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执意深究,是否会给他带来更深重的伤害,将造成的痛苦再复演一遍?
“你不愿提,朕不问便是。”心头莫名涌上歉疚怜惜,雅重月松口,“朕,咳咳,朕只想知道,可有补救之法。”
“……皇上保全龙体,为社稷尽心竭力,便是草民最大希冀。”躬身应答。
“你自身呢,就无一两个夙愿,希望朕替你实现?”
“柳从眉一介庸才,与世无争。不求通达,不求富贵,只愿国泰民安,年景丰顺。”这是他入世的心愿,最初到最后,
日月昭昭,须臾未变。
雅重月微滞片刻,沉吟苦笑:“既如此,朕知晓了。”
轻笑自语:“好生奇异,朕怎会觉得,方才这番话似曾相识,隐约曾经有过什么人同朕耳提面命?罢了罢了,想来大抵
又是老夫子言论。”
柳从眉道:“夫子言论或圣贤之说,但凡于民有利,于国有益,皇上最好入耳入心。”
“哈,柳从眉,此刻神情好似朕的教书先生呐。”
无心戏谑之词,柳从眉又是清颜一僵,垂首不语。
雅重月直觉气氛有异,将话题岔开:“朕卧榻数日,朝中公文堆积如山,朕已着人带来内寝批阅。柳先生若不弃,能否
陪朕参详一二?”
“柳从眉另有要事,再过三天便要离宫。”
“朕明白,但这剩下的三天,让朕借助先生智慧,处理几桩棘手事件。看在万民面上,先生总不致推辞罢?”
他美眸殷切,如同幼时般信赖尊敬的望他,说到“棘手”二字时,显是当真为政事苦恼,鼻头微皱,流露着孩童般的稚
气。柳从眉心底一软,竟是抗拒不了这熟悉的依赖眼神,待回过神来,雅重月已毫不避讳的拉着他手,将他牵至床头圆
凳上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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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陲屡屡有小股蛮夷来犯,将镇威将军调至关外,一举歼灭如何?”
“塞外蛮夷不过欲讨口粮,并无真正造反作乱之意。不如固城据守,一来防止深入内地为害,二来与之接触谈判,以我
朝丰饶物产同蛮夷交换骏马良驹,干戈止息,两全其美。”
“江南洪涝,拨银赈灾定是当务之急。”
“另外还要开放粮仓,救济饥民。库银发放需有明晰账目,领受人签字画押,切防小吏雁过拔毛、虚报数额。”
“朕欲派吏部左侍郎负责此次七省会试,主考经史子集、兵法策论。”
“可,但在最后一关殿试前,需详加考察上榜考生风评品德。不孝不仁者,再如何满腹珠玑亦无法堪任国之栋梁。”
……
……
……
两人边议边批,不觉间天色已沈,入夜清凉。
雅重月阖上手边奏折,接过侍女呈上汤药啜饮。
斜眼望向身侧凝神检视公文的男子,一天不眠不休同自己讨论各项方针韬略下来,他已略显疲态,原本挺得笔直的背,
稍微向后倚靠了一些。但自己只要稍微靠近一点,想给他披件外衫或拿个软枕什么的表示关怀,他便立刻像受了惊的兔
子般弹开好远,丝毫不愿自己碰触到他的身子。
雅重月心头自嘲,朕到底是多大的恶人,柳从眉防朕如防山贼恶霸,一见朕接近就如临大敌?
“已是晚间,柳先生陪朕这么长时辰,想也累了。不如在朕房中一同用过晚膳,再早些歇息。”雅重月说着,忍不住赞
赏道,“不过,还真大出朕意料,柳先生对诸事别有一番独到见解,竟是较朕考虑得更加周全细致……以柳先生之才,
隐遁世外,着实暴殄了天物。先生当真不愿再为大雅效力……?”
他说得动情,言语中大是惋惜他的即将离去。柳从眉想着从前自己也是这般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当时雅重月看在眼里
,却只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日日夜夜无不想着拔除而后快。
前后之差,有别如云泥。
是他花光精力用错了时间,还是雅重月悔悟太慢太迟,都不重要了。
“粗鄙陋见,皇上重视如斯,草民惶恐。出仕一说请勿再提,草民只想回归乡野,共聚天伦。”
“天伦?”这个词引起皇帝注意,只觉心头滚滚而过一团浓郁痛楚,“……难道柳先生已娶亲生子?”
“草民尚未婚娶。”
“那孩子何来?”
