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重月默然半晌,低头看他,少年染满泪痕的脸庞如梨花带雨,惹人爱怜。雅重月不期然想起初次在焚香药性作用下抱
他的情形,当时自己神智晕迷,而这个少年提着宫灯站在内室门口,惊慌失措的问“皇上,您龙体不适么,九儿去替您
传召太医”,下一刻便给自己拉进房来,强压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若他从来不曾与他云雨,若九儿始终只是作为陪伴太监的身份在他身侧,那么他便不会阴错阳差对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
念,继而走到现在这么伤人伤己的地步吧?
说来说去,不论是深受折磨的从眉也好,因妒恨从中作梗的九儿也好,反思之后,竟从始至终是他的错。
雅重月将手放上少年肩头,少年狂喜着抬起头来,却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抹辨不清的怜惜。
“是朕负你。”轻声说罢,手指间微用内力,便将少年弹开身侧好几步远。
九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门扇在皇帝背后合拢,将少年扑上来的身形阻隔在门后。
“收拾你的细软,迟不过两个时辰。离开舞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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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眉产子的第二天,雅重月做了一件自大雅建国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任君王做过的事。
他通令天下,经由内阁下了“罪己诏”,深刻检讨自己登基称帝以来的年少轻狂、不辨忠臣、轻慢良才及恣意妄为的种
种任性之举。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所仗不德,使百官烦忧,天下愁苦。今既思之,不尽追悔。”皇帝在罪己诏中道,“惟此后
悉心戮力,鞠躬尽瘁,护佑我子孙黎民。此诏为凭,戒之慎之。”
他虽没明说自己做错什么,但朝中百官个个心头有数,这是要给柳首辅正名了。
但罪己诏下了三天,令众人吃惊的是再无下文,皇帝提都没提将柳从眉官复原职一事。
与此相应让人大感意外的还有,一向对朝政颇为疏懒、只在意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即心满意足的皇帝,自罪己诏传遍天
下的那一刻起,如同变了个人般,勤奋用功,早听奏晚批文起来,竟是一步步朝贤君的形象靠近。
结合近期朝内外发生的大事,再来对应皇帝异于往常的举动,不难得出皇帝转变的契机何在。于是众人恍然大悟,纷纷
对那位低调的柳首辅又多了一分崇敬。
——做了父亲,小皇帝的心性到底大不同从前了。
国之幸事,民之幸事啊。
柳首辅,这些是不是都被他算布到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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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凤宫并无外人出入,但这些传言依然飞进了柳从眉耳里,从罪己诏的满城风雨,到雅重月全心投放在政事上,一五一
十,一字不差。
带来外界消息的是仇大夫,他跟雅重月无仇无怨,看这小皇帝做了父亲却无缘陪伴孩子身侧,颇有些同情他。这几天就
都在柳从眉面前讲皇帝的好话,自然不会放过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说小皇帝改过自新的传言。
“其实对孩子来说,双亲都在身边是最完美不过,偏生要拆散人伦的话,可怜的是孩子。”苦口婆心劝慰那不为所动的
人,“你既将他生下来,也要考虑他此后长大成人,缺少哪方疼爱都是遗憾。”
