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负雪立即大退后两步，高高举起双手。

举白旗，投降！

这下，男子身后的几名护卫倒是有点愣了。

苍负雪无奈耸肩：“几位兄台岂能如此不通情达理，我又不是来抢刀的，只是想确认确认此刀的真假而已……在下之前曾有幸得见冷月真身，今日再见，却觉得陌生至极，所以心生疑虑……”

很好，只要想法子证明这冷月是假的，现场必定大乱。

到时候，要趁乱溜去找真货也并非什么难事。

虽然苍负雪现在已经是怕得要死。

“你少绕弯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男子让护卫退下去，语气不耐烦地问道。

苍负雪长舒一口气，平定呼吸，直视他：“这是假刀。”

假刀二字一出，即便苍负雪声音不大，台下的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顿时吵闹得不可开交。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男子慌忙道，对着台下闹腾的人群大声道：“诸位……”

苍负雪打断他：“多说无益，不如把冷月从兵器架上拿下来，给我和这些……英豪们过目过目吧？”

男子盯了他两眼，沉吟片刻，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铸剑门内何时轮到你来指手划脚？仅凭你一张嘴说你见过冷月，何以使人信服？”

……

完了，一不小心有点太拽了。

苍负雪一时语塞。

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大脑发热冲上来指出“冷月是假的”这个事实，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台下有无数双审判者的眼睛将他死死盯住。

鸦雀无声。

苍负雪额头沁出细汗：“我以前……在揽月宫当过差，所以……”

“哦？当差？”男子眼神突然间亮了起来，“是哪等绝好差事，能够有幸得见那神出鬼没的揽月宫主，甚至得见那人片刻不离身的……冷月呢？”

滴答一声。一颗豆大汗珠从苍负雪额间滑落，滴落到地上。

说不出话。

男子咄咄逼人地接道：“哦知道了……这样好的差事，世间绝无仅有……除了揽月宫主的……男宠，又还能是什么？”

男宠？

苍负雪瞳孔猛地收缩，视线锁定面前男子的脸。

……男宠？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讥讽嘲弄的目光倏地射向他。

一时之间，周身僵硬。

半晌，苍负雪道：“那又……怎样？”

男子微微一惊。

“那又怎样？”苍负雪低声道：“男宠说的话……你们总该信了吧？”

“离揽月宫主那样近的男宠所说的话……你们总该信了？”

男子凑过头来，以唯有苍负雪才能听见的音调说道：“信你？姑且不说揽月宫主是男是女……如果是女子，那她行走江湖几十年如今也应该是个老太婆了，”他嗤笑着，“但，如果是男子，你承欢于男子身下，做出这等悖德之事，更是天理不容了。”

随后，男子昂首，“一个身份低微肮脏下贱的男宠所说的话……又如何教人信服？”

声色嘹亮，响彻云霄。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夹带讽刺，轻蔑，鄙夷与嫌恶。

种种复杂的情绪。

苍负雪突然发现，他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话。

“来人，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拿下，立即送往地牢！”男子袖子一挥，示意身后几名护卫上前押下苍负雪。

结束了？

……这样就结束了？

眼睁睁盯着那几个不断靠近的护卫，看他们拔出刀剑，眼神深处透出鄙视来。

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身份低微，肮脏下贱。

就算和你并肩而立，我也还是个卑微的存在吧。

果然独自前来……还是太勉强了。

有心，而无力呢。

单手默默握住腰间佩剑，手指摩挲着剑柄，苍负雪无奈地笑了。

他正欲拔剑反抗，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极近之处传来：“这冷月，的确是假的。”

懒懒的声调。

安无倾站在兵器架下，手指刚好触到最高处的冷月刀身。

无人察觉安无倾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去的。

台上男子大惊失色：“安……安阁主……您这是……？”

安无倾一脸倦容地打个哈欠，看都不看那男子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何时轮到你来指手划脚了？”

男子浑身抖了一下，不再接话。

苍负雪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似乎是方才这男子对他所说过的。

安无倾这是在……帮他？

无视周身的错愕目光，安无倾沈声道：“让门主出来见我。”

男子低着头不敢看他：“这……门主现在……不便……”

“不方便是吗？”安无倾嘴角擒笑，“好，明白了。”

男子听见他口气缓下来，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耳边却突兀地掠过一阵凉风。

安无倾伸出手，手指冲兵器架上的冷月轻轻一弹！

紧接着，金属碎裂的声音便在空气中迅速蔓延开来。

兵器架上，那团紫光渐渐黯淡了，残片一点一点掉落到地上。

“那么，你代门主给我一个满意交代吧。”安无倾收回手，笑意渐浓。“我每天都好忙，如今百忙之中冲着这‘扬刀大会’四字到你铸剑门来。而这名扬天下的宝刀，怎如此容易就被安某碎尸万段了？”

