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这是否也是你自招祸端,自绝生路……
在兄弟情义与人情义理间反复挣扎,雅月圆陷入两难的抉择境遇。此时雅重月突然再度捂唇疾咳,指缝间触目惊心,渗
出溪流般殷红。
“咳、咳呃……”
涓涓血迹顷刻染红皇帝唇角,有几滴坠入初雪洁白衾被,绽开妖冶朱红。
雅重月勉强提气,试图用真气护住心脉,却只是加剧毒性蔓延,咳喘声迸发更急:“咳咳、咳咳……”
雅月圆再如何镇定自若,也不过少年老成。
雅重月顷刻煞白的脸色让他慌了手脚,急急揽住皇兄肩背,不住轻拍:“皇兄,你不要紧罢,月圆马上去给你熬药。”
“朕尚可支撑……皇弟,为朕挑选适当女子之事,便交由你,咳咳,费心如何。”呼吸急促而艰难,雅重月还分神,对
三弟开起玩笑:“而且事不宜迟,咳,皇弟若是手脚稍慢,只怕朕,咳咳,会虚弱到无力领略那巫山云雨的美妙啊……
”
虽是戏谑,却也属实情。若将皇兄所剩不多的精力浪费在全然无效的人身上,不过徒增风险。
事已至此,隐瞒拖延有弊无利,雅月圆天人交战再三,终是横了心,同胞之谊终究战胜了对柳从眉的愧疚。
“皇兄……纵使再多他人为皇兄生子,亦是于事无补。那些没有感情因素在内的胎儿,其血无能入药。”
雅重月奇道:“咳、皇弟,有话明言。”
“因为焚香特殊药性,借皇兄精血,为皇兄解毒之人,必须是心头最重视的那一个。换而言之,也是焚香发作以来,最
先忘却的那一人。”视线慢慢掠过柳从眉,再转回来,垂首苦笑,“皇兄,你心头最喜欢的,正是此时脑海中淡忘模糊
了的柳大人。只有他之子,方能助你涤净毒性。”
柳从眉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雕龙玉屏。凉气直从脚底蹿上心间,俊脸惨白,险些踉跄栽倒在地。
他扶牢圆桌一角,一瞬间的双眼发黑,不敢置信。
雅重月倒抽一口冷气,勉强笑道:“三皇弟休得胡言……男人怎能怀胎孕子?即便是南尧月,也是南族贵族血统,方有
此项特殊体质。”
“柳大人能。”雅月圆咬牙,“但……我也好皇兄也好,均无资格对他作此要求。”
柳从眉倘若拒绝,这个赌注他们便是满盘皆输,只能听天由命。
“焚香真正可怕的,不仅在于最先遗忘所看重之人,还在于若对方无法与身负毒患者两情相悦、只一方单向恋慕,必然
不会情愿行那交合事态。最终,中毒之人将一天天气虚身弱,血液凝固,窒息而亡。”
这种死法残虐可怖,真真相当磨折……
光是诉说无药可治的后果,局外之人的雅月圆已是一身冷汗。
“这件事,断无商量余地。”
沉寂片刻,斩钉截铁话语自内室中铿然响起。
雅月圆神情一黯,拒绝得如此坚定,果然还是不行吗……
——慢着,严词拒绝的那个人……?
雅重月看着弟弟,缓慢重复:“朕不会碰柳先生。”
“即便如你所说,柳先生是朕心目中最看重的人,没有他,朕或许必死无疑。”轻声道,“朕终于明白,是哪里有负于
他。几日衣不解带朝夕相伴,却连衣角都不肯给朕沾边,定然是曾经遭受过朕无礼对待吧?”
“朕既犯有不可饶恕过错,唯图歉疚补偿一途;怎可重蹈覆辙,再将罪孽加重?”