柳从眉道:“萍心的父亲是愈梵,我俩已商定好,不会有其他变故。”
他将视线投射到正抱着吃饱了的萍心左摇右晃的墨愈梵身上,后者将小屁孩抱在怀里,笑得开朗,眼神里是丝毫不虚伪
的宠溺,时不时将嘴凑到婴儿粉嘟嘟的脸颊上香一口。
柳从眉看着那两人,定定道:“离了帝王世家,萍心会很幸福。”
“你……”仇大夫叹了口气,看出他心意已定,多说也是无益。
柳从眉身子恢复情况还算好,到底是男儿身,无需同女人般坐满至少一个月的月子。再过十天左右功夫,就能与墨愈梵
一同抱着孩子离开王城。
大概对于受过伤的人来说,两不相见,是最佳选择。
栖凤宫后花园中各色花朵争奇斗妍,清香随微风潜入殿内各个角落。
柳从眉午睡后醒来,看见萍心在乳娘怀里咬着大么指,正睁着亮晶晶的眼望着自己。
“萍心怎么了?”边说边伸过手,将软乎乎的小家伙抱进怀里。
萍心扭过头,模糊不清的哼着听不懂的音,直勾勾看门口。
乳娘猜测道:“皇子殿下是不是被外面的花香吸引到了?奴婢哄了小皇子几个时辰,小皇子看了外面好多次。”
柳从眉哑然失笑:“才丁点大,就想着要出去野,真不知道像谁……”
面色一僵,心内瞬间抽痛了一分,立马顿住话头。
短暂的神思恍惚过后,柳从眉扶着床侧慢慢起身,孩子感应到爹爹打算带自己出门,莫名兴奋的拍打肉嘟嘟的手掌。
“柳大人,您还在坐月子,不可去外面见风。”乳娘慌忙拦阻,“小皇子身子也很娇弱,还怕见强光,赏花什么的在屋
内看看便可。”
柳从眉原本真是打算抱着萍心去花园中转一圈,他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许多禁忌。听她这么一说,便犹豫了。
萍心咂巴着嘴,鼻尖一皱,大哭起来。
当下把他爹爹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试探着问:“我就带他到回廊上看一看,最多不过半柱香功夫就回来,裹紧一些没关
系。”
墨愈梵此时在另外房中与被皇帝释放的顾裳商量过些日子的回程,仇大夫继续勤勤恳恳熬药,青霖则在被释出狱后就拂
袖而去,现在只有柳从眉一人在房内。
他是孩子的生身之人,他想带孩子出去透透气,乳娘自然没有权力再多制止。
同时,她也想到初次来栖凤宫时,乔装成小厮的皇帝曾经拜托过自己一件事。
“那,柳大人且随奴婢来,寻个无风的角落罢。”
(下)
过条回廊,栖凤宫后院一隅,花香弥漫,微风吹来花容绰约。柳从眉抱着孩子立于檐底,随着萍心滴溜溜的眼神落点,
轻声讲给他听!紫嫣红的各色花名。小婴孩虽丝毫不懂,却也听得入神,一会儿看院中摇曳花枝,一会盯着爹爹轻微开
阖的嘴,咧着小嘴直乐。
乳娘原本站立在回廊下,这时见柳从眉眉峰轻舒,嘴角含笑,显是心情大好,便紧走几步,到得宫墙边,指着几簇怒放
的红彤彤牡丹:“柳大人,这处避风,带小皇子过来看看如何?”
宫墙后便是栖凤宫外,一袭明黄色身影自窗牖边一闪而过。
那短暂而慌忙的身形虽是一闪即逝,看着那人从小长大的柳从眉又岂会认不出来。
心下滋味复杂,他说不要他来栖凤宫,皇帝竟然一反常态乖乖听命,自那天以后一步也没踏入过栖凤宫,让他在愕然的
同时,心里也有一丝丝说不清的情绪。
过不了多久,他要带孩子离开了,剥夺父子最后相处的时光,他或许做得有些过分。
顿了顿,柳从眉道:“有些倦,我回房再休息一阵,你且抱着萍心转转,别太累着他。”
乳娘莫名其妙接过孩子,看方才还兴趣盎然的柳从眉垂了眸,匆匆离去。
乳娘把孩子抱到宫墙边,细语道:“皇上,柳大人走了,您要不要进来看看孩子?”
微风摆过,雅重月出现在窗牖旁。他面色不是很好,最近南方水灾,地方上奏折一叠叠上,他同内阁、六部整整两天商
讨应对方案,已有好几个晚上没好生安眠。
微微咳着嗽,雅重月摆摆手不让乳娘将孩子靠得太近,隔着雕栏,目光柔和的望着襁褓中同自己四目相对的萍心。
孩子的注意力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帝王一身华服吸引,漆如点墨的眼珠子定定瞅了他片刻。乳娘个子较矮,雅重月立
在外头视线下移,萍心则仰着头,一父一子隔窗相望,画面有那么一丝滑稽,又有说不出的苦涩。
乳娘逗着怀中的婴孩:“皇子殿下,这是您父皇,特意来看您了哦。”
小婴儿盯着雅重月看了半晌,依依呀呀哼了几句,很快又转移了视线,重新去看园中花卉。
雅重月道:“这些天他吃得可好,夜间闹不闹?”
