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轻蔑地浮在上空，轻蔑地注视他们在地面上出演的闹剧，轻蔑地玩弄着女武神的一个几乎等同中枢神经的部分——

武神。

劳埃德再次从地上爬起来，顺着希尔和林尼·潘的视线抬起了头。

希尔没有错过他眼中一晃而过的糟糕神色。

第七章

“我觉得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劳埃德第一个出声，才迈出两步就被希尔掐住后颈拖了回来。

“没有武神，我们没法回到飞船上。”希尔说，语气里透出些许不满。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受够了横冲直撞不知节制的劳

埃德，不过他更不喜欢他此刻明显是在逃避什么的态度。

劳埃德搂过希尔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武神只负责对外联络，没有他，女武神依然能带我们航行

。”

“你的意思是要抛弃武神？”希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劳埃德点点头。“他会理解我们的。”

“我可不这么想。”

“就算女武神遇到了麻烦，我们也可以手动航行。”

“你会驾驶飞船吗？”

“你会就可以了。”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航行资格证。”

听到不愿听的答案，劳埃德捏了捏鼻子，振作精神笑道：“这就是我找帮手的原因，林尼·潘，你会……”

“那是盗猎船……”没有回答劳埃德，林尼·潘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上的奶白色飞船，受伤的右手竭力压制住已经陷入癫

狂状态的左手腕。只是为了说出上面那句话，他已经满头大汗，被希尔咬穿的伤口更是在左手激烈的挣扎下渗出了血珠。

林尼·潘咬牙切齿地从牙缝挤出了后面几个字：“而且，有什么东西下来了。”

听到林尼·潘的话，劳埃德露骨地扭过了头。希尔看向飞船，一片与飞船同宽的白光从上面照射下来，淡雅的白色仿佛在

空中铺开了一条雪白的地毯。那片光芒并没有一直延伸到他们所在的地面上，而是停在了空中的某个位置。随后，长方形

的白光轻飘飘地停止在他们齐腰高的半空中，动作优雅得像是一只蝴蝶。

白光闪烁了几下，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希尔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他左右看了看，劳埃德早就躲在了他的身后，林尼·潘

的左手倒是平静了许多，看得出来，林尼·潘也松了一口气。

“看看，我遇到了谁？”

白光里面有人说。

地上的三个人紧紧盯着白光，除了等待他继续说话，他们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枪手林尼·潘，前总统劳埃德·赫曼斯蒂凡森二世，以及……”白光停了一下，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那种若有所思的

沉默很容易让人猜到他正在仔细打量希尔，同时努力思考合适的措辞，这让希尔感到浑身不舒服。“一个迭戈人。”

“男爵，我是男爵。我不打算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你没资格知道。”希尔上前走了一步，“你这该死的……”

劳埃德从后面捂住希尔的嘴，阻止他说出更难听的词。

“哦！”白光发出一声轻叹，光芒发出沙沙声，一个人影从光里渐渐显现出来。先是一双干净崭新的鞋底，那双脚并不是

踩在和他们一个水平面的地板上，而是站在一个十五度角的斜坡上，因此他们很轻松就能看到那双鞋子的鞋跟，底部写着

几个不知是所有者名字还是厂家品牌的复杂字母。接下来是细长结实的双腿和身体，包裹在金棕榈叶装饰的裤子和外套里

。一双手挥舞着，似乎正在对谁指手画脚。右手尤其闲不住，不时地上下摆动。与右手的频率一致，武神一会儿出现在这

个人的手心里，一会儿出现在希尔他们的头顶上。这种奇异的时空错乱让他们体验到一丝处于星际旅行期间的旅行者们经

常会产生的晕眩感。

最后，是这个人的脸。

三七开的褐发被晒得褪了色，其中又混杂了不少银发。鬓角略长，精确地修到了耳垂以上的位置。充满男人味的眉毛沿着

眼睛的形状向下勾出一个接近直角的角度，当他抬眼或故意做一些滑稽的鬼脸时，眉毛又变成一条俏皮的斜线，指向他笑

得扭曲的嘴角。

那个男人朝地上的三个人玩味地笑着，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眼角的鱼尾纹为他增添了一份沧桑。背后的白光令他周身的

线条变得柔和和温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敌意。

男人左侧冒出另一个人的半个脑袋和半个肩膀。那个看起来像是手下的人扬起下巴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立刻又像出现时

那样迅速而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男人点点头，充满歉意地对希尔笑了一下，毫不强人所难的笑容。

“希尔·罗切斯特男爵，银河系十大通缉犯中悬赏金额最高的一位。没能一下子认出你，我感到十分抱歉。”

