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翩然而至,空气湿润而燥热。留海峰上偶有蝉鸣,往往便把三个月大的小萍心注意力吸引过去,全神贯注侧耳聆听
,眉开眼笑,咿呀作语。
知道儿子生性好动,柳从眉每日清晨抱着萍心漫步山间,教儿子说话。孩子冰雪聪明,虽然语不成声,简单的“嗯嗯啊
啊”和单音节的字要发出竟是毫不困难,有次莫名冲柳从眉叫了声“爹~”,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喊的那个意思,但已把
柳从眉惊喜交加得连连亲吻小家伙额头,散步回去后便同墨愈梵讲了此事。
墨愈梵一听,不甘示弱,逗着萍心道:“萍心乖,叫一声父亲听听?”
萍心睁着亮闪闪的黑眼珠,看着墨愈梵依依呀呀,却任凭怎么逗都说不出“父亲”两字。
柳从眉看墨愈梵挤眉弄眼,忙出一身大汗都没有结果,便笑笑道孩子才三个月,要他喊父亲勉为其难了些。
墨愈梵仍是不死心,成天绕着萍心,好说歹说,左哄右哄,花招用尽。萍心还是睁着无辜的圆溜溜大眼嬉笑看他,死活
不开口,把九刑门门主憋屈得不行。
柳从眉拍了拍好友肩膀,微笑道:“罢了,等再长大些,自然学会了。”
一转背,墨愈梵又在对着萍心做口型:
“萍心乖,来,父……亲……”
柳从眉无奈的摇摇头,也只能由他去了。
他与墨愈梵一同隐居留海峰,商定好待萍心百日礼后便离开,回到九刑门本部安定下来。早已成为留海峰真正意义上主
人的青霖倒也大度,自己居住后山,把前山原来他俩住的地方照例留给这一家三口。只是隔三差五从小径采药经过时,
会意义不明的朝柳从眉掠过若有所思淡淡的一笑。
他的笑容别有深意,柳从眉克制自己不去同这名诡谲神医视线交接,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停止脑海中思索这笑容背后的含
义。
泉夜帝临幸了两名后妃的消息已从宫内传至宫外,坊间纷纷流传两名后妃均已有娠,为此皇帝还特意大赦天下,与民同
庆。
这消息迟了一些方传到闭目塞听的留海峰上,柳从眉自青霖闲谈般的口吻中听到后,一时间竟是呆愣了半晌,许久方回
过神。
他分辨不清内心深处缓慢蹿上的惆怅是什么,心口像有根小针在细微扎着,疼得并不厉害,但那种直入脏腑的隐痛,还
是叫人无法忽视。
压抑那股莫名来由的情绪,冷静下来后最担心的仍是皇帝安危问题:“重月既已有后……是不是焚香的毒有解了?”
青霖瞅着他,古怪笑了笑,却不作答,提起药篓自顾自离开。
柳从眉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既已离开朝堂,既已决定对他见死不救,又何必在这千里之遥的地方操心他的死活?
说得……也是。
他既已不在那孩子身边,又何必萦绕着愁思不放……?