柳从眉惊觉不知不觉中竟说漏了嘴,目光游移,偏头不看皇帝追问的眼神:“孩子是……草民在民间偶遇,一时心软拾
得。”
雅重月莫名松了口气。
听闻他并未成亲,孩子也不是亲身所出,居然有淡淡愉悦之情。
一边暗暗奇怪自己的这股无名欣悦,一边微笑道:“说起子嗣,朕还真有几分羡慕,朕虽立有后宫,却一直未见所出,
想来朕也该努一把力,为皇室开枝散叶才对。”
柳从眉目光游移得更厉害:“皇上圣明。”
他不想提起这个话题,面部神情似乎有几分抗拒。雅重月凝视他清俊姣好的侧脸,脑际模糊聚起一个小小婴孩的脸容,
却又立刻风流云散开去,只余一片空白。
皱眉回思,只觉那婴儿同眼前男子有千丝万缕联系,待要继续深想,只觉突然间头痛欲裂,双耳轰鸣不止。轻啊一声,
手中药碗颓然坠地。
“!当”一声脆响,雅重月抱着头,痛不可支栽倒到床边。
“皇上!”柳从眉骇然起身,想要唤人,雅重月却拉住他衣角,咬牙闷哼:“不用……朕休息一会便好,柳先生……可
否陪在朕身侧。”
“我……”
“朕看得出柳先生不愿朕碰触……只要坐在朕身边就好,可否……答允朕?”
柳从眉看他额冒虚汗,唇白如纸,一手抱头显然痛楚难当,另一手却死死揪住自己不放,半睁半合的凤眸里流露出深切
央求。
这样的雅重月,孱弱无助如孩童,哪里还像他认知中那个任性而为、肆意欺凌自己的暴君?
雅重月越痛越狠,攥着柳从眉的手也慢慢失了力,一点点滑落,嘴里兀自喃喃:“柳先生……不要……离开朕……柳…
…先生……”
最后两字狠狠击中柳从眉心扉,多少年前,有个少年也这样攥着自己衣襟,心高气傲却无比信任的轻唤“先生”“先生
”……?
“好,我不走。”不由握住那渐渐滑落的手,苍白着脸,垂了眸,“在这里陪你……”
雅重月勉强撑出一丝笑意,继而放心的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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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按焚香的作用原理,越是重要的人越是第一个忘记,反推之,越不在意的人越记得深刻,于是当雅重月病情发作,
逐渐忘了柳从眉、南尧月、南小木、雅花好、雅月圆、雅同心后,临近最后一口气还牢牢记得雅少慕——
雅重月:父皇请放心,儿臣即便去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忘怀父皇的!
雅少慕:你心里到底是多不看重我……
(噗哈哈哈哈哈自己笑到抽了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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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决断
雅重月再度昏厥后,状况更加严峻起来。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要人拿来奏章,没日没夜批阅;昏迷时就不断
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遍遍念柳从眉名字。
他没了记忆,睡梦中却遵循本能,一再念叨难以割舍的心爱之人。柳从眉握着他手坐在床畔,听他一会像回到幼年时撒
娇微嗔的口吻,一会像成年后帝王霸气的宣称,情深刻骨的细语轻唤己名。
因受创过深而早已冻结封存的心,在这一声声情难自禁的梦呓呢喃中,点滴融化。去掉了麻木后,又添一丝颤巍巍的疼
痛。
宫人也察觉柳从眉心态的微妙变化。从前他一听到皇帝叫他名字,就会避之惟恐不及,有多远逃多远;现下却放任皇帝
这般柔肠百结的乱喊,一径定定坐在床边看着他。
柳大人,心里对皇帝除了深切的恨外,其实原本也是有着情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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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好不容易再度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后,雅重月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柳从眉倚靠在床侧,沉沉
睡去的身影。
雅重月视线下移,发觉自己的手被柳从眉握在手心,男子温暖柔和的体温,透过交握的两手传递过来,莫名安心。
“咳、咳……”雅重月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不想将他吵醒,破坏这片刻十指交握的宁静。
出神盯视柳从眉柔美的睡颜,只觉为何一介男子竟能不阴自媚,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少妇般风华绝代的妩媚来呢?柳从
眉分明不是绝代佳人,论容貌甚至比不过他雅重月姣美艳丽,但为何光是这么痴痴看着他,就会觉得万物皆无,眼前只
余这一袭青衫的清隽人影?
他真想碰碰他,哪怕手指轻轻触碰一下他瓷白色的细致肌肤也好,哪怕轻轻抚上他那淡如水色的薄唇也好,哪怕凑近感
受他轻微呼出的兰香气息也好……
雅重月着魔般,慢慢抬起那只不受拘束的手,一点点接近柳从眉阖拢的双眸。
他想感受一下,那轻微颤动的眼皮底下,安躺着一个怎样的梦境,梦境里可会有他雅重月?
脚步声自回廊上细碎响起,柳从眉眼皮一动,雅重月顿时风驰电掣收回手去。
悠悠醒转的柳从眉,低头便看见雅重月侧头调转视线的动作。
“皇上醒了?”启口,声音有些沙哑,是一直不曾好眠的代价。
险些给抓住轻薄现场,雅重月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慌,诺诺道:“嗯……”
“草民去给皇上倒杯水。”柳从眉疲倦起身,走到桌旁。
雅重月凝视他略显不稳的步伐,眼睛眨也不眨,心头惊涛骇浪,涌过对这个人切也切不断的爱怜。
为什么,他对他毫无印象,却如此渴求他在身畔的美妙感觉?为什么他明明觉得他陌生似萍水相逢,却总在心头叫嚣着
满满当当都是这个人?
