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耐烦地撩了把刘海，希尔背对林尼·潘和白光，在劳埃德身边蹲了下来。他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试着说什么，但又咽

了下去。劳埃德微微侧过脑袋，期待地盯着他的脸。沐浴在这种视线下，希尔更加觉得口干舌燥，要说的话纠缠着舌头，

就是不肯从嘴里滑出来。

“说啊。”劳埃德低声催促。

希尔偷偷瞥了眼身后的林尼·潘，掐了掐自己的后颈。实在拖延不下去，希尔终于下定决心，凑在劳埃德旁边含糊地嘀咕

了一声“是我的错”。

劳埃德抬了抬眉毛，不满地叽咕：“就这样？”

尽管对劳埃德的得寸进尺感到不悦，但一想到自己确实对现在的状况负有责任，希尔就失去了责备劳埃德的立场。和他相

处到现在，希尔沉痛地发现自己的忍耐力已经被劳埃德磨砺得越来越持久了。

“下次我会听你的意见……”

一听到这句话，劳埃德顿时像上了发条的猴子一样猛地窜起来，趾高气昂地指着还蹲在地上的希尔大声说：

“记住你说过的话。”

“我还没说完，”希尔黑了脸，“仅限于‘你的意见是正确的前提下’。”

劳埃德怔了一下，作势就要蹲回去，却被林尼·潘一枪打在屁股上，痛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上船。”

林尼·潘言简意赅。

劳埃德要辩解，最终还是在枪口的威慑下住了嘴。希尔难得地发现，不管过去的劳埃德是多么疯疯癫癫，至少他做出过两

个正确的判断：一是放弃武神——虽然没被采纳；二是选择林尼·潘做帮手。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劳埃德嘲讽地说。

“托你的福。”林尼·潘平静地接口，“至少……我们两个扯平了。”

劳埃德瞟了眼林尼·潘右手臂上的伤口，又看看希尔的肩膀和仍然留有手印的脖子，不自然地敛了声。

“劳埃德，林尼·潘，在上船之前，我觉得我们必须先确认一件事。”为了不让劳埃德有机会插嘴，希尔几乎不停顿地说

，“至少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同伴……”

“一条船？我们已经没船了，希尔。”

“我相信……希尔说的是修辞上的‘船’。”

“谢谢，林尼·潘。我就是那个意思。”希尔转向劳埃德，“说话前多用用脑子。如果脑子不够用，就闭上你的嘴，劳埃

德。”

“说话要算话，希尔。这不是对待同伴的态度。”

“你以为我愿意做你的同伴吗？”

眼见又一场无聊的争吵即将爆发，林尼·潘往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开了一枪。

希尔深吸一口气，忍下怒火，继续道，“至少现在，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为了保护我们共同的利益，我们必须彼此信任

，毫无隐瞒。你们同意吗？”

劳埃德立刻举起了反对的手。希尔原本想无视，但在劳埃德不依不饶连续挥舞手臂的攻势下只能吼了一句“什么？！”。

“对于我们是‘同伴’这点，我可以表示容忍。”劳埃德说，“但我不认为我们必须把所有事都开诚布公。比如说，我的

第一次性生活……”

“没人想知道那个，劳埃德。”希尔几乎第一时间驳回了劳埃德的意见。劳埃德抿着嘴做了个鬼脸，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

望。

林尼·潘静静看着他们，突然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足够了解彼此，和我们的敌人。”他指指自己空落落

的右枪袋，朝劳埃德伸出一只手，劳埃德心领神会地把插在腰间的金枪还给了他。林尼·潘的右手掂量了一番枪的重量，

满意地把它塞回枪袋。做完这件事，林尼·潘继续说：“不管你有没有被卸职，总统，我仍然是这里的犯人，这点不会改

变。我只剩下一发爆弹，一旦用掉这颗子弹，就只能打空气弹。而空气弹的杀伤力……你们都明白。”

希尔和劳埃德一下子安静下来，林尼·潘提出的话题沉重地压在他们的肩膀上，让他们无法像之前那样从眼前的现实中逃

脱，以轻松乐观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处境。

“另外，希尔也受了伤……这就是我们全部的战斗力。”林尼·潘分析道，“而敌人的状况，我们一无所知。”

“也许我们知道，只是某个人不愿意说。”希尔替林尼·潘说出了他的潜台词。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劳埃德。他抓抓头，在四道视线的威逼下举起了双手。

“我是和那个家伙接触过，他是盗猎船的头儿。”他不怎么情愿地坦白，“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再遇到他。”