柳从眉啊柳从眉,你此时需要做的,是和墨愈梵一起好好将萍心抚养长大,而不是白天黑夜,闭上眼看见的都是雅重月
苍白失血的病容。
******
墨愈梵出宫时,将乳娘也一并从宫中带来,继续哺育萍心。平素给孩子的沐浴换洗,乳娘都很勤快,主动抢在柳从眉要
动手之前把萍心抱开。柳从眉一直没有机会亲手给孩子洗浴或换衣,着实有些苦闷。但看乳娘小心翼翼疼爱萍心,视若
珍宝的样子,又不忍心跟她抢。
这日萍心刚洗过澡,乳娘拿了换下来的小衣物去泉边清洗。柳从眉见屋外日头尚好,便抱了孩子出门,挑拣阴凉处走走
停停,权当散心。
乳娘给萍心洗澡时,向青霖讨了些柔和芳香的药草一并揉入热水中,因此萍心一身的花瓣清香。柳从眉抱着他,一路上
嗅着孩子的体香,听着儿子咯咯的欢笑,心里喜欢得紧,忍不住又去亲吻他粉嘟嘟的脸蛋。
萍心由他亲吻,眯着眼,很享受的缩着脖子。柳从眉又俯到他唇角亲了亲,长发落到孩子眼角,痒得孩子挣动起来,手
舞足蹈。动作稍微大了点,把藏在衣服夹层里的一个物件挣动了出来!当掉地。
柳从眉耳边听得一声物件坠地的轻响,停了亲吻,微微侧过身低头望去。
一块猫眼大小的精致玉佩静静躺在树影斑驳的地面,澄澈翠绿,晶莹剔透,泓碧如深潭之水,端的是块稀世罕见的灵玉
。再细看,轮廓分明的玉佩深处,几丝渐变的翠丝勾成一个朦朦胧胧的“心”字。
柳从眉心脏顿时一顿,突然不受控制狂跳起来。
他认得这块玉佩。
萍心似乎察觉到了爹爹的视线,也跟着偏过小脑袋,望到那块玉佩上。呜呜啊啊了一会,突然模糊吐出两个字:“父—
—皇。”
这两字犹如过电般蹿过柳从眉全身,抱着孩子的手禁不住发起抖来,连脚都有些软。
“萍心,你……你在喊什么?”
孩子盯着他骤然没了颜色的嘴唇,咿呀道:“父——皇。”
这次那个“皇”字发音不清,听起来很似“虎”。
但已足够说明问题了。
柳从眉心又是一抽,继而一痛,手指不自觉嵌入孩子襁褓中。
“谁……是谁教你喊这个的?”喃喃自语,抱着孩子的身子慢慢蹲下去。手指微微发抖,拾起地上那块由于掉落而裂了
一丝缝隙的玉佩,缓缓递到眼前。
他没有认错,这的确是雅重月的玉佩。听闻是当年南尧月生产花好、月圆、同心,与雅重月正式相认后,送给雅重月的
随身饰物。
雅重月一直很宝贝这块玉佩,须臾不离,从来都是贴身放置,哪怕沐浴都要放在视线范围内,不准任何外人碰触分毫。
如今,雅重月如此重视的玉佩,竟然会在萍心身上……?
捏着玉佩的指尖克制不住的颤抖。
萍心盯着失了魂魄的爹爹,歪着头,再度清晰吐出“父皇”二字。像是小小孩童心底,早已明白送这块玉佩给自己的是
何许人。
乳娘晾晒好衣物,过来寻小主子,远远望见柳从眉手里拿着皇帝叮嘱不可被他察觉的玉佩,整个人像木桩般定在树荫下
的样子,顿时吓得一阵双膝发软。
直奔过去,跪倒就磕头:“柳大人,奴婢不是故意隐瞒,皇上是一片好心……”
“所以你一直抢着给萍心换洗,唯恐我发现这块玉?”柳从眉牢牢攥紧玉佩,面目上表情难辨,“也是你教萍心说‘父
皇’?”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偷偷跟小主子说过几次,这块玉佩是小主子的‘父皇’送给他……”给柳从眉不动声色却明显有
了情绪的模样震骇到,乳娘也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连连磕头,“奴婢绝对没有其他意思!请柳大人原谅奴婢!奴婢,
奴婢实在不忍教皇上慈父之心落空——”
她低着头,不再敢抬起,因此没有看见柳从眉温和俊雅的脸上,流露出挣扎与酸楚的矛盾神情。一贯平静如水的眸底深
处,也激起了潋滟波澜。
是否因为先入为主有了“父皇”的概念,所以,萍心才始终不肯开口喊墨愈梵“父亲”?
三个月大的孩子,怎能辨识谁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又怎能念念不忘偶尔才被提及的另外一个名字?这又是命运的一场捉
弄,一场戏谑玩笑么?
