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孪生弟弟是MB 上——张冬冬
张冬冬  发于:2011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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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走到阳台那里,只听见阳台那里有人轻轻说话。听声音是亚宁和小玉。我晕忽忽地站在客厅的一盆冬青后,竟然迈不开步子。就站在那里,静静听他们说。

小玉似乎吐了口烟,徐徐叹口气,问:你和江哥他们的合约还有一年吧!

亚宁恩了一句,然后说,我真的不想干了,我怕我哥知道我干这个他会疯掉。

小玉的话有点怨意:怕还让你哥来北京!他只要在这里,早晚会知道。你把他放到这个圈子里还不想让他知道是不可能的,你瞒得过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你说你何苦呢。

亚宁隔了好大一阵子才说:姐,你不知道,现在我就剩我哥一个亲人了。我真的想天天看见他。从小我就很敬佩和喜欢我他。他的优秀是百里挑一的,如果他考北影肯定也能考上,可是他想当作家,他报的是北大汉语言文学。当他落榜时,正是我爸爸被人陷害的那会儿,哥哥为了家里不为我学费的事情作难,就一个人打工去了。我们原来呆过的剧团因为我爸爸的事情不敢再让哥哥去登台,他只好离开开封打零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郑州给人洗碗洗盘子,每个月攒三五百块钱给我花。姐,你晓得我心里面有多难受!我哥哥从小在我们市文艺圈里长大,哪里干过那种活!我真心疼我哥哥,不想再让他为我上学的事情受罪,才干这一行。现在我干了一年多,自各攒了不少的钱,压根就再用不着我哥哥去打工挣那仨核桃俩枣,我只想以给他找个好工作为借口让他来这里,让他好学点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了,到下周三,我带我哥哥去我学校办的夜校速成班学表演去,但是现在我只能让他呆在你这里,你知道我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去场子,我怕他在我那里会露馅。

小玉叹了口气,仿佛老了很多:你哥如果知道你这么懂事,肯定很高兴。要不就给你哥哥出钱让他上个私立大学好了,不用让他再打工了,不然他会在你面前自卑,总以为自己是个打工的。

亚宁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宁可让他以为是他在打工养我,因为那样,他会觉得他作到了一个哥哥应尽的责任,他会比什么都很高兴。

小玉说:也罢,那你以后在场子里可要注意,千万别碰毒品,别染上病,其实姐还是希望你能尽早退出来,健健康康地过普通人的日子,那种非人的日子,我懂。

亚宁说我记下了。对了,亚宁问:你和涛哥社呢们时候复婚啊,我们好喝杯喜酒啊,我说姐你就别和涛哥怄气了,你能包容他一点不就什么都好过了?

小玉忿忿地说:不要提他了。原本还想复婚的,想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他那人,平时自己装得跟个大仙似的人五人六的,其实窝囊透顶了干啥啥砸!前几天不是因为他邀请几个露面精开着大奔去饭店,白衣姐能给探子跟踪,逮个正着?结果给人家顺藤摸瓜,连同毛毛你们不一个都没跑掉?!说实话,要不是看着你也被弄进去了害你哥担心,我这趟都没准备去。

亚宁体贴地说姐,听小红说你去韩局那里不太顺利?

小玉冷哼了一声:不让那个畜生折腾够,他能那么顺利地放人放货?总有一天我掀翻了他狗日的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芝麻绿豆官!算了,别再提了,也就身子几天不舒服罢了,现在好多了。

亚宁说白衣姐一给抓进去,他们就没有让白衣姐和外头联系,才不得不请你出面。不过白衣姐说这个报案的探子肯定是饭店里的人,她就说这些。

小玉咳嗽了一下说,以后慢慢再查吧,等我找出来是谁再说。好了,不早了,快天亮了,露气重的很,你快回去睡一会吧,威威说不定这会还在床上等你呢。

亚宁似乎咯吱了小玉一下:你敢取笑我,看我不给你点颜色开染坊!

小玉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好了,好弟弟......哈哈,好弟弟,我再不取笑你了,姐姐错了,哈哈,给你赔礼了......

