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上)
所以说,要策动人心,务必挑他最介意之事下手,一针见血。
雅月圆你该学的还很多……
秦惜挑起清眸,似笑非笑看呆立原地的雅月圆,不紧不慢拿出雅花好的来函。
其实这传书数日前便已寄到,雅重月一直不理宫中公文,秦惜乐得边看朝中大事边吐槽这个不作为的昏庸皇帝。无意看
到这封标注急件,粗略看了个大概后,立马判定可兹利用,今日果然派上用场。
可惜,他本来想多悠哉隐瞒一段时间,算算柳从眉要生产的时候,再看一场好戏的。
雅月圆问:“里面提到母后?说了些什么……?”
只见雅重月神色颇有几分古怪,带着难以揣度的心思细细看了好几遍,凤眸流露出不知是想气还是想笑的神情:“……
信上说,母后给我们新添了一个小弟。”
咂摸出其中含义,雅月圆脸腾的红了。
两兄弟视线相触,首现兄弟间心有灵犀的默契。不约而同将脸别往不同方向,默默的单独尴尬。
父皇母后,你俩加在一起都多大人了,最年长的孩子即将迈入及冠之年,竟然还能老当益壮生个新生命出来……你俩让
孩儿们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年纪差了好几轮的弟弟……
雅重月慢吞吞道:“消息是南小木传给花好的。她这些年一直跟在父皇母后身边,母后生产,也是她随侍在侧。雅花好
说她想去大漠看望一下母后近况,要朕立刻回宫。”
他弟弟缓慢僵硬的点头,面色还没完全调整过来,心思却跟着活络。
父皇母后当年一走就杳无音讯,算算自雅重月登基起,已有好几年不曾谋面。雅少慕那人没多少父子情结,一心只要抱
得他的美人朝夕相处恩爱白首就好,但母后不同,必然一直思念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知这几年在大漠,他过得好还是不
好?这般年纪了还为父皇产子,身子堪得住么?
雅月圆也想承欢膝下,以此为借口再同母后共聚一番天伦。
打定主意,雅月圆正要开口,雅重月却手臂一伸,将那碗凉透了的药汁端至喉边,一气饮下。
久违了的愉快口气,说道:“你和花好留在中原继续查找柳从眉下落和坐镇朝廷,朕代你们走一趟大漠,定然会将你们
的心意原封不动转达给母后知晓。”
“皇兄你……”
“这是圣旨。”雅重月打断弟弟张口结舌的反抗,愉悦道,“不得违抗。”
——他新添了一个小弟,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赴大漠看望南尧月。
一时间,能够再度与南尧月聚首的隐秘喜悦不由分说的冲击了年轻皇帝,陡升的兴奋感让他短暂遗忘了寻而不得的那个
人,遗忘了那个人怀着身孕而孩子父亲却不是他的悲恸。
如璀璨星华一般耀目美好的南尧月,如天河高悬可望不可及的生身母后,是他少年时代最大的禁忌,懵懂爱恋中最不得
与人言说的春情相思。
求不得,爱别离。
母后,若朕与你倾诉这些年来遭遇,若朕面对于你,能够找回初始的本心,你能否指引朕走到一条不必入魔成痴、不必
执妄情迷的安宁之道去?
母后,朕爱一个人,却不知走下去是对是错,或许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是结束,在动心的刹那就该悔悟……
朕,真的很想念你,母后……
……
……
秦惜拍了拍呆若木鸡看着皇兄拂袖而去的雅月圆肩膀:“看皇上扬鞭策马的身形,龙体康健得很,三王爷就别再忧愁于
怀了。”
指指他手中拿着的圣曜令,微微带笑道:“不如今天放他们一天假,给我们打点美酒来,好生消停一日,庆祝皇室再添
新丁如何?”
——柳从眉孕期到第八个月了,蒙在鼓里奔赴大漠的雅重月啊,不知,你赶不赶得及看你头胎子诞生?
