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心道我又不似你,小小年纪便是老饕,口上却说:“我尝着,也就是比茴香之类做出来的东西香一点,哪会时时放
在心上。菊花香却不一样,日夜赏玩,自然能闻香而识物。这个陶兄该比我懂得。”
斯馥轻哼了一声,嘴角带了些得意,又加了一鞭。
两人静默一阵,停云忽然道:“陶兄,那个小丫头,应当不是老严的女儿。”
斯馥道:“哦?……也难怪。”
“老严从前经常说,有个女儿,当年不得已卖了。我听着那意思仿佛是,如果养到现在,应当比我都大了。”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挥鞭疾行。
严家俱已睡下,老汉开门见是数日前才来过的东家,惊疑不定,停云也不说话,笑了一笑,拉着斯馥推门进去了。
停云同严老汉在外间坐着,眼睛带着里间窗上印着的缓缓踱步的人影。
里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小丫头跪着,抽噎得停不住。
斯馥叹了一声,柔和道:“乖梳儿,你看着我。”
严梳儿虽是惯偷,却不是惯骗,给斯馥连哄带吓,不多时就什么都肯说了。此时抬头,泪盈盈地望着他。
斯馥将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缓缓握成拳,骤然张开,指间霎时缠满青绿的枝叶,无数细小娇嫩的花苞在其间吞吐
。那些枝叶沿着腕子一直隐到袖中去。
梳儿瞪大了眼睛,呆呆跌坐在地。
斯馥垂下袖子遮了手指,又伸出时已经恢复如常,道:“看见了么,我可比盗神厉害得多。这次能捉住你,下次自然也
能。还敢不敢再犯?”
梳儿盯了一会儿他的手,掩面大哭道:“梳儿不敢了。”
斯馥伸那只手去摸她头顶,梳儿吓得头偏了一偏,又不敢躲。斯馥笑了一声,哄道:“你乖乖的,等出嫁的时候,东家
老爷自然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包。这次闯的祸够大了,莳萝子还剩了多少,快去找出来,一点也不能漏下。”
话音未落,外面隐隐传来喧哗,竟似是那日酒楼上听到的鸣锣击鼓。虽然还远着,在这静夜里却尤为鲜明。
第十九章:野月窥人
一路疾驰,肥驴阿大几乎跟不上停云的马。寻了一个隐蔽的小山谷停下来,已是漫天星斗。除了二人与各自坐骑粗重的
喘息,便没有别的声响。
并没有人追上来。
莳萝被连瓶深深埋进了泥地里去,停云又寻了些草木来掩饰,二人终于长出一口气。城门已关,回去不得,只好在这郊
野生火,勉强挨上一夜。
此前的不快,其实并未解开。两人围着篝火,不能不找点话说。斯馥抽了根长枝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火苗,道
:“谢谢我。”
停云反应过来,道:“是是,多谢陶兄消息灵通,脑筋转得快。那一家老小,万一捉去,还真吃不起打。”
斯馥挑眉道:“光是那一家老小么?我还救了你,停云老爷。他们才不会相信梳儿一个小姑娘家是贼窝里调教大的,她
小孩子偷东西,自然是严老伯教唆的;严老伯教唆的,自然就是你指使的。反正与你脱不了干系。”
停云微笑看着他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斯馥点点头,又道:“小梳儿真是可怜,好在严老伯收留她。”
停云道:“老严早年饥荒卖了女儿,后悔到现在,如今老天爷好心,再还给他一个梳儿——诶,她有没有说,究竟偷这
东西做什么?”
“她说祖母,就是严老伯的娘,年纪大了,吃什么也没有胃口。她小时候听偷儿们说到过莳萝奇香,生津开胃,一直记
在心上。”
停云好奇道:“有效么?”