乳娘应道:“皇子殿下近来适应得极好,吃奶再没先前那般闹腾。柳大人晚上都是将小皇子揽在身边一同睡的,说也奇
怪,小皇子只要一沾柳大人的身,便是先前哭闹得再狠,也会顷刻安静下来,极是依赖他的爹爹。”
“母子连心,怎会不依赖?”雅重月说着,不由得想到自幼与南尧月离别的自己,眼神有了几分黯淡。
是否他们雅家的人都注定不能父母双全,当年自己离了南尧月,在深宫内院中孤僻乖张长大;如今自己的儿子,虽得以
跟在从眉身边,终究却是要与血缘羁绊的父亲分离。
雅少慕,朕那么想超越你,到头来却还是走上一条同你相似的道路,逼得心爱之人远走高飞。但你最终追回南尧月,你
俩之间存了情,而朕呢,朕的从眉却再不肯给朕改过机会。
“咳、咳咳……”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雅重月迅速背过头去,不让咳喘惊扰到正兴致勃勃看花的婴孩。
“皇上,您脸色不好,不如先回去歇息……”乳娘也看出他气色不对,有点担忧,“奴婢明日再劝说柳大人,将小皇子
带出来散散心也可。”
“朕无事。”平复了那一阵突来的心悸,雅重月示意她把手靠近窗牖,隔空递过一块猫眼大小的精致玉佩,澄澈翠绿,
晶莹剔透,内中似天然形成一个“心”字,而非人工后期雕刻。
“将这玉佩戴于萍心身上,细心藏好,勿让从眉发觉。”看乳娘心领神会的将玉佩塞到孩子衣襟下,雅重月眷恋的目光
轻抚过孩子柔嫩脸颊。若不是与从眉保证再不踏入栖凤宫来,几乎就要把持不住越过宫墙来将孩子抱到怀里细细摩挲。
初时在大漠中见到小笑,将最小的弟弟抱在怀中时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如今看着那么一丁点大小的一个粉团团蜷缩
在襁褓里,油然而生一股身为人父的自豪和幸福感。雅重月耐不住就想亲吻他脸颊,渴望凑近他嗅他身上婴儿的奶香,
和沾染上的从眉的气息……
从意识到从眉生产的孩子是他的那一刻起,雅重月就对这个婴孩充满强烈的保护欲,那股不知源自何处的深沉怜爱欲望
,就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方十九岁,却一夕间明白了肩上的重责大担。
这就是身为人父,有了想要守护的小小人儿的心情么?