希尔很想脱口而出“去你的”，但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如果你能不提什么通缉犯，我大概会接受你的道歉”。劳埃德惊讶

地瞪着希尔，希尔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事实上，他也被自己突然转变的态度和百年一遇的宽大胸怀吓了一跳。

“不管你是谁，”劳埃德从希尔背后走出来，含糊地嘀咕道，突然又似乎想通了什么，大声地清清嗓子，像是在给自己壮

胆。他抬头看向男人，不那么自信地继续说：“别从这个角度……和高度看我们。”

白光里的男人微微颔首，饶有兴味地低声重复“不管我是谁”。

劳埃德没有理睬他，继续说：“你知道，当我和别人对话的时候，我比较喜欢平视。而希尔喜欢俯视别人，而不是被俯视

。而林尼·潘……林尼？”

林尼·潘瞥了眼劳埃德，抬起左手，自如地来回转动了两圈。“我的手不讨厌这家伙。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劳埃德失望地转回头，耸耸肩道：“我们刚认识没多久，还需要磨合。”

“这也是我的失误。这个地方的含氧量和预计的有细微差别，因此我的投影看起来……不那么合乎你们的习惯。”男人点

点头，朝旁边坐了一个手势。白光缓缓降下，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若不是他的身体仍然被白色光芒包围其中，男人看

上去毫无疑问就站在他们身边。他确认似的扫了所有人的脸一遍，扭起嘴角笑问：“这样如何？”

“好一点了。一点点。”劳埃德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段距离，又觉得不满意，转而用拇指点点小拇指的指尖。

“废话说够了。”希尔拉开劳埃德，张嘴刚要说什么，却被劳埃德从后面踢了一脚。他不快地回头瞪了眼装作什么都不知

道的劳埃德，以示警告。待他刚转过身，才要说话，后脑勺突然挨了一块石头。林尼·潘的左手激动地指指劳埃德，对着

他做了一个不太雅观的手势，右手不快地扇了它一下。

“你到底在干吗，劳埃德？”

“没什么，我站在这里挺好的。”劳埃德死不承认，“倒是你想说什么，说吧，没人阻止你。”

“没错，是没人阻止我。”希尔咬牙切齿，“只有你一直在妨碍我！”

“大度点，劳埃德，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白光好言规劝。

劳埃德鼓起眼，问：“我看起来像是不让他说话的样子吗？”

答案太过明显，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理睬他。只有被迫一刻没停地玩着蹦极运动的武神咕哝了一句：“如果……你问我

的意见……我觉得……答案是‘是的’……”

“我想……希尔是想说，请你把手里那个球还给他们。”

林尼·潘代替希尔说了出来。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希尔点头附和。

“不、不，你不是这个意思。”劳埃德大声反对，希尔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从刚才开始，劳埃德就表现得非常不自然

。虽然他平时就很怪，但现在的他比十分钟前那个神经质、自说自话的他还要反常一千倍、一万倍。很明显，劳埃德不想

和那艘月亮一样的飞船，以及白光里的男人扯上关系。

“如果你不打算解释刚才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事，那就闭嘴，劳埃德。”

“这是两码事，希尔。”

“闭嘴，我不想再说一遍。”

“我才是雇主。”劳埃德几乎跺起了脚。

“你不是，你根本没钱雇佣我们。不要再逼我重复。”希尔长出一口气，看向林尼·潘，“公平一点，我们投票。你的意

见？”

“至少……”林尼·潘扬起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沐浴在白光里的陌生人，“让这个人说完他想说的话。”

劳埃德不快地说：“我找的是我的帮手，林尼，不是希尔的帮凶。”

“二比一。现在开始——闭嘴，劳埃德。”希尔威慑地用尾巴敲了一记劳埃德的腰。劳埃德顺势抱着肚子蹲下来，把脑袋

埋在手腕里，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从手臂的缝隙间偷窥其他人的动静。

希尔和林尼·潘并肩站到安全位置，谨慎地与白光保持一定距离。虽然知道面前这个人只是一个影像，他们仍然不敢有丝

毫松懈。飞船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只要白光愿意，他们随时都会遭到袭击。在陌生的星球遇到陌生人，先发制人被认为是

一种保守的做法，尤其在对方是犯罪者的情况下。

白光里的人微微抬起右手，没几秒，武神快速旋转着滚进他的手心。那个人翻转右手，将手中的武神展示给他们看。

“你确定你想要这个球，希尔？”

那人问，声音很悦耳。

“是的。”希尔干脆地点头。

“能证明它是你们的东西吗？”

