候又惹来他一顿媚惑入骨的白眼。
砰砰怦!
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涂了一层厚粉的脸,在月光下惨白惨白的,我吓了一跳。
那张脸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今儿个国丧,不营业,客官请回吧。”
我不乐意了,欺负我没逛过堂子吗?
我笑得很甜:“瞧您说的。要是不营业,有人敲门,还劳您天光云影的老板亲自来开门?”
那双眼睛的主人愣了愣。
我其实根本不认识什么天光云影的老板。只是这些青楼也好,堂子也好,老板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芙蓉如面柳如眉,走
路一摇三摆,看似美得不像话,可举手投足之间又充满了一股子铜臭味。最有特色的是他们那双眼睛,看人必先从脚看起
,垂着眼皮,厚重的睫毛一分一分往上抬,看你的鞋子、看你的衣裳、看你腰间的佩饰、看你手上拿的东西、看你的脖子
,最后才看脸。看完脸之后,再从上到下过一边。就这么一上一下的功夫,他们就能把人分出三六九等来,你是富是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