“可是皇兄……”
“有些不堪,光逞口舌之快、虚妄物质,亦是无从弥补。”深深凝视咫尺距离却仿若天涯之隔的柳从眉,雅重月眼底浓
得解不开的情愫,柔和似水,漫过星华璀璨美目,一丝丝强制压回。
“传朕旨意,明日鸡鸣过后,各宫嫔妃入舞英殿候选,是生是死,但尽人事。”皇帝道,“月圆,你送柳先生出宫。”
第七十章:情、义
(上)
他说朕不会碰柳先生。月圆,送柳先生出宫。
雅重月的目光,是柳从眉前所未见的柔和。那不再是一个孩子骄纵的眼神,不复帝王的狂狷痴妄,多了担当,添了柔情
,是一夕成熟后,真正有了心的男人正视自己想要守护之人的坚毅镇静。
他自恋上他开始,便一厢情愿陷自己于情魔中,一点一滴侵蚀放纵。冷眼看去,这一路凄惨伤痛,万般孽缘错事,均在
他心念一动。
现在,雅重月终于要放手了,用他的性命来放手。
柳从眉依旧茫然扶着桌角,耳中清晰传入雅重月的每一句话。雅重月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把注意力全然放在他身上
。
皇帝自顾自说完,雅月圆沉默片刻,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在那气色越显难看的人面前站了一盏茶功夫。
轻声应了句“月圆领旨”,复对柳从眉道:“月圆送柳大人一程,谢过柳大人这许多年来对皇兄的辅佐与容忍。”
宫女在他俩身后将门扉轻轻阖上。柳从眉不由自主回过头去,雅重月正好将一直凝视他的目光收回,低垂凤眸,就着宫
女的手饮下浓稠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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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绛羲城往留海峰,慢则一周,快则三日可到。月圆已传令各处驿站备好食宿,柳大人路途中若有遇上烦心之事,尽
可报上月圆的名号,驿站定会竭力替柳大人解决。”雅月圆立在马车下,微微欠身,“皇兄状况尚不稳定,月圆就送到
这了,此去山高水迢,望柳大人善自珍重。”
柳从眉欠身回礼:“……草民谢三王爷厚爱。”犹豫片刻,终是问道,“不知皇上的病……是否还有他法可解?”
雅月圆愣了愣。柳从眉出宫一路无语,此刻分别之际,却忽然提起这个话头,让他心里一时竟有百般滋味。
苦笑道:“皇兄的事,月圆定会另谋他路。柳大人无需挂念,安心启程便是。”
退后两步,示意车夫可以扬鞭调转马头。马儿轻嘶,刨了刨地面,在雅月圆视线中缓慢踱步转向。
他逃避了柳从眉的问题,不正面回答,只说留给他来想办法;但言语中的苦涩,柳从眉一听即明。
焚香若是寻常毒物,习药已至炉火纯青地步的雅月圆断然不会露出那等绝望表情,甚至在宫里都不会开口说出那种荒谬
至极的解方来。正是由于走投无路,分外棘手,雅月圆才冒着给他憎恶的风险,话里话外委婉祈求他应允救雅重月一命
。
但雅重月在他拒绝之前,就替他做了主张。
所以他现在终于算是无债一身轻,不必再周全雅重月的明君之路,不必再考虑他的孩子心性和他将来的生死成谜,逍遥
自在与好友、萍心一同寄情山水、悠然尘世了么?
柳从眉抓紧胸前衣襟,本该让人愉悦放松的念头,竟如在心底灌满铅石,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没有他,雅重月一年内一定会死。
至此,当真相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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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不要摆出这般表情,朕现在还活蹦乱跳着。”雅月圆送走柳从眉回转宫中后,雅重月刚好捏着鼻子饮完一大碗
苦得难以下咽的药汁。
见弟弟紧紧皱眉,表情比吞药的自己还要痛苦,不由逗他,“往好处想,这正好是你超越你师父的一个极大机会;若能
赶在朕驾崩前研制出焚香解药,青霖的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就得拱手让你,不是挺划算?”