(下)
“想不到江湖闻名的暗杀组织,一身铜臭的背后竟藏有此等青山绿水所在。”日头西斜,缓步自山间小道漫游而来的两
条人影,一者唇角微扬含笑,一者黑衣冷面,迥异气质丝毫无损两人并肩而行的平和气场。
青霖松开搀扶着柳从眉的手,挑眉对迎上来的墨愈梵接着道:“我想我大概能够向你提前预收诊金了。”
黑眸四下一转,将依山傍水的这处秀丽山峰又细细赏玩了一遍,湖光山色映入眼底,连素来冷心的神医眼神也稍许柔和
了起来。
墨愈梵从他手中接过柳从眉,小心揽过后者已明显涨了一圈的腰肢,淡然道:“留海峰空谷清幽,是适合修身养生之处
,却不是我这种江湖人常居得了的。神医若要,待事情结束后赠你便是。”
“哈,好气魄。”青霖转向柳从眉道,“数月调养,你体内毒素已清,接下来只需安心候产,待两个月后瓜熟蒂落。”
视线往他身前已正常显怀的隆起上转了一圈,再调回他脸上,“多食多睡,摒除杂念,每日黄昏前出外慢走半个时辰,
有助胎儿顺利娩出。”
柳从眉点点头,“有劳青神医费心。”
墨愈梵见他额上有隐隐细汗,是方才青霖搀他走了一遭,乏力所至。便理所当然掏出巾帕来给他擦拭,揽着他的手也收
紧了些,身体略微靠前,两人间鼻息相闻,距离近到几可凑到那人薄唇上去。
柳从眉动作细微的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本意是不想引起墨愈梵注意,但却尽收一旁青霖眼底
。
不由眼神微闪:墨愈梵当日为了柳从眉大闹麒麟山,把他山前山后种的药草毁了个一干二净,中了毒气息奄奄倒在他脚
下,应承他三个条件求他救柳从眉,显见是爱这人爱得极重的。可柳从眉腹中是雅重月之种,目前虽观望不出柳从眉对
那小皇帝是爱是恨抑或单纯怜惜胎儿无辜,但他对墨愈梵,却显然只有挚友之情。
青霖漫不经心撩了撩自己发丝,想着这又是一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忽然,就忆起十多年前目睹的那幕血流不止
的场景,莫名打了个寒颤。
秦沾,秦惜,雅少慕,雅重月,这段延续了两代人的爱恨情仇,真能因为柳从眉的远避风波,就此划下句点吗?雅重月
不会放弃找寻柳从眉,而亲手设计了这一切的秦惜,更不可能甘愿让事态简单结束。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青霖默默想着,他达成任务后索要条件,即抽身而退。不再蹈这滩浑水。
说起来,当日任由墨愈梵死在麒麟山上,也就干脆免了这些事端。药草没了重种就是,他怎就一时看不过眼跟着来了呢
。
——大概他心底,终归对柳从眉有一丝愧疚吧,毕竟他助秦惜设计他是为了还债。而这场宿怨中,柳从眉是无故遭受波
及,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日头已隐至山后,山间凉风吹拂而来,带来丝丝凉意。
青霖道:“现下虽已入夏,夜里山中还是冷清了些,将人带回房中早些歇息。”
墨愈梵不知是没有留意到柳从眉微微侧让的小动作,还是留意到了也装没发现,自顾自揽着柳从眉的腰,片刻不放:“
好,那我们先回转一步,神医请自便。”
口气中俨然是柳从眉的护花使者。
青霖目送他们身影慢慢隐入黑暗中,静静伫立原地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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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青霖的视线范围,柳从眉便轻轻推开墨愈梵手臂,微笑道:“愈梵,不用这般扶着搀着,走平路我尚可应付。”
指指前方不过百米处的住居,“步行速度再慢,半刻间应当也是到得了的。所……”
后半句话被堵在唇中,惊愕的瞪大了眼。
墨愈梵厮磨着他水色单薄的唇,浅浅亲吻,不深入,不带狎昵,却是吻得自然。
他不说话,不为自己的突来之举做任何解释。柳从眉僵硬的身形,因为了然而慢慢放松下来,垂下眸,掩盖眼底淡淡的
伤感。
他不推拒,墨愈梵也没有更进一步,两人在渐渐升起的月华下不动不移的亲吻了许久,柳从眉心间苦涩越泛越大,及至
唇瓣似乎都品尝得到那股歉疚与不安的苦楚味道。
似乎过了日月更替那么久长的时光,墨愈梵才慢慢从他唇间退出,也后退了一步,和他对面相立。
紫衣男人面上神情不改,犹是一贯的云淡风轻,问话却带了浓得化不开的迷惘:“从眉,我真的不行吗?”
唇间温热触感还滞留不去,柳从眉以手按唇,本不欲回忆,却想到另外一个人带着不甘愿和狂躁的热情,死死压在自己
唇上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有些事是不是不思量,自难忘?
就如同有些人,再如何喜欢,也只能定格在至交好友的情分上。
两个月的朝夕相处,若有动心可能,若有转变关系的一线生机,早就该有眉目了。既是做不到,便当真是无能,而不是
他不想。
他努力过,给过彼此机会。现在也该是摊牌的时机。
目光柔和如水,与瞬也不瞬盯牢自己的墨愈梵四目相对,柳从眉道:“愈梵,你对我的心,一直以来我都一五一十看在
眼里。柳从眉不能以你期望的情意回报,但我们可以相知至白首,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海枯石烂不是吗?”
“多余的托词,对我没有意义。”墨愈梵看着他,看得专注用心,“你承诺若输了赌局,会永伴我身边。但你的心呢,
不肯一并给我,是留在小皇帝那里?”
“……我不算输。扣除对我的无稽执念,雅重月治国手段并不差。”
“哈,你是想说你精心培养了一个虽然无德,却未见得无才的皇帝?”讥讽道,“会对自己老师下手,害自己老师珠胎
暗结还出言不逊的皇帝,大雅的未来还真是值得期许呐。只不过是你腹中之子的精血来源而已,你还要为他辩驳到何时
?”