“皇上,皇上。”他犹在神游,舞英殿近侍匆匆奔来,叩头过后在皇帝耳畔面色严峻的说了几句话。
雅重月一怔,沈了脸:“当真,他……”
没再能问下去,话头有点僵硬在唇边。他回头又看了看萍心,吩咐乳娘:“不要再在外头吹风,将孩子抱进去,朕明日
再来探望,咳、……”胸口有些闷,或许是听到近侍传来的惊人消息,扰乱他思绪。
乳娘抱着孩子,看皇帝再一次住了口,拧着眉,面色比方才看见时更难看的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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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的尸首是在舞英殿一个偏僻小殿里找到的。
雅重月匆匆赶过去时,正好看见其他几名太监正将脱了鞋袜,被三尺白绫悬挂在梁上的九儿身体抱下半空来。
那飘飘荡荡失了魂魄的僵硬身体,落入雅重月眼中,就像控诉他以往所作所为。
雅重月趋前一步,又顿住,龙袍遮身下的肌肤,冒起阵阵寒意。
“九公公当日没有收拾细软,大概当时就存了自尽之心……皇上,九公公的尸首要如何处置……”
摸了摸九儿的手腕,早已冰凉彻骨。
——“皇上,您纾缓难解,找九儿服侍便可,那药对身体不好,不要再轻易吞食……”
——“求求皇上,九儿今生只想待在皇上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这宫里,从开始到终局,始终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唯一一个人,竟然以这种方式收场。
他给他活路,赐他新生,以为饶过他罪愆已是最大慈悲。
原来不管谁,都是他一厢情愿。
雅重月弯下身,骤然爆发出比先前更猛烈的剧咳,捂唇的指缝间斑斑殷红渗出,眼前一片白雾渐渐加深。头晕目眩,定
了好半晌功夫,才在宫女近侍们的焦急呼唤中慢慢恢复视野清明。
“葬在……王城近郊。”嘶哑着嗓子,雅重月再不看那没了生机的躯体一眼,脚步虚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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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羲城风和日朗,柳从眉日日默许乳娘带着萍心去后院花园中走上半个时辰,对于雅重月隔墙眺望孩子一事,佯作不知
。
这么过了七天,到第八天,乳娘忽然不再带萍心出去,只在屋里逗小婴孩玩。
柳从眉和墨愈梵在房内收拾衣物,乳娘就抱着萍心在旁边看。柳从眉停了手,问她今日为何不将孩子带去花园中透气。
乳娘支支吾吾,说总是见风也不好,说小皇子已经腻味了赏花,说其实在屋内走走就可。
她唯恐柳从眉看出什么。
雅重月先前几日天天来看望儿子,但渐渐的,咳喘症状日益明显。及至昨日,皇帝已咳得根本站都站不稳,勉强打起精
神来看了看萍心,对她说担心传染给孩子,待身体养好再来,让她仍然不要做声。说完就一脸惨白的走了。
她看皇帝陡然消瘦下去的两颊,不由自主的想莫非是伤寒吗,皇上最近操心朝政,筋疲力尽,会不会落了什么病根?
而且早就有听宫中传闻,皇帝以前是服用禁药的,而自从小皇子诞生后,皇帝就再没用过那药,跟那些会有关系吗……
柳从眉挑了挑眉,见乳娘一脸神情闪躲恍惚的模样,不由心思诧然。
他和墨愈梵再过两天就会离开栖凤宫,雅重月也应允了两天后派人送他们,怎会不抓紧时间同萍心相处?
难道也就是孩童心性,图个新鲜,对儿子的好奇感一过,便没了继续探看的兴致?
怎样也是他的骨肉,重月竟能说放下就放下……
柳从眉无从分辨自己心内若有所失的怅然何来,墨愈梵一眼看穿他的落寞,将人揽入怀里,安慰他道:“从眉,已做决
定的事,莫多想。”
误以为他在介意孩子不是自己所出之事:“我保证会以亲身父亲的感情爱护萍心,补他那个没良知的父皇的缺,信我。
”
“……我知晓。”墨愈梵是打从心底真正疼爱萍心,柳从眉自嘲的想,他竟比雅重月更要有父亲的担当感,看来帝王之
家情感淡薄,是真话无疑。
重月,他根本不曾做好升格父亲的心理准备,他又何必在此徒劳替他伤感父子离别?
柳从眉敛了杂乱思绪,待要重新开始拾掇随身衣物时,忽听仇大夫带来一个惊人消息。
今日早朝时,泉夜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晕厥在了朝堂上。
第六十六章:失心
(上)
太医院乱成了一锅粥。
所有御医都被叫到了舞英殿外候诊,资历最深的几名太医擦着冷汗在皇帝龙寝里出出入入,一会吩咐人去药膳房拿药材
,一会又叫几名同僚一同进入会诊,空气凝重得几能看出实体重量。
雅重月自从朝堂上给近侍抱回舞英殿后,一直呼吸短促,昏迷不醒。
年轻皇帝躺在垫了好几层褥毯的床榻上,身上还盖了足有冬裘那么厚的两床绒被,却不住的在昏迷中发抖,体温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