唯恐一插嘴就会让劳埃德改变主意，希尔和林尼·潘都没有接腔，只是用眼神催促他继续。

“他们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得贪得无厌。他们喜欢权力，喜欢钱，喜欢享乐，喜欢美食，自由散漫……”听到这里，希尔几

乎脱口而出“你不也一样”，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注意到希尔的反应，劳埃德继续道：“他们永远都在开派对，桌子上堆

满了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包括牛的嘴角，鸡的膝盖，鹅的脚掌，诸如此类奇怪的位置。”

与杰克家的牲畜被袭击的位置完全一致，林尼·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听起来只是一群享乐主义者。”希尔评价道。

“一群有武器的享乐主义者，而且阴晴不定。”劳埃德补充，“希尔，你刚才接触过那家伙，你有什么感觉？”

不怎么愿意回想刚才的对话，希尔纠结了一下，还是回答：“我觉得我像只滑稽的猴子，而他拿着一根香蕉对我晃来晃去

。”

“他们喜欢耍人玩，他们有的是时间。”

“从他们那里拿回飞船的几率……”林尼·潘不抱希望地问。

“零——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劳埃德说，“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法偷回飞船。”

“你有对策吗？”

“对策？”劳埃德笑起来，“我的对策是，最后接待一次我的崇拜者，不然也许我们再也没机会见面了。那个地球小孩叫

什么名字？”

林尼·潘为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感到后悔，左手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但被右手安抚了下去。希尔不以为然地摊摊手

，以过来人的姿态拍了拍林尼·潘的肩膀，帮助他放松。被“绑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受劳埃德的气，这

种共患难的感觉让向来独来独往的希尔深深体会到有同伴的好处。

林尼·潘本以为劳埃德只是说说，没想到他真的把一直躲在暗处的杰克拉了出来，又从身上撕了段布条给他。身边没有可

以签名的笔，劳埃德还跑来向希尔“借”一些肩膀上的血，不过毫无悬念地被希尔吼了回去。干完这些事，劳埃德总算在

白光面前站定，说道：

“还等什么？带我们上去。”

白光里的男人扬扬下巴，消失了。紧接着，另一道光从飞船

上直射下来，落在他们身上。希尔看看身边的劳埃德，他周身的线条都被白光虚化了，只能看清一个轮廓。暧昧柔和的光

线洒在他的身上，模糊了他的身形，看起来竟然有点像那个陌生的男人。尽管知道不会得到确定的答案，希尔依然忍不住

问他：

“你是怎么认识那家伙的？”

劳埃德目视前方，似乎觉得就算看过来也是徒劳。

“和这次差不多。”

“被抢走了交通工具，不得不上贼船？”

劳埃德微微向与希尔的反方向侧过头，目光依旧直直地盯着前方。此时他们已经缓缓上升，底下的树林缩成儿童玩具的大

小，像个脆弱的烟屁股，只要用脚跟轻轻一碾就会粉碎。

“我少了一半脑子，希尔。”劳埃德说，“我记不住那么多事。”

“你总是选择性忘记。”希尔嗤之以鼻。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劳埃德用拇指和食指抬起自己的嘴角，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保持笑容。”

“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至少别生气。”劳埃德倒也不坚持，“记住我的忠告。”

希尔还想问什么，脚底下却一阵摇晃。就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升至四千米高空，进入了奶白色飞船的一个小型

会客室里。刚才那个白光里的男人褪去了一身暧昧的光芒，舒服地坐在一张做工考究的椅子里，身边没有柠檬大小的女武

神，也看不到武神。看到他们出现，他从椅子上站起，伸开双臂走过来，一脸的笑容。

“欢迎来到我的飞船‘蚁穴’，希望你们在派对上玩得愉快。”他向客人们伸出了象征友谊的手，却被露骨地晾在了半空

。并不对他们的态度感到意外，那人不以为然地笑了下，说：

“虽然晚了一些，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大家都叫我多明尼克。”

“没有姓？”希尔第一个开口。

“在我们这里，身份和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玩得高兴。”看到客人有反应，多明尼克很高兴地回答，“总统，枪手，

通缉犯，盗猎者……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东西，就像雨后的雾气，很快就会消散。而且，只要愿意，我们随时可以转换身份

。也许，明天我就会坐在总统办公桌前，签署一份允许在地球捕猎的文件。”

多明尼克朝劳埃德笑了一下，后者神经质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没有更多话。多明尼克不在意地加深了笑容，视线从劳埃德

