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诏狱,从来都是朝中关押要犯、重犯的机要所在,能够入诏狱,要么就是此人身系案情重大,要么就是此人身份尊贵,
举足轻重。柳从眉两项均符合,给押入诏狱任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看守狱卒接过足下虚浮、几乎是被侍卫架进来的柳从眉时,概莫能外的给这位前首辅的彭隆肚腹,惊吓得大睁了双眼。
这这这……虽然他们看守的是不见天日的诏狱,但这位曾经一手掌控朝堂的前任首辅威名还是听闻过一二。那个众口交
赞的淡雅从容的俊美男子,为何落魄民间几个月后,给押回来就变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奇异模样?看他隆起的腹
部如同怀胎多月的妇人,而且还在不明缘由的微微蠕动……这、这是什么怪病?
柳从眉垂着头,由侍卫手中转嫁到狱卒手臂上。诏狱沉重的铁门移开,鼻端嗅到狱中飘来的潮湿、阴臭异味,给架着朝
前迈出不过半步,已由明媚阳光迈入阴冷黑暗。
分明是初夏,柳从眉却给一阵自诏狱深处刮来的阴风侵袭得周身泛起寒颤。
腹内胎儿片刻不肯安歇下来,踢打喧闹着,肚皮阵阵发紧。他知晓自己逃不过了,这般架势,孩子定是要提前出世了。
心下恻然。
他怎样也料不到,竟然会是在那种情景下动了胎气,孩子的生身父皇,竟会罔顾他身体状况,将他赶来牢狱中生产。
柳从眉双手被制,一路栽栽倒倒走过长而阴窄的冗长走道,每走一步都像步行在尖钉上,痛的是腰腹,痛的也是心腑。
是报应吧,苍天不能见容这段悖德的孽缘,要惩罚那胡作非为的皇帝跟他心怀二志的臣僚。只是为何要将不忿降落到无
辜胎儿身上,他不过想多求得十天半个月,待足月后再产下健康平安的萍心罢了,这种慈母心肠亦是过分奢求了么?
“呃!”腹内一个收缩,柳从眉哑着嗓闷哼出来。
他脱口而出的呻吟带着暧昧难说的痛楚,狱卒没有防备,一个手抖差点把人扔下自己弹出几步远去。
“咕隆”吞口口水,提心吊胆去看那阖着眸,哼了一声后又不再出声的前首辅大人。儒雅俊秀的五官有一丝扭曲,白皙
脸面浮着隐隐痛苦之色。视线往下,他挺着的肚子跟着行进步伐一上一下颤动。
默念着今天遇到的这事实在太奇怪了,从看到柳从眉的那一刻起,就有种强烈的错觉,这位相貌好看的大人,似乎正在
忍受着产妇一般的阵痛……
把最后一间牢房门打开,扫了一眼地上乱糟糟铺着的稻草和角落里一个装着浑黄色水的破碗,狱卒之一对伙伴道:“前
面一个人犯推出去斩了后,这里还没收拾过?好大的尿骚味,难闻死了。”
另一名狱卒答道:“反正关进来的没几个活得了出去,皇上朱笔一勾,拉到闹市也就一两日的事。再说你看这个,肚子
这么大,不知道是染了什么古怪疾病,就算不论罪大概也撑不过几天。”
“哎呀,这怪病不会传染吧。”两人对视一眼,吓得把人往稻草堆上一推,锁了牢门匆匆避走。
柳从眉双手捂着肚腹,踉跄着栽倒在薄薄的稻草絮上,听到狱卒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将身子蜷缩起来,想借此抵挡那一阵阵的隐痛。目光有点溃散的朝自己下体看去,性事过后雅重月慌手慌脚给他套上
的长裤大腿处,泅印出一滩水渍般的殷红。
待要看得更仔细点,却无力将头颅再抬高,只得轻喘一声倒回稻草上,绝望的看着如一座小山耸立在眼前,不断起伏的
大腹。
牢房中散发着从前关押犯人时留下的种种异味,浓郁钻入柳从眉鼻翼,惹动他生理上的不适,胸口好一阵无法止歇的翻
涌呕吐感。
“呕……”撑着地面,微微侧了侧身干呕。
