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回过神来的常江弯腰,把那包花生米捡起来抛回台上。
站起来时还刻意望了望玻璃窗外的天空,没错……现在是白天没错啊,为什么他会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撞鬼?这太神奇
了。
他眉头中间皱出了个川字,「是我在作梦还是时运低到大白天都能撞鬼了?你究竟在这里干嘛?」
尽管这『他乡遇故知』的奇遇让他很惊愕,但他身后可还大排长龙。
于是两人边聊还边持续着一连串收钱、打开收银机、找零、把东西装进塑胶袋的动作。
「我来这里做了快一个星期了。」
「为什么你要来这里打工?不是说白天在百货公司当Sales吗?」
不知不觉,这只大鬼已经来跑马地夜间卖唱有一个多月了,每晚风雨不改地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但卖唱的地点倒不是固
定的。但最可恶的是,就算这大鬼的冤魂凄惨怨曲要在那里飘荡都好,都飘不出他跟阿妹巡逻的范围(常江那个扼腕啊)
,总是第一遍来回巡逻时就会撞鬼,万试万灵。
大鬼在日间工作时会把儿子送往托儿所代管,到了夜深找不到褓姆照顾儿子、也不能丢下小宝宝一个在家所以只好背着他
一起上街卖唱,主要为满足自己的表演欲之馀再赚个十元八角。
他跟这大鬼算不上多熟(也没兴趣跟他熟),只是这样的资讯不多不少还是知道的。
他们三人的交集仅限于每晚的闲嗑牙、不时互相分享零食饮料(偶尔阿妹会捧捧人场)。
因此,在发觉自家附近的便利店职员从人换成了鬼,常江还是惊讶的。
……惊愕过后,他甚至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只鬼的『鬼计』。
「就是那个什么……近水的地方比较好捞月亮啦……」
更难得的是Agnes回应得毫不别扭,还心情悠闲到可以吟句谚言给他听听。
近水楼台先得月?
常江一点也不感激这个情敌的直白跟慷慨,他习惯成自然地一记爆栗就下去!
「一个老外说什么中国谚语!」
每晚几乎都会上演、绝不欺场的经典折子戏眼见就要唱到高潮。
蓦地,长长的队伍排在倒数第二的人举手发言,「那个……常大侠还有另一位大侠有什么私人恩怨可不可以到紫禁之颠去
解决?我只想赶快回去侍服老婆大人,她比东方不败还更不败,晚了些回去我就是非伤也重伤。同是武林中人借个方便、
借个方便!」
而且……同为男人应该明白的吧?
没遮没掩地手拿一包卫生棉条是挺、挺尴尬的,他只想速战速决,也从未发觉胶袋竟可如此可爱。
哦~原来后头那个可怜人是杨莲亭,于是大家都了了。
他此言一出,队伍中的男士莫不悲恸,脸上都浮起『我明白、你不用再说我都明白』的深深同情怜悯,纷纷自愿先让位子
给他买卫生棉条回去上供。
常江回头一看才知道他跟Agnes才耽搁了一阵子,后头又多转了个弯。
正正是午饭时间,便利商店的生意高峰时期。
常江认出那个是杨莲亭事小、杨莲亭认得出他是这区的巡警事大。
于是Agnes向其他客人赔着灿烂阳光的笑脸,把东西随便裹一裹像塞手档弹用力塞给常江。
常江硬吃他这记敢怒不敢言,举起拇指往便利店的角落指了指,示意等下要来私下审犯。
好不容易,在常江扯出第八个大大呵欠时,终于等到鬼。
这是午饭时间,值晚更的常江却才刚起床不久呢,他饿了又懒得去觅食,于是随便套了件长T恤牛仔裤,连头也没梳好就