身上移到林尼·潘上，又跳回希尔的脸上。

“只是一个小玩笑，希望你们不会在意。”多明尼克来到一扇雕刻得不像飞船专用的双拉门前，转入了正题，“在正式邀

请你们加入派对之前，我有一点小小的建议。”

他有技巧地停顿了一下，耐心等待所有涣散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经过精心计算过的足够长度的沉默之后，多明尼

克才继续说道：“我始终相信，维持一个成功派对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良好的气氛。在我的飞船上，争吵是被绝对禁止的。

对于破坏气氛的人，我们有……”他停下来，来回扫视眼前的几个年轻人，轻描淡写地继续道：“各种各样的处罚措施。

”

“……比如？”林尼·潘问。

多明尼克露齿一笑：“你不会想知道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身后的大门。喧闹的话语声如洪水一般灌了进来，淹

没了他们的思绪。门的对面是一排没有扶手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间大到令人咋舌的房间，里面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银河

系居民——会飞的，长蹼的，尖嘴的，扁嘴的，一个头的，两个以上头的，两足的，多足的，美艳动人的，奇形怪状的—

—从门的这头看出去，那些人就像工蜂一样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或是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着奇怪的食物，或是喋喋不

休地和好几个人一起牛头不对马嘴地讨论一些无聊的话题。希尔断断续续听到，一个站在门附近的人大声地问旁边一个人

“今天是几号，我来这里多久了”，另外一个人一边咀嚼食物，一边叽叽咕咕地说：“你尝过这个没？嘿，我要见见厨子

，这个膝盖的味道真不错。”第一个人厌烦地扭过头，继续对下一个正忙着整理乱发的人重复他的问题。

在这么多人拥挤的房间里，不时有人因为踩到了对方的脚，或是一言不合而争吵起来。但他们的战火还没蔓延开，就有几

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快速地冲过来，分别抓住怒气指数超标的客人的一条手臂，像处理垃圾一样将他们拖出房间，扔进最

近的一扇门内。至于那扇门后发生了什么，希尔赞同多明尼克的意见——他确实不想知道。

这群人并不全都是走投无路的旅行者，里面混杂了不少在整个银河系都非常有名或有点小名气的人、只在小部分星球有名

的人，在哪都不起眼的人，当然也包括连家人都记不住其存在的人。多明尼克就像收集邮票那样收集客人，持续不断地给

他们供应食物和谈资。至于他的目的是什么，希尔在看到好几张眼熟的面孔之后大致有了一些概念。

哈仑星交通部长，银河系政府通信管理办公室秘书（希尔在女武神的揭幕仪式上见过她一次），库拉星酒精类饮品龙头公

司总经理，前一阵因为被控诉在新歌MV中融入致幻技术而被禁止演出的三眼歌手普曼……这个容量巨大的飞船是除了首脑

会议时期的会议厅之外权力最集中的地方。希尔不那么情愿地发现，多明尼克之前说的那句话很可能并不如他自称的那样

只是一个单纯的玩笑。

“看起来很热闹。”劳埃德发出一声唏嘘。

“等一会儿还有余兴节目。”多明尼克倚在门口，悠闲地双手交抱。他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收藏品，视线舔一般滑过

房间里每一个人的头顶。

“为什么聚集这么多人？”希尔问，虽然他并不指望多明尼克会认真回答他。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惊人，不试图运动一下

舌头，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足够清醒。

“我喜欢热闹。”多明尼克微微一笑，“这就是原因。”

“派对……什么时候结束？”林尼·潘问。希尔怔了怔，从开门到现在，他光顾着为眼前的画面震惊，完全不曾考虑过这

一点。也或许，他根本不敢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当他在这里发现了好几个曾在新闻里见过的失踪多年的面孔之后。

“直到客人的数量少到不足以开派对为止。”劳埃德沉静地代替多明尼克回答，“对吧？”

“是的。”多明尼克毫不讳言。

劳埃德尝试着向下跨出一个台阶，确认没什么问题，又跨了一步。林尼·潘果断地跟了上去。劳埃德对着追上来的他抬起

一边的眉毛，挑衅地说：“刚才你在计算战斗力的时候，似乎没把我算进去？”

林尼·潘歪过头，微垂的眼里并没有太浓的感情色彩。“我应当……把你算进去吗？”

“你很快就会的。”

“拭目以待。”林尼·潘笑了一秒。这个短促的笑容就像多明尼克口中的雨后雾气，飘忽不定，瞬息而逝。劳埃德才到达

台阶尽头，身边就传出了愤怒的尖叫。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迅猛地冲了上来，把发出怒吼声的人拖了出去。只那么一会儿

，会场里的人数就从四百六十七个减少到四百六十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