“皇兄,笑话真冷。”
“你对自己没有自信,朕可以调同心回来帮忙,他专攻毒物,你俩正好互为参考促进。”
雅重月玩笑一提,雅月圆才想起已有许久时日不曾见到雅同心。从前他俩形影不离,黏到这个人往前走一步后一个人立
刻跟上去踩影子的程度,如今却各自忙碌,音讯全无。
“皇兄只说将同心另派它事,究竟是去做什么?”焚香药毒双绝,把同心叫来一起帮忙,说不定也是个办法。
雅重月目光闪烁,想了想,答得避重就轻:“朕派他替朕找一个人。好些日子没有回报,想必人海茫茫难于寻到。”
“找什么人?”
“没什么。”岔开话题,“月圆,朕有些累了,明天选后妃侍寝之事,全盘交待给你。”
“……皇兄,你明知让没有感情的女人怀胎,于事无补。”
气氛在雅月圆的轻语中陡然凝重,雅重月怔了怔,唇角扬起一抹苦笑:“你在怨朕没有强留下柳从眉?”
“月圆只是认为,即便不能恳求柳大人行那雌伏之事,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将他送出宫去。多一个选择,总是多一分生存
的机会。况且,”他悲哀低下头,“皇兄遭受焚香折磨许久,却只有柳大人在身边时才能稍有进食、稍稍安寝……柳大
人对皇兄的重要意义,难道还要月圆这个局外人再三强调给皇兄听不成?”
二话不说将柳从眉送出宫去,这种做法无异于自杀,皇兄心知肚明,却仍执意如此。却又要他这个一意救他的弟弟情何
以堪?眼睁睁看他慢慢在眼前死去吗?
将手边握着的后妃名单越捏越紧,用力到指关节都泛起青白。
“皇兄,你一世聪明,为何屡屡要钻那牛角尖?”
雅重月盯视他因痛苦而略显扭曲的脸庞半晌,信手自他手中抽出那张给捏得几乎要分辨不出字迹的名单。
道:“还记得在江南时你对朕说过什么吗?你说朕对柳从眉的爱,掠夺与侵略心太强,不曾考虑过对方是否承受得了。
你亦说,两情不相悦,即是单方面冤孽痴缠。朕既已明白,过往负了他太多,又何必一错再错?”
“悬崖勒马,若能以朕之性命洗清对他造成的苦痛,朕认为值得。”
几行苍劲墨迹驻留在名单上两名后妃的封号之后,雅重月点了点头道:“也不用大张旗鼓进行选妃仪式了,就这两名嫔
妃吧,朕对她俩存有印象。”
“……”雅月圆沉默有顷,终于给说服,不再坚持柳从眉。凑过去看了看名字,入宫前一个叫雪声,一个叫缨秀,平凡
无奇。
“为何独独挑中这两名女子?”边收下名单边问。
雅重月朝后仰靠在软枕上,闭目微笑:“也许是朕在选她们那刻,对她俩容貌记忆犹新。”
他记得那名叫雪声的少女羞涩垂眸时,长长睫毛扑闪,一低头的风情像煞了颤抖着眼睫、眸色湿润得像要映出水光来的
某人。而这个人在扬唇轻笑,带点宠溺神情看向自己时,那副坦然从容的温和神态,同缨秀,别有几分神似。
(下)
留海峰景色依旧,重新返回故地,柳从眉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付过车夫酬金,他孑然一身立在一处平坡上,久久注视不远处惊喜交加朝自己快步走来的身影,一身白衫在山风中簌簌
作响。
“从眉,你回来了……”不承想竟然当真等到这个人,墨愈梵难掩心头激动,若不是怀中还抱着小萍心,险些就要运起
轻功飞掠扑来。
萍心被平抱在墨愈梵怀中,原本是迷迷瞪瞪在打瞌睡,感觉到身子被从一个怀抱移到另一个怀抱,不满的瞪开了圆溜溜
的眼睛,盯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柳从眉。
“萍心。”他爹爹轻轻唤一声,眼眶不期然潮湿。暌别十几日,将软乎乎的儿子重新抱在怀里的感触,让他心头漫上一
阵又一阵收敛不住的温情,真想就这么永远抱住儿子不放。