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些面包零食裹裹腹。
他倚在老位置,左有一排饮料柜、右有一个电话亭,他上半身倚着绿色那座电话、膝盖顶在玻璃冷柜门上享受一下比外头
低一至半度的凉快。除非其他人来挑饮品,不然很难会发现他。
完全把便利店当自己第二个家,常江咬嚼着花生米(刚又顺手开了瓶可乐),嚼啊喝的,花生米都快见底了,这才看见大
鬼总算得闲从柜台后出来,拿了个篮子走近他。
「可乐还没付钱吧?」
啧啧,才做了一个星期多就变成另一个『间条』了。
虽然很惊讶这洋鬼子会在大白天出现在他家附近而他竟然毫无知觉,但想深入一层,这一星期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需要进便
利商店的,没发现也很正常。
纵然把人叫出来『单挑』了,常江也有很多毒辣挑衅的话在舌尖荡啊荡的,但竟然听到自己砍头一句:「……你是白痴吗
?」
Agnes竖眉横目,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把篮子倒扣在他头上、要他顶着走出大街。
老实说,一个月之后竟然再一次跟这家伙在便利店中对瞪,常江觉得这已经有够不可思议了。
虽然当警察后他已经不再流连夜店Disco了(原因有二,一是他不能冒被人揭发是警察的风险;二是他值大晚班,跟Disco
时间交错开来了),但他大学时期也曾玩得很凶,他知道那圈子是什么回事,性伴侣有、伴侣没有。要排遗一晚或数晚的
寂寞,你最好表现得很上道。
因为那也只是一晚或数晚的事,若去妄想什么真心真意,那连自欺欺人的半秒饱满都不会得到。
常江很早就发现那里聚集的是食色性也的野兽,所谓的『男友』只像个永远吃不到的诱饵。
这个叫Agnes也好、小b也好的家伙不该是例外。
但他是。
他的确是。
至今超过一个月了,洋鬼子没有知难而退,除了晚晚出现在他们面前之外现在还——
「你特意来这间便利店当日班就是为了见到阿妹?」
常江记得自己平常给Agnes的面色没有很好,这白痴明知道阿妹已经有老婆有儿子了、明知道阿妹身边还有个可鉴得不能
再可鉴,观赏性跟教学性都十分之高的『前车』,竟然还裁得更深?
教教他、教教他这是什么一个道理,他洗耳恭听或洗眼恭看他的精神病历。
Agnes有点惆怅地皱起了眉心,边跟他说话、手上也没闲着地把客人乱摆的商品从架子拿下来、放进蓝子中、然后摆回原
来的位置上。就这样,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在店内绕着圈圈。
「之前Gin不是生了场大病吗?那时候我连续几天在上班时被褓姆叫回去,之后上司跟我说做到这个月底不用再做了……
碰巧听到间条说便利店聘人,所以我便来面试了。」
店内现在空空如也,全部客人都回去上班上课了,常江不疾不缓地跟在红发身影背后。
不过是每晚见面几小时,常江发现自己己习惯这家伙穿白色。
也不知道是否对白色情有独钟(又或许只因为他是只鬼,要贯彻当一只鬼的专业),就是常江发现大鬼身上不带任何白色
衣物的那晚,还是会看到他手腕上缠有几圈白色皮带。
他要呈清,他会注意到并不是有多留意这家伙,只是因为Agnes永远都挑在灯柱旁演唱,『舞台灯光』一打之下,他身上
的所有白色便会……发光,这不是假的。