斯馥摇头叹道:“真要一吃就灵,那就是仙药了。何况人上了年纪吃东西不香,又不是病。总之后来莳萝就扔在厨房,
当寻常作料用了。话说那天的麂子肉味道确实不错,香得很特别。”
停云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那日在严家茅厕看见的神像,其中之一就是女子装扮的沈妙。”
斯馥笑嘻嘻道:“不错,我也这么想。”
停云想了想,噗哧笑道:“将盗神和厕神一起供着,梳儿真聪明。”
斯馥拍腿道:“哎呀,方才事情来得急,我倒忘了问她哪里来的画像。”
停云笑道:“算了,不问也罢。刚才你们出来,小丫头脸都给你吓绿了。”
夜气渐重,两人怕冷只好挤得近些;倒是地上烤得暖了,便慢慢往下溜,最后干脆都枕手躺着。
停云忽然想到多日来的清静,道:“话说,颐川抱个猫去,居然老实了这许多日子。”
斯馥忍不住嗤笑出声:道:“是啊,大约相处得不错。”
他早知道那种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都请了守门神将把着,花离一个道行浅薄的小妖,要不是自己拿停云的旧汗巾撕了
给它系在脖子上,又被赵颐川抱着,一身的人气,它哪里进得去。花离被系上绸带,心里恨得要命,等进了府一落了地
,自然会想方设法扯去。它自小只在江南小家小户走动,不懂得这些门道,如今进了赵府,要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终于无话可说,两人只好望着天上星斗。停云忽道:“我那日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静了一会儿,斯馥道:“我也是一样。”
停云道:“我近来回想,自相识之日起,陶兄说过的话,其实每一句都是对的。我,我买花自以为雅,别人卖花,就是
不雅。这太不讲理。”
半晌,斯馥叹了口气道:“也是我小气。”
停云认真道:“不是的。”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只是陶兄,你不觉得,咳,卖菊谋生不是小事,也可以问一问我,
说不定帮得上忙。”
斯馥委屈道:“问你,你又不卖花。我倒是想问你哪家的花盆价廉物美来着,可是一想,你不用花盆。”
“……”
斯馥连忙道:“不过你的房子不错。南院的土也还可以,我新插了几十棵,长得很好。”
“……多谢。”
陶斯馥长久不语,忽然道:“停云兄知不知道,曾有人说,渊明贫贱骨,千载之下,子孙也不能发迹。”
停云愕然,转头看着斯馥的脸在火光里明明暗暗,道:“这是什么话。”
斯馥微微一笑,道:“这自然是一派胡言。”
天色微明时,陶斯馥迷迷糊糊觉得脸上痒,伸手抹掉一只大蚂蚁,醒了过来。前夜生的火只剩了一堆灰白的余烬,身体
挨着停云的那一面暖和,另一面肩膀却冷得发僵了。虽然如此,野外气息清鲜,醒来还是心旷神怡。
于是长吸了一口气坐起来,往身边的人看了一眼。
晨光熹微,却恰好照见一条细细的红花小蛇从不远处极快地游走,当下就没入草丛看不见了。
斯馥又看看停云沉睡的样子,忽然心下一紧,唤道:“停云兄?”
停云却仿佛睡得极沉,毫无动静。
斯馥伸手去推了推,还是没有反应,急忙一个翻身跪在他身旁,一边推一边唤,还忍不住颤着手去探他鼻息,鼻息倒还
平稳。
斯馥心道不好,却也看不出他究竟被蛇咬在哪里,想了想,低头将手指咬破了。
流出的不是血,只是淡淡的绿色汁液。菊花解毒,修成了精怪的菊花,可解百毒。
斯馥痛得略微皱了皱眉,急忙将手指塞进停云唇间。堪堪触到牙齿时,停云忽然猛地一颤,睁开了眼。
眼里竟是一片清明。
四目相对,陶斯馥愣了一下,迅速抽回了手。
“陶兄做什么?”
“你装睡?”
停云厚颜道:“是。”一边坐起身来望着他。
陶斯馥心内狂跳,甩手站了起来。
“你装睡,你干什么装睡?”
“陶兄,你还没有取字?”
“……没。”
“取一个吧,我想换个称呼。不然,我给陶兄取一个?”
第二十章:青田壶满
陶斯馥背对他站着,听到这熟悉的温柔诱哄的口气,突然无名地生出恼火来。
除了彼此的气息,四下里静得只听得见清早的虫声。停云沉吟一会儿,摇头笑道:“斯馥这两个字太好,一时竟想不出
别的来相配。陶兄,我就叫你名字行么?”
斯馥并不答话,握紧了袖中的指,道:“我有时疑心,你不过是缺个弟弟。”
停云愣了片刻,啼笑皆非道:“你,你和赵颐川哪有半点相像?我与陶兄趣味投合,视为知己,怎会是弟弟?”又道,
“还是说,你觉得我素日相待有半分不敬之处?”
斯馥道:“极为投合的挚友,如你我这般……通常不是应当赶紧结亲家?”
停云措手不及,沉默片刻道:“我从未那么想过。”
“现在想,也来得及。”
停云果然低头想了好一会,终于抬头道:“我不想。”
斯馥静了很久,转身望着他道:“我姐姐很会持家,而且通达明理,做的东西又好吃。你错过了,以后,以后再想找这
样的……”话到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
停云道:“你希望我娶你姐姐?”
斯馥低头看着别处道:“如果成了,我们从此便是一家人,美事一桩。”
停云定定看着他,摇头道:“我不想。”停了半晌,道,“陶兄,你方才为何伸手到我嘴里?”
斯馥咬牙道:“看你没醒,逗你玩。”
停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垂了眼帘,解嘲似地笑了一声:“其实,我有时候觉得……”
斯馥却被戳了似地浑身一颤,急急截住:“你再想想。陶兄,来日方长,还是再想想吧。”飞快地跳上一边的驴子,甩
了一鞭喝道,“阿大,回家了!”