男子双腿一软，居然跪倒在地上。

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后，在场的人理所当然地大声叫嚣起来。

“他娘的，竟敢拿假刀出来耍老子？！”

“门主快滚出来！！！”

“滚出来！！！！”

那些人情绪愈发激动，见台上那男子头都不敢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便全数红着眼蜂拥上来。

假冷月碎片被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有人揪住那男子衣领，拼命摇晃。有人上来就是一记老拳。那几个护卫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铸剑门的人也上来了。一时间，厮打声，怒吼声，哭喊声……场面乱成一团。

苍负雪一下子就被涌上台的人群挤到了台边。

他连忙抬头。

安无倾立于人群中央，一动不动，忽然邪邪一笑，冲苍负雪使个眼色。

苍负雪明白过来。

此时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混乱的人堆里。

他心里微微一动，便不再多想，转身冲下台去。

接下来的目的地是，那所谓的门主清修禁地。

竹林里的小屋。

四十二.

苍负雪跑到竹林外的时候，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

不是吧？！

既然台上那把冷月只是仿造品，那么真的一定被藏在铸剑门某处。

并且，仍然只是一堆碎片。

说不清楚为什么，苍负雪就是觉得眼前这个小屋子很可疑。

但，屋外一个人都没有，方才阻止他进入屋内的中年男子也没见影，这让他不免心生疑惑。

难道这些人都跑去凑那边的热闹了？

……希望是这样吧。苍负雪收回念想，同时用轻功消掉脚步声，影子一样飘过了竹林。

一转眼，人已至屋前。

小屋侧面的一扇窗户关得不严实，于是苍负雪透过窗户缝隙望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

怪了，难道冷月不在这里？

苍负雪把眼睛贴近那缝隙，想要看个究竟。

这房间看上去像个书房，陈设普通。窗前的书桌上放了毛笔和砚台，并有一张淡黄色的宣纸平铺在砚台旁。

纸上似乎画了什么东西，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看来，屋内的人才刚刚离开。

苍负雪一咬牙，干脆把门推开，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他走到书桌前，将宣纸上所画之物盯住。

──竟只是一弯残月。

墨色用得极淡，微微勾画两笔，便勾出月的姿态来。

隐约有一圈浅浅的水渍顺着残月的轮廓晕开。

让人联想起一个云雾缭绕，月色朦胧的夜晚。

不过，这画未免太过单调了。

缺了一位月下之人。

苍负雪看了一小会儿便移开视线，转身在屋内各处翻找起来。

可找了半天，也只翻到不少书籍。

这屋子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书房而已。

难道是判断失误了？？

苍负雪打开角落的一个柜子，望着里面的一堆破书发呆。

他随意翻了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书。

这时，他却听见一个声音。

喀嚓。

非常细微的声音，像是谁的鞋子踏碎了地面的一片叶子。

但正是这样细微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苍负雪的耳，打破了安静氛围。

有人？！

苍负雪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他丢下手中的书，慌忙将那柜子门关了过去，却在急急转身之时被夹到几缕头发。