亚宁才停止了打闹,说咱都回去吧。

听见他们挪动躺椅的声音,我才从冬青盆后面匆匆赶回卧室。拉上毛毯盖住头,我可以敏锐地感觉到,不少我先前并不知道的事情,正一点点浮出水面,便得越来越清晰。

比如,亚宁到底在做什么!涛哥和小玉到底什么身份。

5.长夜未央人未眠

夜的漆黑中我们相峙立着
在寒冷中,凝成玻璃的影子。
死还遥远,生却迷茫
什么生死相许,不过是你我
游戏时的一句玩笑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认识一个朋友是很偶然很戏剧化的事情。譬如后来我将我在火车上遇上周扬的事情讲给一个很铁的哥们听时,他表示太难以置信。他有充分的理由。他说,周扬是那样一个富家子弟,纵使他打翻你的骨灰盒也没有必要对你这么关心啊。他为什么非要送你回家,为什么在女友演出时在剧院门口等你三四个小时,我想不通,你不会告诉我是因为他善良吧。

其实莫说他,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一个陌生人这么费神。只是我们莫名其妙地就认识了,而且成了一见如故的哥们儿。在大相国寺借宿的那晚,当他知道我也在相国寺时,他便央求了主管夜律的戒律僧打开偏门,从香客房直穿过廊,往我居住的后禅院而来。雪片纷纷,在门外坠落。

当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哑然失笑。他周身上下给一床厚毛毯裹个严严实实,只留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乱转,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到。他身后跟着那个个子高高的男孩雷子。雷子脸庞黑黑的,却看上去很真挚。

雷子替周扬揭去毛毯,抖了抖上面的雪。周扬一张脸因为高烧而呈现一种胭脂红。他激动地鼻翼鼓鼓的。

玉宁哥,他叫。

我笑了:你乱叫什么啊,谁是你哥,你小子见谁都这么滥情啊!

他孩子似急得说不出话来,我看见雷子有点恼怒的样子,便对拉住周扬的手让他坐到我身边:干嘛当真,给你开玩笑呢!

他却又孩子似地咧嘴笑了。

那一夜,我们围坐在秋明的矮塌上,每人披了一条被褥说了一夜的闲话,一直到天亮。就这样,大年初一的夜,我们在晨钟暮鼓的大相国寺度过。当东方的黎明映出寺院屋顶的鸱角和骑凤仙人的轮廓时,周扬才坐着睡着了。雷子又用那条毛毯把他裹了,轻轻抱起来回去了,像抱一个婴儿那么认真。经过半夜的长谈我发现,雷子人是很不错的,只是对周扬太用心了,总怕他受到别人的伤害,他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严严密密地盖住他。他几乎对周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提防。当然对我也不例外。

初二,杜叔接我回去时,和杜叔一起去空慧禅师的禅房和他道别。我却不敢再抬头看他。这和昨天初见他时的感觉甚是不同。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昨天告诉我的那个关于妈妈的秘密,使得我极恨他又不愿意恨他。因为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一旦我恨他就说明我已经承认了他说的是事实。我不相信,我逼迫自己不去恨他。

我问他亚宁的骨灰要怎么安置。他淡淡说今早作晨课时一个黑黑的男孩子问过同样的问题了。我知道那应该是雷子代周扬来问的。原来他们说的资深的法师就是空慧。

空慧脸上的肥肉动了动,淡淡地说:人之生死无序,灵魂或堕如三道或上达至境,肉体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亚宁要骨灰洒在黄河滩,将自己归于虚无固然好,但对于人之常情还是走常规的路子吧。亚宁是个罪孽深重的孩子,若不及时超度必堕入永不轮回的饿鬼道,我会为他念一个月的《光明经》超度。至于骨灰的事情,还是让他睡在你父母的身边吧。

我问他:宇宙难道真的有佛么,如果有,你我将来在极乐净土又算什么关系呢。

他抬头看了好大一会天花板,才缓缓说:佛生于心,玉宁。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不肯解脱执着才惹来烦恼,今天终于有了了解了。他又转首对杜叔杜姨说:你们一直帮老僧了结这个心愿,现在乔慧和张轩居士都已经仙去,孩子我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所有的事情我都给玉宁讲过了的,要爱要恨,那在他自己了,于我方外之人瓜葛不大了。不日我将去浙江佛学院授教,可能会在那里呆几年,诸位各自保重罢。

我转身看了看杜叔杜姨,忽然发现好恨他们。是他们将我骗到相国寺来和空慧想见,让空慧硬塞给我一个荒谬的陈年往事。杜姨拉了拉我的手说:大宁,倘若你爸爸妈妈还在世,我和你叔叔断然不会这么多事让你知道真相,只是现在你没了一个亲人,我们让你见见空慧大师也是为你好,毕竟他是你的......