“他认识我们。”

白光好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它自己似乎不这么认为。”白光说着，晃了一下武神，问，“告诉我，你属于谁？”

武神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像个扭到脖子的人那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转过头。他很想叹气，但又觉得拖延太久会让两边

都感到不快，只能强忍下来。武神试着机械地、不带感情地回答：

“我本来是设计院的财产，之后被转送给银河系政府。从法律角度看，我仍然登记于银河系政府名下，政府享有对我的所

有权。但从事实角度看，我现在被前总统劳埃德·赫曼斯蒂凡森二世所占有。”

林尼·潘看向希尔，这是消息闭塞的他第一次听说这个情报。他不是一个满腔正义的斗士，也不在乎成立之前就岌岌可危

的银河系政府能撑几年，考虑到他也从未考取警校成为一名警察，他深信无视这档子事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此打定主意之

后，林尼·潘安心地站在原地，越发坚定了帮助劳埃德、进而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决心。

“叛徒。”与默默权衡的林尼·潘不同，希尔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武神大声叹道，“不管我说什么，总有人会生气。可我能怎么办？我又没有安装撒谎系统。”

“既然它不属于你们，我没有义务把它给你。”白光不紧不慢地作出结论。

“它也不属于你。”希尔反驳。

“没错。”白光毫不怀疑地点头，“也许等我玩腻了，我会考虑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谁知道呢？”

这个时候，希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和这个人说话纯粹是无谓的体力消耗。他一直处于高处，并且乐于使用语言这根蟋蟀

草把他们这群蟋蟀玩弄得团团转。有一会儿，希尔意识到劳埃德的主张才是正确的，他们应该当机立断放弃武神，回到女

武神上，然后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而不是把宝贵的时间放在无意义的谈判上。劳埃德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判断，但希

尔却并没有当一回事。这一刻，希尔突然感到一丝耻辱，从这个陌生人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完全被他无害的笑容蒙蔽了，

他一度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不知不觉吸入了白光这剂迷药，让他晕头转向。

“那你就保留着那东西吧……”希尔朝两边摊开手，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对方似乎被他拙劣的演技逗乐了，他松

开武神，右手向前方伸去。希尔和林尼·潘并没有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困惑太久，因为天空中很快就出现了一艘柠檬形

状的浅黄色飞船，加大速度向奶白色飞船冲了过去。就在两艘飞船几乎要撞上的刹那，柠檬色的女武神骤然消失了。它消

失得如此突然，仿佛刚才的飞船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一个关闭电源就不再存在的全息影像。

取而代之的，白光的手里多了一个柠檬。

“我很喜欢这种把大型物体缩小的技术。”白光抛了一下柠檬，做出要咬上去的动作，吓得旁边的武神“啊”了一下。白

光瞟了眼武神，安慰似的将柠檬往胸口擦了一擦，转而对希尔说：“既然女武神也不属于你们，我就一起带走了。”

“你这混蛋！”

希尔觉得自己变成了白光手中被当做玩具耍弄的女武神，强烈的屈辱感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面前的人撕裂成好几块。

“我该回去了。”白光伸了一个懒腰，转过身去，突然，他又侧过身，对希尔和林尼·潘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他走回来

，恢复与他们面对面的状况，大度地笑道：

“出于礼貌，我觉得有必要征询你们的意见。”

希尔和林尼·潘没有回答。

“就目前的情况看，你们似乎只能耐心等待旅行者或是警察的到来，才能离开这个星球。我没说错吧？”罪魁祸首满意地

笑着，“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想见警察。不过这个星球每年的旅客访问量是多少，你们知道吗？”

“我们还可以搭你的船。”林尼·潘突然说，视线死死锁定在白光翘起的嘴角上，注意到那里轻轻抽了一下，他补充道，

“我想……这就是你站在这里和我们说了这么多话的原因。”

意图被戳穿，白光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不以为然地纠正：“确切地说，我们这里正在举行一个派对。如果你们有兴趣，欢

迎加入。”

希尔和林尼·潘对望了一眼，终于在林尼·潘威逼的目光下点了头。他回头喊了一声劳埃德，后者仍然蹲在地上，抱着膝

盖窥视他们。注意到希尔回了头，劳埃德露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像个别扭的小孩。

“起来，我们上船。”希尔推了他一把，劳埃德一动不动，看样子还在为意见没被采纳生闷气。

“起来。”

希尔弯腰拉住劳埃德的手臂，用蛮力将他拖了一大段路。不管怎么被拉扯，劳埃德硬是蜷缩着身体不肯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