柳从眉心头,悲悯与痛楚同时发芽;漫卷而来的淡淡情愫,争先恐后窒息了他的五官五感。
欲断不能断,欲忘无能忘。
——重月,你到底要我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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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英殿里,气氛正焦灼难安。
太医院御医再度川流不息进出皇帝内寝,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再不复见十余天前诊断出雪妃、缨妃娘娘有喜时的如释
重负。
意外晕厥在御书房里的雅重月,给人抬回内寝后昏了足足四个时辰,方在各种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及调气养神的救命元
丹猛灌下,慢悠悠醒转过来。
虚弱睁开凤眸,意识飘散许久才拉回,勉力定了定神,问:“缨秀……身子如何了?”
太医院霍执掌扑通一声跪地,老泪纵横:“禀皇上,缨妃娘娘,缨妃娘娘同雪妃娘娘一样,动了胎气……经详细诊脉,
确定已……流产……”
宫内所有人都知道,两位娘娘腹中所怀,不仅是大雅皇嗣血脉,更是皇上病情峰回路转的生机。本以为有了一线曙光,
谁承想诊出有孕不过短短半月,两人竟会先后腹痛如绞,昏厥在各自宫中?
苍天在上,皇上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个节骨眼上两位小皇子都没保住,真真要断了皇帝生路啊……
“是臣没用,是臣无能,没有保住娘娘腹中胎儿,臣万死,臣……”霍执掌怨恨得一巴掌接一巴掌,左右开弓抽起自己
脸颊来。
雅重月却只是定定看了他一会,叹道:“一切自有定数,霍文,罢了,怨不得你。”
孩子怀了又流掉,该做的都做了,争不过命,或许合该他雅重月气数已尽?
若再如今日般,阅着公文便晕厥过去,且一天比一天难于清醒,留给他能够保持神智清明做决断的时刻,恐怕已所剩无
几。
咳喘几声,待终于平复喘息,方低语:“来人,传三王爷进殿。”
他不曾立过储君。
依照长幼排序,下一任大雅皇帝,应当是月圆。
第七十二章:流转
——“雅少慕只有你们三个儿子吧?雅重月死后,这皇帝位子,该是月圆你来坐。”
麒麟山上青霖交出焚香时曾说过的话,合着当下不吉的处境,好似丧钟一般回响在耳边。
雅月圆坐在雅重月床前,数月来的强颜欢笑再也绷不住,眉间深锁。
后妃流产,以皇兄此刻衰弱无力的身体状况,要再寻其他女子来侍寝,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他本就是强撑着以情药辅助
才同雪缨两妃行了房事,那药催情效果虽强烈,却也异常伤身,断是不能再用的了。
雅重月道:“月圆,朕有话要……”
“不行,住口,免谈。”兄弟连心,怎会不知皇兄心头所想,雅月圆劈头就是一句拒绝,“皇兄若再胡思乱想,月圆即
刻退出舞英殿。”
雅重月低低笑起来:“呵,开始学会威胁朕,不错嘛。咳咳、咳……但你再不愿听,朕仍是要说。”冰凉无生气的手指
握住雅月圆竭力想抽开的手腕,凝了眸,正色:“朕若有个万一,传讯天下的同时,亦是正式传位于你之际……为大雅
江山,为祖宗基业,切不可感情用事推辞。”
“这事我不会答应,你找同心!”
“同心没有你稳重,朕终是不放心……”
“月圆从来没有接受过一国之君的培育,也没有一个柳从眉从小看顾着我长大、辅佐我立在权力之巅——”雅月圆骤然
收口,提及不该提的人让他窒闷片刻。
雅重月疑惑的看着他,皱眉重复:“柳从眉?那是谁?”