贪婪嗅着萍心身上淡淡奶香味,长发拂过小婴儿胖嘟嘟的脸颊。痒得一直盯着他的萍心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索性伸
手来抓。柳从眉任他将自己发丝扯在手心,发根有些拉痛,心口却是甜甜的。
身为人“父”,竟会是这样一种奇妙的心情,光是看着这个圆圆滚滚的小家伙,就能摒弃周遭一切风景,瞳孔里只印得
出他的面容。
萍心,他的萍心。
墨愈梵含笑看柳从眉深深凝视儿子的忘我表情,也不怪罪好友对自己视若未睹。
萍心已经满月,更加贪吃更加调皮,吃饱了就会精力充沛四处张望,活泼好动的样子就连素来无感的青霖见了都会皱着
眉头,克制不住的伸手摸一下孩子脑袋——他们这两个与萍心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宠孩子宠得要紧,柳从眉怀胎九月将
他产下,自然看得远胜过一切的珍贵。
“宫里的事结束了?”从眉能够放心的回到留海峰,说明雅重月的情况应当不会很严重。青霖说那什么焚香的解方,只
是武断之辞,故意恐吓他的吧?
抱着孩子的手一僵,柳从眉答得很快速:“结束了。”
他这么不自然的逃避关于雅重月的话题,墨愈梵反而把心提了起来。
难道……
他一把抓住柳从眉手腕:“你又同他……做了那种事?”眼神已向柳从眉小腹处飘去。
柳从眉不妨他突来一问,涨红了脸:“你在说什么……”
“青霖说要解雅重月的毒,必须让他与你交合,你……”初见时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墨愈梵心脏沈到谷底,“你为了
救他,是不是——”
握住他手腕的五指不经意用上了力,柳从眉吃痛的蹙起了眉峰,口气却柔和下来,“没有,愈梵,我不曾同重月……没
有的事。”
“我不信,你那么重视小皇帝,会对他见死不救……”
“愈梵,”匆匆打断好友的质询,柳从眉道,“是青霖研制了焚香没错,但毒物并非仅有一种解方。雅月圆和宫中御医
阅历非凡,他们已在寻找其他途径克制此毒。”
墨愈梵狐疑道:“但青霖信誓旦旦说解方只有一种……”
“是重月派人送我出宫的,总能证明了吧?若生死攸关,难道他不会明哲保身,替自己考量吗?”柳从眉抱着孩子的手
不自觉更加收紧,“他……他会没事。”
在爹爹没有自觉的拥紧中,萍心憋得有点喘不过气,哇一声惊天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攥着小小拳头挥舞,眼角边慢
慢渗出一滴眼泪。明知孩子只是正常生理反应,柳从眉还是看得心惊,手指轻轻拭去那滴泪,只觉烫得灼手。
萍心,爹爹不是在诓骗你,重月……你父皇他是真命天子,不会有事,宫里那些大臣、御医们也不会准他有事,你不要
担心……
喃喃安抚着,轻轻摇晃小婴孩。
但萍心不知是太久没享受过生身之人的怀抱而故意撒娇,还是感应到爹爹内心深处的言不由衷,这一啼哭便没了止休。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瘪着小嘴,可怜兮兮的连眼睛都哭肿。柳从眉看在眼里,疼在心尖,抱着孩子不知要如何是好,
一瞬间热气也充盈上眼眶,几乎要跟着那哭闹不休的孩子一同掉泪。
“喂,从眉,这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像你哦,”一双大手将孩子稳稳接过,墨愈梵取笑他,“怎么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