恶心感尚未完全褪去,腹中又是一阵紧迫抽痛,柳从眉硬生生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留海峰上,青霖曾详细与他解说生产时的各项症状,包括大概见红多久后会破水,破水后才能用力。柳从眉清楚记得
他的嘱咐,说在破水之前就算再痛得抓心挠肺,也不可胡乱推挤胎儿,白白消耗体力。
青霖告诫过他,男子产子与寻常妇人不同,男人身体的柔韧性和产道伸缩性远远不及女子,所以为了适应漫长的自然分
娩的产程,在见红时就会感觉到阵痛。娩出胎儿的穴口也会较女子来得缓慢,根据他腹中胎儿大小,应当是开到九指方
能顺利诞出,而开指的过程也是一个耐力与受痛力的考验。
“你男身女脉,具有一项天然优势就是后穴能自主分泌润滑液体。若羊水流尽,那种液体还能协助你多支撑一段时间。
务必要在羊水和体液流尽之前将孩子娩出,不然干生会更加让你痛不欲生。”
当时青霖的话他每一句都听得仔细,一边抚摸着腹部,一边暗自在心中默背。虽然青霖说不用过于担心,他会在他临盆
时陪伴在侧,大人小孩都不会有问题,让他不必紧张兮兮一五一十背下来。
现在想来,还真得庆幸自己过分谨慎的态度,不然孤身一人待在这昏暗潮湿的诏狱里,孩子不容妥协的闹着要出来,他
又要如何是好。
“呃、呃……”
阵痛又起,柳从眉颦了眉尖,努力控制呼吸的节奏。
苦笑着打量一番四处无人。狱卒怕了他这身体的异状,定是不会出现援手。看来他当真只能靠自己,独自硬撑着将腹中
麟子诞下了。
缓过一波抽痛,他伸长手臂,竭力将腿弯起,艰难褪下长裤。但只脱到腿弯处,就再也没有力气往下脱褪。颤抖的手指
摸了一摸裤上水迹,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羊水的淡腥味,看来还没到破水时分。
没有破水。柳从眉自嘲的想,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喜是悲。
喜的是雅重月那一番任性之举,只是惹动了胎气,促使孩子提早出世,倒并未直接伤了胎膜,给萍心带来不利影响;悲
的是他此刻已经在慢慢承受加剧的腹痛,而羊水未破,意味着他还要煎熬上好一阵子。
柳从眉轻轻抚摸那由不规律的蠕动,逐渐转向一阵阵有节奏隐痛袭来的隆腹,低低叹气。
“罢了,萍心,只要你好,爹爹便是要承受再大的痛苦,亦是甘愿的……”
在有孕之前,其实他从未想过自己怀胎生产的一天。纵然清楚身体的特异,柳从眉也打算一辈子隐瞒下去,做个正常的
男人。只是,真到了腹中多了一团骨肉,真到了感受到它小小碰触肚皮,似乎在尝试与他交流的时候,柳从眉忽然间就
觉得,能够亲身孕育一个小生命,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所以他才最终选择了不打掉它,留它一天天长大,及至到
了这最后关头,顺理成章的来折磨他……
“嗯、嗯呃……”急喘了几口,柳从眉眸中星痕微亮,“小家伙,你倒是有精神得很,这般折磨爹爹……”
胎儿似乎感受到柳从眉由慌乱,渐渐转为平息下来的心绪,有所理解般放缓了折腾的力度。在爹爹体内翻了个身,打算
寻找最佳的下落角度一般。柳从眉捂住腹部上突然凸出一角的那处,轻咦一声,有些痛,却微笑了起来。
“不要急,萍心,有爹爹在,一定会保护你……你慢慢来就好……”
******
雅重月回了舞英殿,将所有人遣散后,焦躁不安在大殿内走来走去。
他惦记着下体流血的柳从眉,他害怕他出事。
小产,一定是小产,朕必须找御医去看顾他,朕必须知道他的情况如何。
关心则乱,皇帝的心思情绪全部写在脸上,来不及掩藏,一旁始终关注他的九儿又岂会不知道皇帝打什么算盘。
若给皇帝去到诏狱,柳从眉只要服几句软,说一声臣有罪请皇上开恩,只怕雅重月立刻就会下旨放人。
好不容易将柳从眉弄进那个有死无生的黑监牢里,怎能那么轻易就放他重见天日!
