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点地而起时,碧月忽然发现上官昊月已经醒过来了。
“宫主……”她低声唤道。
上官昊月微微睁开眼睛,开口道:“他在哪里?”
未等碧月回答。
身后突兀地传来一阵血肉被撕裂的声响,血腥味顺着夜风四处飘飞散逸。
嗅到那难闻的味道,上官昊月缓缓回头。
视线捕捉到了一个模糊又熟悉的人影。
被紫光所笼罩的人影。
在一片迷蒙的红色雾气中,那人从容挥动手中利刃,戏耍一般与周围人缠斗周旋。冷月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映得那人面容分外寂静。
又分外美丽。
竹影摇曳间,紫色的火焰在那人手中舞动,跳跃,幻出清影万千。
沐浴着腥风血雨,身形为静谧的光华所覆盖,渐渐与其融为一片。
正可谓,翩然若仙。
那是……?
上官昊月呆呆地瞪大眼睛。
那不正是……?
一瞬间,意识游离至九重霄外。
是你吗……?
是你吗……?
脑中迟疑地,无法置信地发出这样的疑问。
头疼欲裂。
察觉到上官昊月那道清冷的视线,苍负雪回过头,凝视那双充斥着迷惘与惊愕的眸。
嘴角泛起邪魅笑意,手中动作片刻未停──挥刀而下,将一切阻碍通通斩断。
那真的……是你?
上官昊月双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来。
身体无奈地跟随着碧月的脚步,越行越远,越行越远。
然,当视线触碰到那人头上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时,温润的光华顺着墨发流泻,却生生刺痛了他的双眼。
当苍负雪扛着安无倾的身体从小屋中走出来的时候,整个铸剑门已是一片万籁俱寂。
地上的泥土渐渐变为绯红色,夜风吹散满院腥气。
踏过一地尸首,苍负雪对着一直呆愣在原地的怀月道:“把这个人送回潇湘阁,也算是还了他一个人情。”
怀月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回头观望。
视野范围内没有见到上官昊月和碧月。
他转过头来冲苍负雪道:“那……你呢?”
苍负雪没有立即回答。他将安无倾身体交给怀月,便兀自迈开步子,朝着大门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二人擦肩而过之时,苍负雪轻声笑道:“回家。”
他的声音穿插在一阵竹林风声里,于院内久久回荡。
拖着慵懒的步调,手里握着被鲜血所浸润的冷月,手指在纹样简洁的刀柄上细细摩挲。
久违的细腻触感。
怀月呆呆地盯着苍负雪渐渐远去的背影。
不由得一阵怔忡。
苍负雪从容走出大门,面带柔和笑意。
仿佛这铸剑门内的漫天血雨,与他毫无干系。
身体亦是丝毫不染腥气。
苍负雪依然笑着,踏过那片暗红色的路面,一步一步从阶梯上走下去,踏出一地血莲。它们姿态各异,又残缺不全,却紧紧跟随着苍负雪的脚步,蜿蜒交叠。
可每走一步,苍负雪面上的笑意就淡去一分。
碎了整整一路的血色莲瓣,衬得那笑容愈发淡漠了起来。
苍负雪静静望天。
今夜依然无月。
无月的夜空,失了些许朦胧,些许莫测,令人无端端心生凉薄。
踏过最后一步,面上笑容完全消失不见。
苍负雪眼神一闪,意识模糊一片。
全身微微一颤,手中的冷月险些掉落到地上。
谁?
刚才那是……谁?