你不要说了,我不要听。我捂了耳朵,跑出禅房,却听见清清楚楚一声叹息。站在天井中,仰脸看天,忽然觉得心出奇地空,像被谁掏去了一般。这种感觉只出现过一次,就是看着亚宁离开我的时候。我相信,不论是谁,忽然间被告知一个这样的所谓的真相都会惊怒,甚至会好想杀人。

往来熙攘的香客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个好奇地看着这个一直一直一直看天的孩子。我却麻木成了一段木头,我身边的香客成了风中的走石。我发誓我会永生命扼杀这段所谓的真相,因为我是如此敬佩和热爱我的爸爸妈妈,我不能容忍他们在去世后还对他们亵渎。即使是真有这么回事情,爸妈不告诉我,必定有他们的苦衷,我就无须知道。我为什么要被别人牵着去揭他们的伤疤呢。

我想哭却没有了眼泪,只是心酸的很。伸出冰冷的手揉了揉脸,吸一下鼻子,定了定神告诉自己:玉宁,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城市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大相国寺,没有空慧没有所谓的隐情秘密,这一切都是一个梦,醒来就全没有了你不要当真。快回去吧,回乡下把亚宁的骨灰葬在爸妈的身边。快走吧,不要回头,快点吧快点吧快点吧!

坐在回老家的中巴上,想象着老家的模样时,忽然一阵揪心,像被揭开了心中最深处的伤疤。小民楼的第二层,黑狗屁屁,砖坯林立的窑场,静得幽怨的小河流,浓密地发黑的哀伤的白桦林,像满屉馒头似的祖坟坟包,飞着斑鸠和鸽子的永远有种美丽的蓝的天空。这些久违的童年记忆在乡间的公路上,一下子变清晰了。我甚至可以看见堂兄羽林在水中挣扎的样子:水面给他扑腾出的大片大片雪白的水花,最终变成一串串缓慢的小水泡,沉下去的羽林慢慢浮上来,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墨鱼浮在太阳之下水面之上。

我眼前仿佛接着浮现那个疯狂的夏季:玉米地像茂密的森林笼罩着祖坟,大叔听到噩耗后从大阳摩托上摔下来,腿上烫出一排排的油亮的水疱;大婶的哭声在疯长的玉米地里盘旋。那个让人眩晕的烈夏,白花花的太阳要把人心烤焦烤透烤绝望。我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埋葬了羽林后,妈妈哭着走出大叔的院子,因为大婶要妈妈还她一个儿子。大婶唯一的一个儿子,羽林,因为揪落水的亚宁而溺亡了。

大婶的话很坚决,虽然大叔狠狠地一下一下将她的嘴打出了血,她还是喷着血沫子喊:老二啊,老二媳妇,落水的是你儿子凭什么让俺儿子抵命啊!你赔俺羽林,你们赔俺羽林!他爹啊,羽林他爹啊,为啥老二家俩小子都没事偏偏就咱这一个儿没了呢,你说,你说咱羽林咋就这么犯贱去捞人家把自各搭进去了呢你说,你倒是说啊!

大叔的手停在半空中,颤抖着便落不下去。他甩开抱着他的腿撒泼的大婶,冲爸爸妈妈喊:滚吧赶紧滚吧,以后不用再回来除非到死!