“皇上,诏狱虽是关押重地,守卫森严,但皇上要考虑到有人劫狱的可能,不多加防备可以么?”在雅重月终于下定决
心,抬起脚步要往殿外走去时,九儿抢先截在皇帝前头,又是一跪。
雅重月一凛,猛然想起一个不可不防的大敌。
墨愈梵。
如果他得知柳从眉被擒,定然会杀上王城,不顾一切闯进宫来劫狱。他把颦香留在留海峰,原本为的就是引这个人追踪
而来;柳从眉突发状况,急乱之下雅重月竟然险些忘了这茬,若不是九儿提醒,恐就要误事。
雅重月自己同他交过手,知道这人武学深不可测,属难撂倒的劲敌。
就算是防守严密的诏狱禁区,墨愈梵若成心豁命闯关,以他本事定然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将人带走。更不用说九刑门上上
下下高手无数,那个叫顾裳的不也在深宫内院来去自如?锐疾如风,出手似电。
类似这等心头大患,不能留。
算算离开留海峰的日子,墨愈梵脚程若快,追赶过来也就这么一两天的光景。
雅重月变了主意,暂时按捺下想亲身去诏狱探看柳从眉状况的欲望,下旨道:“着人唤军机处处长、大内禁卫军头领、
御前带刀侍卫一品、诏狱锦衣卫统领,即刻进殿觐见!”
——墨愈梵,尽管来英雄救美,来抢夺你的爱人和孩子吧。朕会精心排设一场好局,等君入瓮。
第六十二章:劫狱
(上)
一轮明月高悬,银光洒遍肃穆静谧的皇帝寝宫门前。两名带刀侍卫刚刚交接完班,望望左近无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正
闲谈白天自上头那处听来的离奇消息。
“喂,你有没有听说柳首辅的事?”
“你真有胆,还叫他柳首辅!”
“难道直呼其名?柳大人从前待宫里每个人都不薄,即便他出了这种事,私底下我还是不想不尊敬他。”
“啧,过去再好又有什么用,这次押解回来就是个死。皇上震怒,抛开三司会审杀要亲自提审的人,还有什么翻案机会
。”
“我听说柳首辅身体异样,似乎在民间染有异疾……肚子大得就像要生产的妇人一般……”
“嘘,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别外传。将他带去诏狱的我那几个兄弟说,他啊,一路上下面就在不断流血,诡异得,就跟
真的要生了一样。”
“怎会有这种事——”
“你忘了,皇上的亲身母后就是个男人?柳从眉如果得的不是病,而是真的是有了身子,怕在牢里就会生下来……”
那个最先提起话头的侍卫惊骇的张大嘴,正要继续追问,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凉。就看得他对面那个同伴一声都没吭就
朝后直直栽倒,砰咚砸到地上。倒下去的身体还在不断抽搐,胸口处露出一柄小刀刀尾。
“有刺……”
“出声,就别怪我剑不留人。”一人自他背后鬼魅般贴上,脖子凉凉的是由于一柄锐利长剑紧压颈部皮肤,寒气袭人。
那将全身都罩在夜行衣里的男人只露出一双锐利眼眸,语气冰凉,不多废话:“诏狱怎么走,带我去。”
******
“呃……”
牢房里阴暗不见阳光,柳从眉平躺在干燥粗糙的稻草堆上,视线盯着一侧被岁月侵蚀得看不出颜色的墙壁,静静等着阵
痛时而袭来时而缓过。
从拂晓时分阵痛开始,直至月上柳梢,他粒米未进。看守在一角听到他牢房中传出的窸窣响动,远远过来看了一眼,立
马像受惊的兔子般缩了回去,生怕给这种罕见怪疾传染,如何肯踏进铁门给他送去饭食。
柳从眉自怀孕起食欲就不算太好,每日也是强逼着自己吞下饭菜,为孩子摄取营养。此刻虽然觉得肠胃空空,倒也没有