苍负雪无法置信地瞪大眼睛,盯住死寂的夜空,一脸的失魂落魄。
只凭只身,就将铸剑门化为死地的人。
微笑着踏上无数的尸体,脚下开出血莲的人。
身体在血雾中穿行,双眸依旧光彩流幻的人。
那意识,并非出于他自己。
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不是他自己。
越来越庞大的谜团及疑虑盘踞在心底,挥之不去,弃之不离。
耳边隐约传来阵阵婉转笛声,悠扬中透着满满忧伤,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心口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无来由的痛楚极分明地刻印在胸腔内,激起浑身上下一阵轻颤。
看来,有些事情,是该弄清楚了。
苍负雪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冷月。幽幽紫光于周身弥漫流转,勾勒出一抹寂寥轮廓,黯然面色。
苍负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揽月宫的。
双眼一闭,再一睁,人就已经躺在了床上。
周围景色是熟悉的。
雕花木床,汉白玉台阶,袖珍莲池。
毫无疑问,他躺在负雪阁内的床上。
手肘支撑着身体,缓缓坐了起来。
这一动,牵扯到了全身上下的伤处。苍负雪痛呼一声,身体又直直落了回去。
嘴唇贴到冰凉的被褥,鼻腔内顿时漫进一股淡淡的药味。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每一个痛处早已被人敷上了药膏,顺着数道鞭痕的走势,凉意一寸寸攀上肌肤,透出丝缕的温和细致。
凉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缓慢流动,不安分地叫嚣着,翻腾着。暖流漫过四肢百骸,与那体下痛觉纠结在一起,更是麻痒难耐。
苍负雪觉得难受,又压抑,刚想运气探清其源头,却被一个女声柔柔喝止:“公子,你伤势未愈,暂且莫要动用真气。”
苍负雪侧头就看见一个陌生女子,微微屈身,手里端个青花瓷药碗,立于汉白玉高阶之下。
她眉目低垂,竟不敢与他保持目光直视。
苍负雪轻叹一声,道:“知道了,你过来吧。”
女子这才迈开步子,慢慢走上前来。
“我睡了多久?”
苍负雪将视线从女子身上移开,盯住天花板,怔怔问道。
“回公子,有一段时日了。”女子恭敬道。
“是吗……”苍负雪暗地里动了动手指。
果然,僵硬得要命。
不单单是手指,双腿也是麻木一片。
也许真的……躺了很久了。
苍负雪沉吟片刻,随后话音一转:“宫主呢?”
女子愣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手中药碗险些落到地上。
察觉到她的瞬间失态,苍负雪转过头直视她:“怎么了?”
女子摇摇头,道:“宫主刚替公子疗过伤,现下回屋歇息去了。”
苍负雪心下不由得一惊。
原来在他毫无知觉之时,上官昊月就在这里。
想象上官昊月的手指触碰着全身上下的肌肤,在那一片交错鞭痕之上缓缓摩挲,细致流连。
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伤痛轻轻抚平。
这缠绕于四肢百骸的阵阵暖流,亦是上官昊月为他疗伤时所残留的,唯一痕迹。
顿时,苍负雪面颊泛起酡红,莫名热气自小腹腾起。
手指不禁将被褥攥得死紧──妈的,停止意淫!
只是,那一直以来盘踞于心中的谜团完完全全遮挡住了视线,让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女子又道:“宫主吩咐奴婢熬了伤药,公子既已转醒,请让奴婢伺候公子服下。”
苍负雪最怕谁这样来伺候他,慌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喝,你下去吧。”
女子见他不肯,也不勉强,将药碗置于一旁,转身正欲退下。
“等等,”苍负雪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她,疑惑道:“……淡月呢?”
女子背对苍负雪愣在原地,仿佛是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她低声道:“尚未转醒。”
什么?!
尚未转醒???
苍负雪诧异问道:“可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
女子答道:“是。上次灵啻教一役之后,便再也未清醒过来。”
苍负雪勉强抑制住周身颤抖,声音艰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知道了。”
女子随即退下。
负雪阁内只剩下苍负雪独自一人。
角落里的莹白睡莲静静盛开。
苍负雪瞥了一眼身边那冒着丝丝热气的青花瓷碗,没有去碰它。
此时,哪来半分喝药的心思?
他顾不上身体疼痛,随手抓起床边一件衣服披上,翻身下床。
一直以来,透过迷雾遥望一弯清月,将那朦胧的姿态一分分镌刻进脑海。
一直以来,总是期盼着拨开云雾见青天,光景焕然的时日。
光景焕然,便是这四字,驱使着身体一步一步向前。
只因心有不甘。
不甘心总是独自雾中望月,伸手只触碰到淡淡惘然,无尽虚幻。
想要靠得更近,更近……
疼痛不堪已不再是阻碍。
苍负雪凭借模糊的记忆,走到那一日淡月对他下毒而令他失去部分记忆的房间门前。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内心的重重迷雾仿佛凝聚为一只无形的手,指尖缭绕云烟,从深处探出来,缓缓伸向前,将那扇异常沉重的大门推开。
一瞬间,光线疯涌进昏暗的房间,明亮耀眼,暖黄色泽填满了屋内的每一寸,同时也填满了那段记忆中的短暂空白。
屋内,摆放着一个灵牌。
苍负雪疑惑望去。
出乎意料的是,灵牌上只有三个字。
──苍映莲。
苍映莲?苍负雪喃喃念着这个陌生名字,却蓦地觉得熟悉。
苍映莲,苍映莲,苍映莲,到底是谁?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