停云满腔的话没说出来,这一堵便是两月余。
陶斯馥看上去不愿与他深谈,他自然也不愿轻举妄动去触了逆鳞。日子久了,不禁疑疑惑惑起来,自己也几乎弄不清自
己的心思。斯馥说得不错,他二人既然是极为特别的好友,陶家小姐也算是珠玉般的人品,两家结亲,难道不是最美满
不过?就是不结亲,他们到这一步,相处甚欢,也已经是一大快事,还要怎样?有些话,竟是永远不该说破。
这位陶兄说过的话,果然每一句是对的。
不久花期一到,某日停云起床便发现南院喧闹得很,望去居然门庭若市,各色各样菊花开得满庭奇香。停云背着手看了
一会儿,见院门内外人头攒动,隔墙偶尔透出陶斯馥一两声笑语。心道,只怕到秋末都没有工夫同他把臂闲游了。
谁曾想,不止没有工夫闲游,到了九月底那阵子,连相请小酌都请他不来。陶家客人太多,有人贸贸然从开着的小隔门
摸进了停云的北院,只以为这边菊圃的花也是出售的,向着马家内宅高叫低唤个不止。终于引得陶家姐弟过来向停云赔
罪,最后关门落锁,免得再有人误入。
听着那把沉沉的大铜锁落下,停云心中亦狠狠咯噔一声。
这厢还在心绪不宁之时,陶斯馥竟来告辞,说菊花售罄,要下江南去采买花木,为明春预备下花种。
停云给这些日子的疏远堵得难受,慌忙道:“那我同陶兄一起。”
斯馥道:“不,不劳烦停云兄。”
停云呆呆道:“为何?”
斯馥垂头道:“我不久待,一开春马上回来。还请你替我照应着姐姐一点。”
停云恨道:“开春?一月,二月?”
“我尽快就是,事情顺当,一月也许就回来了。”
两人闷闷坐了一会儿,停云将他送到门口,对那背影忍不住道:“你……早些回来。”
斯馥停了步子,却不回头,只道:“嗯。”便快步走了出去。
大雪初晴。隔着遮天蔽日的树木,日光透下来居然五色迷离。青缎长靴踩进雪里,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他今日来山寺为亡母做了一场法事,心中依旧有些翻覆不定。
停云在小径上停下来,掸掸袍子上的落雪。
不远处有孩童吵嚷的声音。
左手边数丈开外,一棵大梅树,总有一人围抱那么粗,开了满树淡黄的腊梅。虽然素净,白雪衬着仍是显眼得很。四五
个总角小童,在树下拍手跳脚,树上原来还爬着两个,将那梅枝攀折了丢下来。下边接住的便拿在手里挥舞,接不住的
便由它扔了满地。
树下一个鼻头冻得通红的小童两手空空,羞恼道:“有什么稀奇!桂花还能引蚂蚁玩,这玩意儿蚂蚁都不吃!”话这么
说,可是树上抛下花来,还依旧瞪着眼睛跳起来抢着。
树上孩子骑马般骑着树杈,得意洋洋,口中叫:“接着接着!”
却有一只手比其他孩童伸得高得多,轻轻从他手中取走了梅枝。
停云把它横在鼻下嗅了一嗅,笑道:“这腊梅淋着了雨,折下来也香不了几天。你们乖乖地不要折它,我给你们……”
话音未落,那几个小家伙呆了一呆,哄地全逃散了。
停云也呆了一呆,自己笑了一声。
这一番工夫,梅树上的细雪又抖落了他满肩。停云拿手中花枝轻轻拂了拂肩头,依旧走回原先的小径上去。
走了没有多远,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公子留步。”
停云转身见是一个白须老人,身材干瘦,面色倒很是鲜润,微微皱眉道:“您是?”
老人嘿嘿笑道:“我就是那棵梅树……的主人。几个小泼猴子捣蛋,你出手相护,我远远赶来,都看在眼里。多谢公子
。”
停云道:“噢,不客气。”便要拱手告辞。
老人道:“诶,不是客气,这是礼数。”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物,往停云跟前送。
那东西的颜色在黄褐之间,样子像极了半个掏空的杏仁,却有水瓢般大。
“此物我也没有用处,不如赠与公子,结个善缘。”
“这个……”
“公子身上仿佛带着一小锭金子?”
“嗯……呃?”
“交与我,结个善缘嘛。来,公子拿着这个。”
停云懵道:“什么……谢过老丈,我确实不需此物,您快收好。”
老头急道:“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可是青田核,少有的宝物。”
停云多少有些明白这是来讹诈的,哭笑不得:“老丈,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老头急得跺脚道:“你这后生怎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家老不贤逼我戒酒,这宝贝换了别人,说什么我也不给。你看着!
”蹲下身拿那核盛了满满的雪,捧到停云面前。
那雪的白色渐渐转为剔透,不过短短数息便全部化去,核中只余清盈盈的液体。
老头笑嘻嘻道:“这宝贝又叫青田壶。你闻闻,这是什么。”
停云心头一跳。
抱着青田壶,停云不知不觉踱回了自家门前。月色青灰,旁边一两颗星子仿佛冻住了。