特别想进食的欲望,光是那若有似无、一会弱一会强的腹痛就减去了他大半的胃口。
但不吃饭或许可以,不饮水却是不能的。
他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呻吟,一是想节省力气,面对破水后更趋强烈的疼痛;二是因为他清楚的认识到,狱卒不会给他送
水来。喊得自己口干舌燥,只会令生产过程更加难以忍受,让孩子更加不安。
柳从眉沉默着,竭力不让自己去想身体已忍耐了一天的缺水。
二更的梆子敲过,柳从眉艰难的吞咽口水,却只见喉结移动,尝不到半点水分。唇角早已微微开裂,喉咙中像塞了一把
沙砾,磨得嗓子眼辣辣的疼。
好渴。
视线不由自主投放到最角落里那个盛着浑浊液体的破碗上。
那不知是这间牢房的第几任住客留下来的了,碗沿尽是破豁,内中勉勉强强有三分之一颜色难看的黄水,很难判断是否
是饮用水放久了变成那般模样。
柳从眉只看了一眼,便强迫自己转过头去。
不能喝。
他自己曾经主管朝内大小诸事,自然晓得诏狱里一些不能公开提审的要犯,会在授意下“意外身亡”的情况。且不说那
碗中水色奇怪,也许曾被下过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算那是正常清洁的水,摆放了如此之久,水质只怕早已变馊变坏
。
他不能做饮鸩止渴这种事,以一时的干渴得到满足,害得腹中萍心受到侵害。
柳从眉对自己摇头,将嘴唇愈加咬紧,憋回一声闷吟。
******
抓着那名守宫侍卫带路,墨愈梵在皇宫内院的屋檐上箭步如飞。他轻功极好,足不点地,凭着一口真气穿梭于一座又一
座宫殿间,掠向刀戟明亮、守备森严的诏狱方向。
被他抓住的侍卫不晓得是胆子太大,还是出于同情柳从眉的心理,给墨愈梵像小鸡般提在手里,在琉璃瓦上晕晕乎乎跳
来跳去,还忍不住开口:“这位大侠,前方不远处是诏狱,你孤身一人前去劫人,势单力薄只是送死。”
墨愈梵蒙着面,看不出丝毫表情,侍卫侧头,只看见男人冷厉眸色中,酝酿着暴风雨来临前夕的汹涌情绪。
“你是柳大人的故交吗?”竟然奋不顾身到连诏狱都敢闯。那里可是自大雅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过的
阎罗地狱,任你武学造诣再高,要保命都是侥幸,更遑论还要抢人。“我听说柳大人身患重疾,即便你见得到他,要平
安带出……”
“闭嘴。”墨愈梵心头躁烦,剑尖轻抵,脖颈处已见血半分。
他岂会不知柳从眉此时身处怎样一种状况?
临走时他曾嘱顾裳上了留海峰后,每日要用脚程最快的信鸽传书给自己报柳从眉近况,却一连两天杳无音信。当时就觉
得不对劲,扔了杂事回到留海峰,住居内遍寻不着那人身影。
颦香伤痕累累扯着他衣角大哭,将事情始末断断续续说完,墨愈梵险些当场就疯掉。
雅重月竟然跟踪特意去宫里送信的顾裳来到留海峰,竟然把不足一月便要生产的柳从眉掳走,从留海峰到绛羲城这一路
风尘仆仆,从眉那么重的身子怎么可能撑得住!!!
他问颦香,柳从眉被带回宫,最有可能会给皇帝藏在何处?
少女啜泣着:“主子是朝廷钦犯,雅重月一心置他死地,肯定不会好吃好穿待他。颦香听主子说过,在逃的要犯押回去
,通常都要下到最阴森磨人的诏狱里。”
“诏狱?”九刑门门主心一沈。这个牢狱的名头如雷贯耳,他自然清楚那是怎样一个令人胆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