雅月圆心里苦闷更甚,咬牙否认:“无事,我……错口罢了。”
“月圆,朕同你不是玩笑,这番话,你回去好生考量一番,朕、咳咳,来日无多,勿辜负朕一片期望。”
“皇兄也不要辜负月圆和同心竭尽全力的心意!就这么轻易放弃,皇兄你如何对得起我和同心……”
“月圆,”柔声打断显露出一丝激动之色的弟弟,雅重月将他微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直视他眼眸缓声道,“月圆,不
要再自欺欺人。你探探朕的心跳,弱到几乎察觉不到……已是未雨绸缪的时刻。”
手心下,皇帝给焚香毒性侵蚀过重的心跳的确薄弱而缓慢,不似十九岁风华正茂,更似风烛残年的老者。雅月圆喉口涌
起一片苦涩,怔怔张着口,在雅重月了然于心的淡然目光注视下,无从反驳。
“趁朕尚能自主,给朕拿文房四宝来。”收回手,疲倦的阖上眼,又逼自己睁开,“应允朕,你会接续朕未尽全职的江
山。”
******
“我去求师父。跪在他脚下三天三夜,跪到我死也好,你舍不下面子开口,我去求。”雅同心掉头要走,雅月圆一把将
他拉住。
怒而甩手:“放开我!你要眼睁睁看皇兄赴死是你的事,我可不奉陪!你们装正人君子,你们清高圣贤,我雅同心不吃
这套!”
“同心,你去求师父没用的,师父研制焚香,原本就是拿来克制情劫的东西,他手头没有解药!”
“那么,不是还有一个柳从眉么?”雅同心死死盯住他眼睛,“你在欲言又止什么?皇兄跟柳从眉之间到底发生过何事
,你俩神神秘秘不肯讲?柳从眉为了皇兄已经生过一个孩子,若不是对皇兄有情,他何苦留着那胎儿不打掉?现在求他
不是为了私心,而是救命,你们又有什么好踌躇好犹豫的?”
“皇兄,他曾经对柳大人……”
“算了,我现在不稀罕听。”第一次粗鲁截断同胞兄弟的话,雅同心前所未有的焦躁。雅月圆暧昧模糊的态度教他隐隐
有了不好的直觉,若是连他也知晓了雅重月和柳从眉之间的过往,只怕同样会变得束手束脚,裹足不前。
当下皇兄性命最重要,他不能被士大夫的仁义道德给绑住!
“你留在宫里看顾皇兄,我去找柳从眉。留海峰对吧?星夜兼程,我应该能在五天内……”
“同心。”竟又被拉住。
炸了毛的雅同心再也按捺不住的跳脚:“松手!”
“同心,皇兄不会肯的。即便你将柳大人求了来,皇兄也不会碰他。”当日送柳从眉出宫,雅重月眼中的坚定与决然,
雅月圆看得真切,体会得分明。那天雅重月已经决定放手让柳从眉远避朝野,自在平淡过一世,他又怎会将好不容易狠
了心放开的人,再卷入这个无休无止的漩涡中来?要柳从眉再承欢身下,忍受怀胎之苦产子折磨?
“皇兄既然忘了柳从眉,我们也忘了他,别再叨扰了。”垂眸,苦笑,“同心,有劳你转道去大漠,把皇兄的近况告知
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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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地纯良的玉佩握在掌心,贴合人体温度,透出淡淡暖意,璀璨光华益发流转澄澈。
柳从眉擎着那块天然镶刻了心字印记的玉佩,怀抱着萍心,在银瀑前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墨愈梵久等不见人回来用饭,一路寻来,见那人月白色绡衣沾了瀑布飞溅的流沫,几近半湿,发丝在轰鸣不绝于耳的奔
腾水啸中飞扬,神情恍惚。
走近一点,萍心敏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冲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墨愈梵勾起指尖,轻轻划了划小婴儿脸颊。
“从眉,身子还没痊愈,怎么站得离瀑布这么近发呆?”将人不着痕迹拉过来一些,心疼的看他瘦削颀长的身体微微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