柳从眉,你同朕,到底是什么关系?
柳从眉将杯盏递到雅重月手中时,回廊上的脚步声也停留在了门口。
低语声自门外传来,片刻后,一名宫女回报:
“禀皇上,三王爷求见。”
“月圆回来了?”雅重月不由振奋了精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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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月圆神情萎靡,迈进门来,看见柳从眉立在皇帝身边,脚步就先一顿。
“月圆,此行可有收获?”弟弟面上犹豫神色没有逃过雅重月眼底,雅重月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雅月圆没有找到青霖
,或者找到了,对方却不肯据实以告。
他苦笑道:“生死由命,是朕肆意妄为在前,青霖若不愿吐露,也就罢了。三皇弟不必如此愁眉苦脸。”
雅月圆道:“事情不是皇兄所想……”
他踌躇了,看向柳从眉,无从措辞继续。
柳从眉心细如发,看雅月圆模样不似毫无所获,甚至应当是已经寻得解方。只是那解方或许奇诡难测,不易配制,故这
位自幼习药的小王爷才会面露难色。
他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只要有解方,再如何艰难,总归有一线生机。
想到雅重月不必因为焚香而溘然长逝,柳从眉顿觉这些天来压在肩头的重担,轻松了一些。
“三王爷有话不妨直说,皇上的病,能早一天医治,便早一天转机。”柳从眉道,“尤其在三王爷不在的这阵子,昏厥
症状反复发作了几次,是不能再拖了。”
“皇兄又昏了?”大惊,雅月圆趋身摸脉。
一摸更是黑脸。雅重月习武之人,脉搏之虚弱熹微,竟衰竭到雅月圆好几次探不着。
师父说皇兄所患毒性,终致一年内脏器逐步衰弱,精力耗尽,真元外泄而亡。焚香果真是既狠又毒的厉药,师父何故要
研制这等邪佞之物?
“这些天没有仔细将养,是为操烦国事?”
雅重月乖乖点头。
一时气恼:“什么时候了,皇兄你想当社稷明君也不差急在这一时半会,你是要把父皇母后都惊动,从大漠赶回中原才
罢休吗!”
“朕信你必能为朕寻得转圜余地。”
“皇兄你……”是他错觉吗,失忆的雅重月竟然在向身为皇弟的自己撒娇?前一刻不是还在说生死由命,下一刻就怕他
追责,而把借口推到他身上……
居然给这样有点无赖的兄长打败,雅月圆住了嘴,不再愤愤不平这人的突发勤奋。
悻悻一番,终是苦笑,对柳从眉道:“柳大人,这几日劳烦费心,雅月圆铭感五内。解方月圆确已寻得,但其中稍嫌波
折,雅月圆需对皇兄详加呈禀。”
他几番欲言又止,而且次次都是看着自己,面露为难神色。柳从眉心说不过解毒之法,缘何让雅月圆数度犯难?难道此
番解毒,需牵涉到什么涉及原则、天理不容之事上去?
他道:“是有柳从眉不便聆听之处吗?草民可以回避。”
雅重月皱眉,不假思索出言制止:“有何内幕,不能在人前堂堂正正明说?月圆,这几日柳先生始终陪伴朕身侧,出言
献策,居功至伟,他不是外人。”
雅月圆内心愁闷,真正有苦说不出。
——皇兄,正因为柳从眉不是外人,才更要避着他……
难道你要我当着柳从眉的面,说出给你保命的唯一方法是让他再给你生产一子?
他硬着头皮,一咬牙道:“依师父所言,欲要根治焚香毒性,需有流着皇兄血脉的新诞胎儿,取其胎盘之血入药。其原
理是以中和了一半药性的自身之血,反制自身之毒。”
此话一出,不仅柳从眉睁大了眼,连雅重月也愕然半晌。
“竟有这等解毒手段?”
“是。焚香其药诡谲,毒性机理尚难辨明,疗治手段想也不同寻常毒物。”
雅重月诧异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朕还得与女子交欢,候上十月之久,方得解治?”
“……说是,也不是。”
三王爷别开了眼,言辞闪烁。
“何谓说是也不是?”
“与皇兄云雨承欢之人,并非任意女子均可……”
雅重月却会错了意,沉吟道:“为朕诞下头胎骨肉的女子,自然日后会是朕的后宫之主。贵为一国之母,的确要慎重挑
选,不可轻忽。皇弟顾忌甚是。”
不,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哭笑不得,雅月圆不由余光瞟向同样惊愕的柳从眉,心道若不是皇兄在龙辇中对柳从眉用强,那个早产的婴儿定可顺利
保胎到现今,届时平安生产与取胎盘之血便能一举两得。如今错失时机,要柳从眉再遭受一番怀孕生产之罪,想必他决
然是宁死不从。
若非他自愿,大雅皇室有什么面目央求他再做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