让他整个人彷佛被点亮了,像颗低调冷却过的星星、像藉着太阳发光的月亮。
常江觉得那毕竟是一点机心。
瞧,现在那家伙即使穿着制服,还是很坚持地在手腕戴上白皮带。
「我跟阿妹都没听过你要在这边上班。」
他没听过是理所当然的,句子重点在连阿妹都没听过。
这两只认识短短时间却像认识了一辈子,无话不谈,熟悉的程度比起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啧。
Agnes转过来望他一眼,冷不防从篮子中抓了个东西丢向他。
常江下意识地接住,定晴一看,那是泡面。而泡面架子就在他右手边。
他把泡面放回原位,这才听到大鬼答,「我没告诉阿妹。你想想看,阿妹也住在这附近,他迟早肯定有机会来这便利店的
。若某天他来买瓶可乐或买份报纸的时候才发现,噢!Agnes为什么是你!?……天,这有多浪漫啊!那一定会让阿妹发
现我们多有缘、多命中注定!」
Agnes唱作皆俱、演得非常的投入,感动颤抖地掐到一盒保险套盒子快爆开。
某女高中生刚好走进来,看见便利店职员用令人发毛的眼神、『含情脉脉』地看着一盒保险套,惊得把原先踏进来的一脚
收回去、逃之夭夭。
「所以你是白痴还是听不懂人话?他真的有老婆儿子了不是骗你的,他不告诉你只是因为他总不跟人提起他已经结婚了,
阿妹以为自己是明星还是影星之类的,常说这条街有很多他的师奶跟学生粉丝,为免害他们心碎所以不主动提起……」
他话还没说完,大鬼就截断了,「现在结婚了也可以离婚啊。」
还耸了一耸肩,好像在说『看看我,我就是最佳例子』,他说得那个爽快俐落、轻松自在得完全不像是个诅咒,却又完全
是个诅咒。那沾沾自喜的劲儿让常江的眼角抽了一下。
「难不成你想教训我说『我不准你破坏阿妹他的幸福、如果你敢我就宰了你』这样?」
这情敌对呛时的标准狗血的台词他等着呢。
他等着……等着……等……
这样你抛我接的游戏持续了好一阵子,他们几乎走遍整间店。
但在合作无间、默契非常的啪啪背景音效之下,交谈声戛然而止,像点下一个顿点。
常江虽则脸无表情,但嘴巴迟疑地微微开了又合上,准备要说了……再阁上——这时候理应以『阿妹死党』这立场自翊为
守护使者再义愤填膺地教训他、狂骂他无耻下流贱格储心积虑当狐狸精去勾诱破坏他老友的幸福(下删千字),但怎么办
呢?这违心之论又硬是说不出口呀,光说出来都觉得不自在、觉得有够他妈的恶心。
Agnes默默看他重覆开合嘴巴,脸容都快抽筋了,想正义又正义不起来,狠狠鄙视了常江一下。
「……你这个人还真现~实~咧!」
怎样?其实这阿妹的『死党』心底也暗暗希望他家破人亡很久了?
这条路走了三年难得有个程咬金从半路杀出来,教他既期待又怕受伤害?暗暗期盼这狐狸精的出现会让阿妹美满幸福的婚
姻生活产生变数,然后他坐收渔人之利,却又觉得良心很不安?
有够卑劣……但这样直肠直肚、了解自己的人,Agnes并不讨厌。
也许还有点喜欢常江这部份毫不掩饰的性格。
「对比起我你也真是很梦幻,上九、十个小时的日班就等他买瓶可乐或一本杂志那几分钟,这样守株待兔就觉得很有用、
很满足了?你以为当他家附近的便利店职员就能打动他、让他抛妻弃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家便利店一、向都是
有职员的。连上年夏天私下给阿妹打折扣的工读生都不能勾起他的兴趣呢。」
他是以为这里平常是空城是不?每个客人白天进来的时候都自助购物是不?