我往车窗外看了看,雪覆盖着大地,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

摸出一张面巾纸,揉揉热胀的太阳穴。我不直到十年后的大叔大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原谅我们。前年爸爸妈妈去世回乡安葬时,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想来他们还是不肯原谅我们的自私。这次我是决定要见他们的了,到现在这个状况,我们也该有个了结了:羽林为救亚宁而死,现在亚宁也死了,爸妈也死了,打死还不分一家亲呢,所有和宿债有关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也该有个交代了。

车到通许县的张洼,我抱着盛放亚宁骨灰盒的背包,拎着一大堆杜叔杜姨给买了让送给大叔大婶的年礼下车。再次踏上这片挥洒过童年欢乐的热土,心里面竟然空的狠。

向似曾相识的村庄走去,一两条追逐的瘦狗从身边跑过,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雪地的坟头间晃动;一阵阵的鞭炮声和一缕缕的黄表纸的青烟渲点着鬼日的哀伤气氛。在我们老家这里,年初二走亲访友,初三则走死亲访死友,称为鬼日。今儿正初三,想必已经有无数的魂灵在坟茔的上空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亲人来送纸钱。

快到村口时,我看见一个有点面熟的女人,她拎着一刀黄纸和一串鞭炮,在田间未被踩开路眼的雪地里慢慢走着,一个睡熟的婴儿在她的背上用旧的布条捆着。婴儿看上去有一岁多的光景,一颗戴着小老虎帽的小脑袋,在母亲的背后摇啊摇的。

月芽!我试着喊了一声。

她立住脚,慢慢转过身来,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神很浑浊很杂乱。她盯了我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怯生生叫了一声:玉哥哥?

见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我想安慰她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月芽月芽。她抬手抹了把泪水笑了笑说,再看见你该高兴才是,你怎么才回来呀,亚哥哥还好吗,他怎么没回来?!

她抬手间,我看见她的手又红肿又开裂,冻疮像黏虫一样爬满了手背。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问,你这是上坟吗?她的眼神就黯然下来,又抹了把泪说玉哥哥你等我一下,呆会儿我领你回去,村里的狗欺生,当心给咬了。

她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丛坟茔走去,背有点佝偻。我看着这个昔日可爱娇小的邻家小妹妹成了这个模样,心中有中酸楚的滋味。但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懂事,她怕我回来遭大叔大婶的拒绝,便说村子里的狗欺生要领我回去,这倒又显出她小时侯的聪明伶俐来。我只顾想着我、亚宁、羽林、月芽几个人八九岁时一块疯一块野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她已经快步赶回来。

她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哄着,然后对我说:走吧。

穿过当街站着打毛衣、闲聊、嗑瓜子的闲人的异样眼光,我站在了大叔的宅院门口,这个播洒过我童年的最快乐也最伤心的地方。堂屋门敞开着,家里却没有人。月芽叫了两声大婶,家里没人答应。她忽然一拍脑袋说你看我这记性!婶子这会儿正在村西老穆家听人传耶酥教哩,你先去屋,我去喊她。说了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我跨过已经踏成了“V”字型的老门槛,刚进屋一抬眼,猛然间像给人从背后抽了一闷棍似,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我看见了正对着堂屋门的乌木条几上,赫赫摆着几个用红纸扎的牌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们这里有过年请死者回家团聚的风俗,大年三十晚上写个牌位到坟里放挂鞭炮将死者的灵魂招回来,初三的晚上再送回去。本来我在这里看到牌位应不足为奇,但是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

从左边看起,第一个写着“孝儿羽林之灵位”;第二个竟然是“贤弟贤弟媳轩慧之灵位”。是爸妈,没错,是他们老人家的灵位,这说明大叔大婶已经原谅爸妈了。我定了定神往右看,下一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忠夫枚之灵位”。我吃了一惊,枚,就是我的大叔的名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大过年的我大叔家的门楣上没有贴红对联。原来我的大叔已经去世了,我却不知道。下面的应该就是我祖父祖母的牌位,当我还没来得及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匆匆从门外传来,接着一个尖而且亮的声音响起:在哪呢,人哩,人哩!

我放下东西忙迎出去,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脸上给人重重抽一巴掌,眼前金光四射,一股又甜又腥的液体涌上喉头。一张嘴,地上多出一滩殷红。一阵绝望而狂怒的喊声泼辣炸响:你这千刀万剐的杂种,翅膀不是硬了吗还回来干啥!这会儿回来看俺这孤老婆子的笑话嘞?俺现在儿也没了老伴也没了叫俺一个人咋过这日子啊你说----你这挨千刀的兔崽子你咋就不早点回来见你叔一面啊,你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你叔临死前还惦记着你俩龟儿子呀!我的天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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