不过那点微不足道的疼被完全忽略了，苍负雪飞身闪到柜子后面，拼命屏住呼吸。

房门被谁推开了，脚步声随即回响在屋内。

有人正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死定了……不会被发现了吧？！

苍负雪心都提到嗓子眼。

来人不发一语，脚下步调平缓。

而柜子之后的苍负雪，虽然满眼惊恐，脸色憋得青紫，却还是用手稳稳握住剑柄。

别慌，别慌，要和他一样，随时保持从容冷静。苍负雪脑中盘旋着这个念头，已是蓄势待发。

如果有人走过来，这柄剑便出鞘，快速抵住那人要害。

苍负雪的手指摩挲着剑柄。

脚步声却在柜子前顿住。

来人的目光停留在柜门上。

他伸出两个指头，夹出柜门中央的一丝极不起眼的断发，玩味般看了好半天。

随后，他将断发绕在指尖，转过身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

苍负雪在柜子后躲了半天，直到完全听不见任何响动，才惊魂未定地缓过气来。

紧张得连鬓发都湿润一片。

……那个人居然走了？

考虑了一阵，苍负雪从柜子后探出头来。

屋内又是空无一人，寂静得有点……诡异。

苍负雪的手这才从剑柄上松开。

手指乃至全身一下子放松的那一刻，一个人影从上至下，倏然落至地面。苍负雪只觉得眼前晃过一张不陌生的脸，后颈就被人狠狠劈了一下。

看清楚了……

那是在竹林前制止他进入小屋的中年男人。

然后，视线便一片模糊。

一盆冷水扑头盖脸就从头上浇了下来。

“咳，咳咳……”苍负雪被狠狠呛到，咳嗽不止。

他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泼了水。

妈的，又不是拍电视剧，干嘛总喜欢玩儿这一套？

苍负雪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

我被抓住了？！

视线被凉水所模糊，苍负雪连眼皮都没完全抬起来，左脸哗地一下挨了个耳刮子。

这个耳刮子将他彻底打醒了。

四周光线极暗，似乎是处于地下室内，面前站了个男人。

可笑的是，此时他整个人被绑在一根柱子上，手脚都被捆得死死的。

我靠，这个造型还真他妈难看！苍负雪盯着眼前的人影，抬头冲那人轻蔑地笑了笑。

中年男子站在他面前，扬起手，对着苍负雪的脸又是大力一扇！

苍负雪的半边脸当即变得红肿，嘴角也被扇得开裂，一缕殷红从伤口处渗出来，顺着下颌缓缓滴落。

“哈。”苍负雪把头回正，同时轻笑一声。

中年男子的眉头蹙了蹙，加大手中力度，又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苍负雪不知道，自己都落入这等田地了，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如果暴露出一丁点骨子里的懦弱，他就输定了。

口角笑意仍未消散，和着那刺眼的红，有股邪魅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中年男子收回手，冷道：“你是揽月宫派来的人？”

苍负雪不回答他。

“你若不回答，便当你是默认了。”男子道，“揽月宫主的男宠是吗？还真当是有副好皮囊，拿来练功倒是不错……”

苍负雪神色未变，但心中不免一惊。

练功？

怎么觉得这种话在哪里听到过？

男子又道：“怎么，觉得耳熟？也难怪，当日我派入安无倾府邸追杀柳望月的人，却阴差阳错险些将你杀了，你无可能会忘的吧？”

苍负雪眼前顿时浮现出安府那林子中的黑衣头子。

那黑衣头子的同伙似乎曾说过一句：“大哥，这小子皮囊倒是不错，不如先上了他，再把头带回去给主上练功！”

哦，想起来了。

原来面前这位就是当时那伙黑衣人口中的“主上”。

终于看到你的庐山真面目了！

说起来，老子还得感谢你。

如果不是你的人把老子逼入那片林子里，老子就遇不到他，现在也更不会在这里呆着了。

苍负雪嗤笑一声：“都那么久的事了，还记得个屁。”

话音刚落，男子又一巴掌扇过来。

不过他弄来弄去也没啥新招。

中年男子不解气，揪住苍负雪额发，连带着头部朝墙壁上连撞数下。

后脑一片温热。

最后，男子松开他的头，转而抓他衣襟，道：“下贱的东西，跟我说话也敢如此放肆？你不是有倚潇湘给你撑腰吗？你怎么不试试叫他来救你？！”

苍负雪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男子见他不说话，怒道：“来人，给我搜身！”

听见这搜身二字，苍负雪全身上下的神经都绷得死紧。

“你干什么？”苍负雪望着两个靠过来的人，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恐，“你干什么？！？”

男子坐到椅子上，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带着那个东西。”

笃定的语气。

那两个人的手伸过来，苍负雪剧烈地挣了一下，没有躲过。

无处可躲。

冷月的碎片很轻松地就被搜了出来。

“你……”苍负雪死死盯住他，嘴唇微微颤抖。

男子悠然道：“原本以为来的会是揽月宫主本人，亏我还精心设下套恭候大人物大驾……没想到却只来了个男宠，真让人倒胃口。”

男子摆出一脸嫌恶的表情。“不过一个男宠身上竟会带着这缺失的唯一一块冷月碎片，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只能说你本事不错，哈哈。这下子，冷月就能够复原了，你说……我该怎样报答你这份大恩大德呢？”

说着，男子用手指挑起苍负雪的下巴，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被那人的手碰到，苍负雪只觉得想吐。

原来……这真的只是个陷阱？

闭上眼睛，黑暗铺天盖地散下来。

但最让他在意的，是一直藏在怀中，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冷月碎片此时到了别人的手里。

突然就……无法忍受。

“还我。”

苍负雪冷冷道。

“把东西……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