阿妹不会因为每晚共对的人穿上这件制服、然后向他叫了声『欢迎光临』而突然中箭的。
这大鬼幻想阿妹只因为自己以后说『我找不到那包口香糖在那里』时,有人能立即答『亲爱的你平常吃的口香糖牌子跟口
味我都记起来了不就在第四排商架第三行从左数到右第二列吗』这样就会爱死他,会抛妻弃幼子来便利店或天桥底下跟他
共渡馀生?别傻了。
拎着空篮子的Agnes转过去,看他有点似看着点不通的石头。
用着常江也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憎恨的洒脱跟帅气,如此理所当然得让人恨得牙痒痒地说,「我由始至终都没说过来这里
打工是为了追求阿妹吧?我是为了自己。好喜欢他,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很快乐、很快乐,只有他能让我光看到他的影子就
已经快乐得飞上天去、看到他离开的影子时却好寂寞、好寂寞。我每晚都跟他聊好久,可是都不够,越来越不够了……不
止晚上、连白天都想见他。所以我来给自己制造快乐,只要在这里打工便能在白天也有机会见他,见多几面、见多几分钟
也好,见多一点、快乐便多一点。很简单。」
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快乐吗?既然有能无条件让自己快乐的人、既然他幸运得竟可寻着快乐的源头,他怎么能不抓紧、
不追上去而白白浪费掉,他需要这些赖以维生、他也想要这些。
「你这个人……是活在漫画跟电影里头的吗?说话恶心叽拉一大把的。」
常江帮忙把最后一样被恶意遗弃的东西——洋芋片归家,然后摸了摸后颈。
他的鸡皮疙瘩比避雷针更准确地全起立了。
什么快乐、什么寂寞,那老外说着只有小说才会出现的字眼、亲身上演着少女漫画的倒追桥段,那感觉太奇怪了,就像看
到主角从电视机中走出来然后在他眼前演出,整套偶像剧都搬来现实生活。说的不脸红、听的都替他不好意思。
十六、七岁情豆初开的豆蔻少女还不跨张,但一个渡洋而来、离过婚还带着儿子的单亲爸爸?
他的整个人生非得那么梦幻、轰烈跟戏剧性吗?单单因为他是最浪漫的法国人、而自己是最脚踏实地的香港人而无法理解
吗?「明明连儿子都生了竟然还在便利商店打工追求一个警察……」
话又说回来,他跟阿妹对Agnes的了解还是很基本。
他为什么要来香港?为什么那样穷?为什么要卖唱?这些全部都不清楚。
「彼此彼此,我也没法理解暗恋别人三年都没勇气告白的胆小鬼。」
Agnes大手一抛,把已经空了的篮子抛回堆得膝盖高的篮子最上头。
「你说谁是胆小鬼?」
常江的手一掐,洋芋片在他过大的手劲下发出喀勒喀勒的哀鸣。
「都这么多年了,你若不是胆小鬼就是连喜欢一个人都那么懒惰。」
常江没有回应了,他正忙着把那排架上的洋芋片逐包逐包拿起来掐碎。
一包又一包颜色鲜艳、一模一样的洋芋片彷佛排队等着被他惨无人道的大刑伺候,接受尸块支离破碎的壮烈下场。常江做
这小孩子才会做的恶作剧毫不手软,反过来说,他就是个恶劣的大人。
他懒得再跟个火星人沟通,索性迁怒在那一排无辜的洋芋片中——
让他把这排零嘴全部掐碎了自然全部都卖不出去,然后绝对会有店长来关顾一下『货品状况』,到时候是谁监管不力自是
不用明说了,可能就这样掉了工作也说不定呢。
Agnes双手插腰,看起来游刃有馀、不慌不忙地问他一句:「你在做什么?」
看他的眼神像在同情一个每天定时发作、控制不了自己的神经病。
「……白痴!若我掐碎了这些洋芋片你就卖不出去了!」
报复未遂会让人很火大,常江第一次知道即使报复很成功但对方失败到根本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那会更令人火大。为什么
他得乖乖向他报备解释报仇大计啊!是没有眼睛不会看吗?
在常江非常好心的重点提示之下,Agnes总算有点危机意识了。
他脸色一青。
「什么!?你再不住手我就报警了!」
「……」常江与洋芋片默默无言地对视了几秒,「我就是警察你还想找谁去报警!?」
难道这大鬼不知道香港警察的势力有多庞大、多只手遮天、平常多以欺压平民为己任吗!
被这虚张声势唬住,Agnes的脸色更青得像小黄瓜,认知到自己大祸临头。
「什么!?香港的警察都这样官官相卫吗?不然我就可以去警局指着说你是跑马地区第三巡逻小队的。他们若不信,我也
可以在跑马地随便找个人来指证你,明明这里几乎没人认不出你,而且你还那么素行不良,谁都知道你最爱作威作福、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