“一事归一事,愈梵你太偏激了。”
“若今日你所怀,是我的骨肉……”墨愈梵道,“你可会对我有一丝动心?”
他语气似是玩笑,又似郑重万分。目光缓慢下移,移到柳从眉挺起的八个月大的肚腹上,像是想通过注视那朝气蓬勃的
胎儿,找出柳从眉至今对雅重月念念不忘的根源所在。
柳从眉此前从未见过好友以这种诡谲莫名,难以揣度的神情注视自己腹部,心下微微一个错愕,回他道:“我说过,我
对重月不过是师徒之情,绝不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对他有不该有的牵念……”
“是吗,那你告诉我,我为你拭汗你为何避开,我吻你时,你脑海中又在拿谁在与我做比较?”墨愈梵柔声问他,问得
柳从眉指尖不经意的轻微发颤,问得孕夫不自觉朝后挪了挪脚步。
“从眉,你会不会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你爱那个没节操的小皇帝,从宫中逃出还惦记着他的江山他的安危,被他找上门
来也不肯告诉他你怀有他骨肉,你甚至甘愿放弃性命换得青霖将来会保他孩子的承诺……你做的这些,超出了师徒情谊
,超出了君臣愚忠,你其实一直在护着他,不愿他因为你乱纲常,违背人伦——你隐藏心思,是因为你其实爱了他吧?
”
最后几个音落到柳从眉耳里,如平地惊雷,将一池春水炸了个无尽涟漪。
“胡……说。”
他怔楞着,有些失了神,不由自主抚摸上自己高隆小腹,喃喃反驳:“愈梵,莫臆测不存在的事情,我对重月……我对
重月……”
眼前骤起白雾茫茫,心口一阵茫然锐痛。
“你连自己何时对他有了那种旖旎之念,恐怕都不清楚?”他多年的至交,那总是守护在他身后,一眼便洞悉他情绪走
向的男人,苦笑的神情犹如同时吞下了许多支黄连,“拒绝我,不是由于我俩青梅竹马多年,而是因为一早心里就再也
容不下他人。”
“竟然自己也辨不清,从眉,我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太傻?”
第五十六章
(上)
凝视着柳从眉慢慢失了血色的脸,墨愈梵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痛苦的闭上眼。
轻声道:“我不过试探你两句,你便让面上神情出卖了自己……提到那小子,你就不懂得掩饰了么,从眉。你让我如何
放心,将来你会兑现伴我一世的承诺?”
夜风萧瑟,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墨愈梵却从未有过的觉得天涯远隔。
他闭着眼,听着柳从眉的呼吸由骤然凌乱,慢慢变回均匀平和。
半晌,一双手温柔按上他微微颤抖的十指,柳从眉温和的声线响起:“愈梵,我有些冷,送我回房好吗。”
他将眼睁开,柳从眉垂眉敛目,自动自觉贴合上来,放心的把身子倚靠进他怀中,不再言语。
接触到他冰凉而柔软身躯的那一刻,墨愈梵在心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别后重逢开始弥漫在两人间的似有若无尴尬气氛
,被什么东西打破,又重新续上了旁的感情。
到底多年知交,一答一问间,一进一退间,无声的默契如流水划过,斩清痛苦与微妙的迷雾。
——即便我俩走不到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步,若你愿意接纳,我还是要将一切托付于你。
——从幼时到现今,我一直是你的倚靠。从眉,利用我护佑成癖的习性,推开我又拉拢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狡
猾。
——和解如何?
——永远陪着我。
——好。
柳从眉长发披散到墨愈梵肩头,嘴角微微漾起一个舒心弧度。墨愈梵侧头见着他低眉浅笑的模样,实在很想抬高他下巴
亲吻上去。终是在解读出他眼底强压的不可言说的痛楚后,硬生生遏制了自己这股冲动。
那痛楚不是为他,是为那个人。
从眉在痛自己迟来的清醒,或者说,在痛不该清醒的时候,被他戳穿了表象。
“等孩子生下来,跟我姓墨。”墨愈梵调转话题,拉起柳从眉的手,两人一起叠放在他身前彭隆上,柔声道,“我教他
武功,你教他儒学,将来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
“不入宫廷,不进武林,一生一世,平淡静好。”低头看向肚腹,柳从眉道,“帝王将相,功名利禄,全是身外物。若
是男孩,取名萍心罢。”
“心似浮萍,无根无系,无挂无碍,从眉,你这个母亲真是用心良苦……”
弦外之音其实是在暗暗鼓励自己忘却过往吧?
拼命要忘却不该想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那个人从这个世上抹去。只要他的气息消失,关于他的一切也就变成了浮
云过眼……
转过头的墨愈梵声色不动,却渐渐对那不在眼前的皇帝起了一丝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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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边陲黄沙漫天,遮天蔽日的掩盖视线。雅重月的皇辇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折腾了数日之久,沙漠中的恶劣天气方
有所好转,显露出光秃秃的戈壁景观来。
依循着南小木画的路观图,催着车驾一路赶路,终于在一个风停日丽的下午抵达了南族现居地。一片错落有致分布的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